一夜平静，当北上六人接连醒来的时候发现徐家的车队正在行驶，想起昨夜六人躺在宽敞马车上最后相视会心而笑的情景，宋书生第一次觉得人生应当如此。瞧瞧天色，无奈摇摇头，维持了许多年的早起习惯竟然第一次被打破。
有了第一天的晕车经历，接下来的时间尽管觉得还是无法适应，总是好过了一些，不用继续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时间依旧过的很快，徐家商队事先安排的行程同样很快，转眼到达了距离洛水最近的天枢城。
按照徐家人所言，商队需要在天枢城处理部分货物，顺便再装载一些北上。徐家不大的商队能在遍地商贾的洛水生存下来当然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从车队进入天枢城后就有在城内的徐家人接应，一切仅仅有条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浪费一点多余的时间。
徐家第二辆马车里一直没有露面的三名护卫不约而同下了车来到第一辆马车跟前，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马车出现了一只枯老的手将马车帘缓缓掀开，马车内的老人一脸令人如遇春风的笑意走下车来。
老人挥手示意徐家人不必行礼，然后对着北上六人善意一笑，说道：“可能需要耽误各位小哥一个时辰，请先随老夫到店里休息片刻如何。”
包括宋书生在内的六人都清楚跟随商队北上这样的事情情理之中，路途遥远也不急于一时，而且对于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一口答应下来。
三名护卫留下两人看管货物，剩余一人跟随在老人身后。
天枢城的徐家店离的不远，莫约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店内掌柜与下人见老人到来齐齐恭敬行礼，随后带领着数人走进正厅。而后店内掌柜双手奉着天枢城的账本，这是徐家的规矩，商队每到一处分店除了货物的更替还负责查询各地分店的账目。
老人轻手接过，丝毫不避讳还在厅内品着茶水的宋书生等人随手翻阅。
勘查账目这等事对于老人而言轻车驾熟，凝着眸一页一页翻过，速度很慢所以显得仔细。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徐家各大分店掌柜最忐忑的时候，账目决定了分店掌柜的去留，何况天枢城这半年的收益比以往少了许多，直到老人露出满意笑容，掌柜才如卸重担悄声退去。
“各位小哥都是第一次北上吧，这些年北上的南人越来越多，多数都是奔着五大院去的。”
老人的面相和善，莫名让人亲切，六人中除了宋书生与徐侠客以外，其余四人承认了此行北上的目的，无需多想，南人想要在大楚出人头地最快的捷径就是进入五大院，恰恰这所谓的五大院都在都城。
“小哥练武。”
老人对着徐侠客说道，后者愣了一下，仰着脑袋，对于老人口中的练武一脸不讪，说道：“修行。”
“修行？”
老人的神情怪异起来，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南北来往，经历过很多，所以见过的只会更多，少年手中的短剑地质普通，他一眼便看出是洛水城普通铁匠打造。再观其面相，稚气尤在，不过十七，大楚有资格踏入修行行列之人必须越过一道令无数称为天才折腰的生死关。
“小哥说笑了。”老人笑道。
一个合格的商人必备条件是懂得把握时机，所谓的时机便是时间与机会，而把握时机便要有准确的消息，可以说对于洛水的商人而言，南北两地，稍有风吹早动必然第一时间得知。
练武只是强身，多少人苦练一辈子堪堪入流罢了，修行却是要跨过入流，只有这样才能窥天地大道，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大楚已经好几十年没有人在二十岁以前突破入流窥视大道的天骄。
徐侠客凝眉，脸上神色肃穆，掷地有声：“我没开玩笑。”
正厅一共七人，除了徐家老人和徐侠客之外宋书生是唯一一个听懂这段对话之人，他不曾练武，更别提修行，但是他看过很多书，甚至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多，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却有世上的方方面面。不曾修行，并非不懂修行。许多书籍中都不乏关于修行的概论，只有窥视道的一缕才算踏上那条漫长艰辛的道，这一境界在书中称为‘窥道’。
宋书生的目光落在一脸理所当然的徐侠客身上，老人的双眸微微凝着，正因如此，目光锐利了几分，右手用盖子撩拨着碗里漂浮的茶叶，小小押了一口，面部的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缓缓疏松开来，说道：“小哥可曾入流？”
