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初七,据说是正月初七那天被我二叔抱回来的,爷爷说名字简单好养活,他怕我在冰天雪地冻坏了,金口一开给我赐了名,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张家的孩子。
二十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张家的太子爷,道上人称哑巴七。对,我比较不爱说话,但脑子灵活,把咱老张家的手艺学了个十成十,要不是女儿身,二叔就准备让我下地干活了。
我们下的地不是普通的地,张家也不是地里的老农民,而是墓里的活阎王。甭管天南海北哪行哪业,到了海城的地界,都得给我老张家上柱香、拜个案头,这是规矩。
老一辈儿人都重规矩,我也重规矩,俗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单单就那不知从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贼小子,偏偏要坏了我规矩,让我劳神费力一通敲打,就这样他还不服气,每次都要跟我作对,怎么恶心怎么来,一提他名儿我就忒不得劲了。
他姓费,外号肥五,是二叔前两个月从外面刨回来的人才,据说一双火眼金睛,能把物件的前世今生看个通透,如今领着美人阁首席鉴定师的头衔,成天在我面前耍威风,特不要脸。我要不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不好给咱老张家最大的堂口铺子抹黑,早就让人拿麻袋套了他头,狠狠揍一顿出气了。
总而言之,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
但今天,这相看两生厌的俩人,却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攒局的是我二叔,我不好拒绝。二叔名义上说让我去美人阁吃饭,可实际上除非有要紧事,我一般不会去美人阁,我有自己的铺子,也是张家的堂口之一。
我的铺子开在海城大学城,临近海城大学。海大是上百年的老校,晚晴时期的遗物,许多行政教学楼还是木质结构的古建筑。同时海城作为六朝古都,城外不到二十里就有一座皇陵,虽然早已被国家保护性挖掘,甚至搞成了博物馆,但丝毫不妨碍我们这些手艺人扎根在此,还有不少外国朋友慕名而来。
于是前几年政府就出资把大学城这块修修整整,开发了以古城为主题的旅游区,街上到处卖着各种特色小吃,价格老贵了,害得我都不敢再叫外卖,平时吃饭都让小四儿做了送过来。
美人阁是我们张家最大的一个堂口铺子,如今成了海城的象征地之一,进出的都是随手几百万上千万不当回事的主儿。距离大学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再加上堵车,怎么着也得废小半天功夫。
小四儿开车,我坐在车里补早饭。我这人毛病挺多,讲究吃讲究住,二叔就常叨叨,像我这样的人,下了地肯定熬不住。但我却不以为然,我不过是爱睡个懒觉,爱吃点好吃的,哪里是个讲究人?要论讲究,肥五才是个事儿精呢,我跟张家的哥儿几个背地里都叫他娘娘,那人成天一副随时随地要人伺候的娘娘做派。
娘娘比我早到,我的车停到美人阁楼下,一抬头就看到他站在四楼的窗户口,阴测测地朝我冷笑,我一猜准没什么好事,指不定肚子里正冒坏水呢。
进了门,屋里就二叔跟肥五两个人,小四儿被人招呼出去了。
这里是二叔名义上的办公室,闲杂人等不准入内。
我坐没坐相地往沙发上一瘫,问:“二叔,你今儿找我来什么事儿?别说就为了跟这小子吃饭啊,现在十二点零四分,我可是早上十点半就爬起来了。”
二叔摆手,让我住口,把肥五叫过来,对我们二人一并说道:“咱们家今儿个入手了一只元青花,你俩都知道元青花在青花瓷中很稀罕,全世界的完整器也不过三百来件,而这件非但完整漂亮,还很特别。”
我好奇地问:“怎么特别?”
二叔的眼神落在肥五身上,肥五懒洋洋地开口:“我鉴定过,是真品。”
二叔点头,继续说:“这物件特别在于器身的图案内容,那是一幅送葬图,被葬的人身份尊贵,初步估计跟老狼王有关。”
“老狼王?”我惊讶得差点失声。
要知道元朝的陵墓因其丧葬仪式的不同,十分难以寻觅,老狼坑更是隐秘非常,传来传去已有好多种说法,谁也不知道真假。而鄂尔多斯高原上的成吉思汗陵其实是一个衣冠冢,真正的陵寝千百年来没人找到过。
如果我们张家能找到这个老狼坑,那可就不止发财这么简单了。
我立时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二叔显然也很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兴冲冲地说:“这只元青花是老狼坑位置所在的突破口,为了保密起见,我只找了你们两个过来,咱们三儿在一块儿商量商量,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理。”
二叔从书桌底下,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只盒子,这只盒子高不过四十公分,宽也不过四十公分,看容积里面的物件可能是个大罐。我突然想起2005年在伦敦佳士得举办的拍卖会上,那件鬼谷子下山图的元青花大罐,以1400万英镑拍出,加上佣金折合人民币2.3亿元。
如果眼前这件是真品,就算找不到老狼坑,出手也能赚个上亿。上亿的物件儿摆在眼前,饶是我从小到大数过的票子不在少数,也不禁大为激动。
二叔把这只元青花从盒子里抱出来,我这才看清楚,它的确是个大罐。素底宽圈足,直口短颈,唇口稍厚,溜肩圆腹,肩以下渐广,至腹部下渐收,至底微撇,模样与鬼谷子下山图罐十分相似,只是颜色却要浅淡许多。
传统概念来讲,呈灰蓝色、较浅淡的是国产青料,呈深蓝色、较艳丽的是进口钴料,即苏麻离青。鬼谷子下山图罐用的就是苏麻离青,而眼前这件,用的却是国产青料,我心里有些疑惑。
“这难道是元朝早期的作品?”
肥五诧异地瞅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错,元青花所使用国产青料,其成分为高锰、高铝,与同时的进口料差别很大。所描绘的青花纹饰呈色蓝灰或蓝黑,见浓淡色阶,青料积聚处有蓝褐色或黄褐色斑点,黑褐色的斑点较少,如含锰过高时青花纹饰呈色为蓝中微微泛红,釉面下凹并哑光。”
他指了几处明显特征讲给我听,但我对古董鉴别这一块一知半解,虽然守着一间铺子,但忽悠人的工作从来都由小四儿代劳。如今听了也是白听,更怀疑这小子是在借此机会炫耀他的本事,以达到看我笑话的目的。
“你再看这种釉层,这是影青釉,又称青白釉,在元代早中期青花上使用,用国产青料。元末青花瓷的青白釉是影青釉的衍生物,和元代早中期青花的影青釉或青白釉有所区别。釉面泛灰或泛黄,釉层光泽较强,或为亚光,除了烧成技术欠缺外,还与釉层中釉灰比例较高有关。”
眼见这人要侃侃而谈大有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架势,我连忙打断他:“行了,费大首席,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说这玩意儿是真的就是真的!我不跟你争!我想说的是,这件既然是元朝早期的作品,那会不会正是从老狼坑里出来的?咱们别高兴得太早了!”
我这人惯爱泼冷水,江湖人又送一雅号,张小刀。又有一门独门绝技,名为七少爷的刀,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人见我都要走。
二叔听我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他道:“元朝的墓葬你不是不知道,老狼王那样的人物,哪儿就这么容易被人刨了坑?”
接着他又补充道:“这件虽然是元朝早期的作品,但不太像老狼坑的陪葬品,你看它图中叙事的风格,对老狼王有很大的崇拜情结,应该是后世对祖先的追随心理,所以才会有这样一只元青花,把老狼王都神话了。”
我撇了撇嘴,愣是没从那幅画中看出什么崇拜情结、追随心理,心想咱二叔的眼睛掉进钱眼子里就跟瞎了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