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捐毒旧事
“喂,我在吃苦受难,你们倒悠闲自在。来,帮忙吃肉。”
“大家多吃点,还有两只兔子没烤呢。”
“夜色已深,明日还要赶路,就别闹了罢。”
“师父发话,徒儿领命!各位,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啦。”
“咦,谢衣哥哥,你收了小叶子当徒弟?你以前说过,徒弟就是用来干活的……那小叶子以后都要帮你干活了?”
“这个自然。”
“啥?师父你悠着点,我已经快散架了!”
“都拜了师还挑三拣四,当心谢前辈一生气,就不要你了。”
“师父才不会呢!师父是个大好人,是吧是吧?”
“又来了,当心马屁拍到马腿上。”
“你才又来了,快把屁股还给马!”
“唉,你们啊,不是说了早些休息?”
“咦,小叶子,你家馋鸡偷吃阿狸的烤肉!坏蛋,你要赔给我!”
谢衣也曾年少,看着他们如此,摇摇头,心中满是慨叹。
百年前的捐毒,究竟是何模样。
他安慰着无异开心,自己心中却充满疑惑。
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当年甘冒生命危险的他,如今一行,当真会如此顺利?
这一群闹哄哄的年轻人,仿佛不识愁滋味。但始终也要走过漫漫长路,到达那个生命的彼岸。
夏公子看起来血气不足,今夜便没有让他守夜。
无异触着眉头,根本不似睡着,闻人亦是颇多心事。
只有阿阮……但愿她永远快乐吧。
百年前,当真是辜负她太多。
文狸和赤豹都在她身旁匍睡。
谢衣一个人,望向夜空。
晗光发出不一样的剑鸣,无异立刻睁开眼来。
正见到师父对前方沙海道:“阁下是谁,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便听一人哑笑道:“呵呵……流月城太阴祭司明川在此,尔等宵小,还不跪地相迎!”
沙海突然卷起一阵旋风,沙子从中聚集,一个似人形非人貌的怪物,口中笑着,声音便也如沙粒碰撞般说着。
闻人等立刻醒了,走上前来。
无异道:“又是流月城!见鬼,流月城的人都是些什么怪物,这回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明川却道:“一切有形之物,皆有湮灭之时……吾割肉抽骨以修秘术,终得此变幻无常、无形无质之躯。”
谢衣听罢,只是默默摇头。
闻人羽道:“无形无质?那就算被刀剑砍到,也不会受伤?”
明川像风一样移来:“此地沙海,不计千数,吾寄形于沙,便能死而复生,用无穷尽,尔等凡人,能奈我何。雩风之仇,吾这便与你们慢慢清算!”
谢衣从容上前,那明川见他,似有些忌惮,顿了顿。
“谢衣……”那人意味深长的念了谢衣的名字,又呵呵狂笑:“活的久又怎样?不是一样痛苦不堪?你们这些人,称我为怪物,可知道,你们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人!”
“谢衣哥哥,这个人在说什么呀,好奇怪……”
谢衣摇摇头,明川已然发起攻击,无异举昭明相抗,长剑驱入,那沙子确如明川所说,砍将不断。
谢衣施以术法,明川渐被玄冰所困。
“千年玄冰乃冰中极寒者,坚如玄铁、万载不融,用来囚禁这怪物,当真再合适不过。”
夷则说罢,众人总以为就此结束。
而谢衣却一直未肯放松,道此人来的蹊跷,让诸人噤声。
他话音刚落,阿阮便指着前方道:“那边!有两股很强的灵力!”
气氛一时凝滞。
谢衣忽然发觉身后有人,待刚刚转身,已被身后之人,击退数丈。
无异喊一声师父,跑向谢衣。
“你刚才?叫他什么?”
诸人都向谢衣而去,那人笑道:“呵……委实荒唐。”
“师父!”
“没事,不必惊慌,无异,站到为师身后去。”
“可是!”