“没有。”徐侠客脱口而出，理直气壮。
老人出人意料没有觉得徐侠客的话可笑，第一次正视打量对方，好自信的少年郎，好自负，好狂妄。
南人北上的年轻人很多，十年前？还是更早？老人的脑海浮现了一个持刀人模样的年轻人。一个狂傲，一个孤傲，两个不同类型的少年为何感觉如此相像，不过说回来眼前尚未入流便说正在修行的少年郎稍微接了点地气。
徐家正厅随着老人的笑而不语而变得寂静，徐侠客对着宋书生撇了撇嘴，后者视若罔闻低头思索。
“我肯定是要窥道的人。”徐侠客不满宋书生的无视，说道。
“但是现在你都没有入流啊。”宋书生回应道。
“那是早晚的事情。”
徐侠客的口气一如既往，哪知随后一百八十度转弯，怀抱短剑的双手贴在胸前，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竟然连你都不相信我？枉费我一路上与你掏心挖肺，若非条件不允许，你我就该斩鸡头烧黄纸对天立誓了啊”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宋书生一脸尴尬郁闷，再次低下头，而且更低一些。
“我终归是要窥道的，这点你没有异议吧。”徐侠客对着宋书生继续说道。
我能有什么异议？宋书生无奈点了点头。
徐侠客嘿嘿一笑，骤时神情一变，肃穆道：“既然我注定要破开天地枷锁窥视天地大道，那么我说修行对吧？入流之后便是窥道，换个说法入流就是窥道的必经之路，既然是必经之路，那么谁规定入流只能称为练武，窥视了大道才配称为修行。就像男女之分，小的时候是男人，难道长大就不是男人了？当然，总有意外，比如说不男不女，叫做‘太监’。”
为了配合这番说法，徐侠客最后说出不男不女叫做‘太监’的时候特地朝着宋书生摆出副自认为妖娆的模样，徐家老人稳若泰山的手微颤了一下，洒出微量茶汤，苦笑一番。宋书生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一副我不认他的样子，其余北上四人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想要寻找蛛丝马迹，神情从讶异至恍然大悟衔接的天衣无缝，耐人寻味啊。
老人轻声咳嗽一声，起身说道：“年龄大了，不中用咯，各位小哥随意。”
话音落下，老人独自走出正厅，微弓的后背无形中添了几分落寂。
天枢城徐家分店后院别有一番天地，亭台楼阁轩榭廊规格一样不缺，老人行走过廊自嘲道：“原本以为你终究是要去五大院的啊，不曾想到竟然做了三大山门的苦行人，翻过十万大山仍然放不下那一把刀，苦行人，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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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徐家车队离开天枢城时顺道搭上一名自称来自江左的少年，似乎永远那一袭白衣的持刀少年总是在深夜独自出神，阅人无数的老人第一感觉看不透，孤独，傲慢，拒人千里之外，或许与初见时少年刀鞘口边缘微不可察的未干血迹有关联。
“小哥北上？”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
“想必是考五大院吧。”
少年忽然沉默下来，点了点头，紧接着看了眼老人，摇头道：“杀人。”
随即换成老人沉默片刻，隐晦扫了一眼刀鞘口边缘已经擦去的血迹，复杂道：“北方？”
少年正色道：“最北的地方。”
大楚最北之地有一城，即是当世第一雄城，也是大楚都城，秋风生渭水，叶落满长安的‘长安城’。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老人轻轻一叹，说道：“不好杀啊。”
少年嗯了下，说道：“没事，我有足够的时间，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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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北上的徐家商队里多了一个来自江左的持刀少年郎。
那一日，徐家出城一个时辰后天枢城关上所有城门。
那一夜，孤傲的少年有一愿，能杀想杀之人。
这一刻，老人挺了挺弓着的后背，脚下的步伐下意识快了一些，一曲不为人知的音韵从口中哼了出来。在他的心里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即使渭水还未有秋风，长安未铺满落叶，那名来自江左的少年郎也能使长安城的景象萧瑟起来。
声停，过廊以尽，停下脚步的老人思索了片刻，自语道：“就叫‘侠客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