“快去。”
谢衣态度坚决,无异只得遵从。他唤出的偃甲蝎,位于身后。
那袭击谢衣的黑衣人缓缓走向谢衣,端详谢衣道:“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
谢衣将右手置于左肩,语声仍然没有敌意:“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玄衣人道: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相见,本座亦是……三分意外,七分欣喜,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师父,你认识他?他是谁?”
“本座是谁?呵。”
黑衣人笑罢挥手,便见一男一女两名祭司现身其侧,无异一见衣饰,即知他们是流月城人。
“这些人……是流月城!”无异不自觉的上前两步。
闻人则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廉贞祭司华月以手按肩:“紫微尊上,是否要击碎玄冰,救出明川?”
“不必。他轻敌冒进,合该如此。无用之人,不配立于本座身侧。”
谢衣听罢未语,那紫微尊上转向无异道:“你方才,叫谢衣什么?”
乐无异并不回答:“你到底是谁?打算干什么?”
紫微尊上身后那名头发蓬松的祭司风琊道:“嘿,有眼无珠!流月城大祭司沈夜驾临,还要命的,就快快滚开!”
乐无异惊道:“流月城大祭司!那个雩风,是你手下?”
闻人羽亦是一惊:“流月城……大祭司!”
紫微尊上看着面前沉默的谢衣和他身边的几个晚辈,闭目笑道:“荒谬,当真荒谬……”
他看着谢衣,佯思道:“待本座想想,该如何称呼于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祭司?还是。”
“本座的……叛师弟子?”
孤月高悬,圆如玉盘,亮如明镜。可否照亮这不明的人心?
他说的似乎轻描淡写,最后几个字却过于沉重。
谢衣遇上他,总是看不出有何敌意。他甚至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且微明矣,他唤出偃甲蝎,不过是为了保护身边之人。
沈夜说罢后句,谢衣才睁开眼来,有些事情,迟早会被公布的,不是吗。
“什么?谢前辈是……是?”
“怎会如此!”
阿阮看着谢衣道:“谢衣哥哥,是你的徒弟?怎么可能呢,你这么凶,谢衣哥哥那么好,你骗人!”
“师父,他是在胡说吧?他一定是在胡说!你的师父,怎么可能是流月城的人!”
但见谢衣面色平静,点头道:“他所说种种,皆是事实。”
谢衣向前行了两步,只听乐无异在身后不信的声音:“不会的!师父,你怎会和他们……”
谢衣挥手施法,将无异护于神农瞬华之胄内,道:“前事繁杂,稍后与你分说。”
但见谢衣向那人走去,无异却不能离开此胄,喊道:“师父!”
“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紫微尊上沈夜看着谢衣:“呵……看来,昔日爱徒是想与本座好好叙叙旧?”
谢衣不理身后呼喊,只向沈夜道:“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沈夜缓然道:“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他道:“谢衣啊谢衣,你实在有趣。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今日这一幕,究竟何等荒谬。”
谢衣将右手按在左肩,他时常以此礼见人,原来竟是流月城惯用礼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足下授业之恩,谢某永世不会忘怀。”
礼罢,谢衣道:“只可惜,足下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谢某不能苟同。”
沈夜嘲笑道:“不能苟同?你一己自尊,当真重过整个烈山部的存亡?”
“君子有所不为。谢某心意已决,足下此来有何指教,还望明示。”
“时隔百年,你想对本座说的,只有这些?”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但事到如今,即便再说什么,也不过徒然而已,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沈夜一阵沉默,须臾道:“谢衣,你果然……分毫未改。”
谢衣忽然看向自己右手,却道:“是么?我却觉得,大祭司变化良多……”
他指着被冰冻的明川道:“那位明川祭司想必是新晋升的。前路还长,若是从前的大祭司,定会救他一命。”
沈夜道:“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谢衣再次沉默,问道:“这百余年来,大祭司究竟有何遭遇,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沈夜怅然望着自己的右手,握拳道:“也没什么。只是……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谢衣再次缓缓抬起右掌,他亦望着掌心,同样道:“是啊……真的已经太久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们掌间流过,俱都狠狠一握般,也留不住的消逝。
“大祭司原来明白,却为何还要来这一遭?”
“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后悔?”
谢衣短短两字的回答,激怒了所谓想要亲自来问他话的沈夜。
“不悔。”
明白,明白什么呢。明白一切再也回不来了么。
沈夜看着他,连道三声好字:“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须臾他开始数说“昔日爱徒”的罪名:“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杀。”
谢衣违背流月城师徒条则,第二章,第三目:灭师悖命,累及他人,鸩杀。
沈夜看着谢衣,对风琊道:“风琊,处刑。”
贪狼祭司风琊领命:“是,谨遵大祭司旨意。”
谢衣即向身后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带无异走,这里我自有办法。”
阿阮上前道:“不行!不管谁要害谢衣哥哥,我都不饶他!”
闻人羽亦道:“谢前辈,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师父,放我出去!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师父……师父!没办法了,赌一把!”
无异退后一步,唤出自己做的三个名为天下第一的偃甲,命令他们自爆,方才脱离护盾。
无异持剑上前:“你们这些家伙!有我在,谁都别想动我师父!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好不容易拜他为师!怎会让你们!”
闻人羽斥责他道:“你也太乱来了,万一炸到自己!”
“炸到又怎样?我宁可被杀掉被炸死,也不要窝窝囊囊躲在一边!”
“无异,退下。岂有弟子反过来庇护师父之理?”
“我不管!师父,你忘了吗,当年是你告诉我,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他看着沈夜道:“如果这种时候都不能出手,我为什么要学剑法,为什么要学偃术?学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
沈夜见罢,调侃般道:“太师父处置逆徒,徒孙焉得置喙?”
“无异,你的心意,为师明白。但这是为师与他的私怨,你们不要莽撞,若得时机,立即寻隙远遁。”
“不,我做不到!”
“无异,这是为师对你唯一一个要求,你当真要违抗到底?”
无异看着谢衣,只道出一个我字。
此时闻人羽持枪道:“谢前辈,请恕晚辈也不能从命。”
他走上前去,与无异站在一列:“我师父为流月城大祭司所擒,多半已经罹难……切骨之仇,怎能不报!”
今日之变,无论谁,都无法料到。若说心中尚且澄明的,恐怕只有夷则一人:“闻人,忍一时之气,方能再图后事。”
沈夜看着上前来的晚辈,问道:“小姑娘,你是天罡?你说你师父?哦,本座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个天罡鬼鬼祟祟,想要潜入无厌伽蓝,不巧正撞上本座下界巡视。后来……后来如何?”
华月回道:“那天罡身具一种奇术,能调动气血、增强战力,尊上觉得有趣,便将他交给了瞳。瞳后来再未回禀此事,想来那天罡多半已经死了。”
“你!”闻人大怒,单拳握紧,身围突现红光,战意高昂:“我绝不放过你!”
“他太强,退下!”
但谢衣说时已迟,闻人冲上前来,提枪便刺沈夜,沈夜将手微抬,一股强大法力几乎要逼的人窒息,无异离她最近,挡在了闻人身前。
“你怎么能突然冲上来啊!刚才他要是不收手,你就!”
“一路上,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无异起身面向沈夜道:“至少……至少这次……我要帮你!”
手上的晗光忽然传来一阵力量,是禺期相助:“多谢借我力量。请……请再让我多用片刻……”
沈夜出手之时,谢衣正要上前回护闻人,但其时风琊突然出手,当时,只慢了顷刻。
而沈夜此次前来的计划却不是亲手杀死……徒孙的,他冷然看着面前的乐无异。
“小叶子,这个人很强,你没事吧?”
闻人被阿阮一语惊醒:“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差些连累了你……”
“不!不是你,是他!”
无异看向沈夜:“你,一定要杀我师父?”
沈夜玩味道:“是又如何?”
“那么,我就杀了你!”晗光向前一递,剑尖离沈夜只差分毫,但那沈夜却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沈夜正默然不语,华月忽然上前道:“谢衣之徒年少无知、目无尊长,属下愿代为管教。尊上无需为几个无名小辈动气。”
沈夜缓缓后退离去:“随你高兴吧。”
华月迎上无异长剑,左臂半抱箜篌,右指轻按弦丝:“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若打定主意寻死,请先设法过我这一关。”①
“你们是想车轮战?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流月城廉贞祭司,鄙名华月。请赐教。”
华月说罢,琴音便起,众人无处下手,长剑掀起之风,都不能令她衣襟微动。
几招之下,颇感吃力:“不行。音律连实体都没有,比刚刚那个黄沙怪更难缠,这样下去我们会输!”
闻人羽道:“别管乐律了,我们打她要害,只要能让她撤手回防,弹奏自然就会中断!”
夏夷则摇头道:“实力太过悬殊,我们赢不了她。”
“夷则你说什么啊?要论乐律,我又不比她弱,而且我们绝对绝对不能输呀!”
夏夷则听罢,震神提剑道:“再战!”
其实,正如夷则所言,实力悬殊太大,他们根本没有丝毫胜算,三番下来,已然体力用竭。
华月停下抚弦的动作,看着前面连站立都难的凡人:“怎么,我百般留情,你们还是没有还手之力?既然如此,看来没有继续的必要了。要是爱惜性命,就速速退下。”
乐无异勉强站起,喘息道:“我……绝不退让……一步也不退!”
华月叹罢摇头:“唉,这又何苦。也罢,看在谢衣份上,就让你心服口服。”
她指尖再起繁华,法力比之前更强,无异在最前面,夏夷则急道:“闪开!”
“无异快逃!这招你接不下的!”
可无异仍然那么倔强:“不!我决不逃!”
夏夷则见罢,心道:“事已至此,不如一搏。”
他闭目粘诀,手成剑指,整个人微微飘离地面。
瞬间,一股强大妖力散发,中止了华月的攻击,众人皆看向夷则。
夷则以妖力挡下华月一击,双脚落入地面,慢慢睁开眼来。
华月似不曾想到他还能抵挡自己招式:“这是什么!方才那惊人妖力……究竟是?“
“你……你的样子……”
“夷则?”
夏夷则缓缓睁眼,自己双足裸露,全身含碧,指甲尖长,鳞片突出,双目澄碧,蓝发微扬。
他自嘲道:“果然……如此……”
乐无异吃惊道:“夷则你、你莫非是……妖怪?”
夏夷则点头道:“不错,就如你们所见,我是妖。”
他恨然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你们眼中,我是否面目可憎?”
“啊?为啥可憎?”
夏夷则听罢沉默,阿阮默默道:“我就说嘛,是妖怪又怎么样……”
沈夜亦被这瞬间爆发的妖力吸引,再复走来。
华月即向沈夜回报,沈夜却笑道:“呵,还真是像。”
华月请罪道:“大祭司大人,属下办事不力,十分抱歉……请大祭司再给一次机会,属下必定全力以赴。”
沈夜摇头道:“那副样貌太过丑陋,还是不必了。”
“……是。”
“你还照先前布置行事,不必顾虑本座。本座自有打算。”
“是,属下遵命。”
华月退下,沈夜走向无异:“那个表情,是憎恨吧?你恨我?很好。”
“要打就打,少废话!”
沈夜面上,似乎从来都波澜不惊:“呵……憎恨,是世间最强烈的感情,能令人变得冷酷而坚韧。不妨更憎恨我一些,再更多一些。否则,你们永远只是弱不禁风的蝼蚁,甚至不值得我亲自伸手碾死。”
前此之间,谢衣早已与风琊相斗一起在数丈开外,沈夜忽然提声,故意乱了无异心神,让他恨意在瞬间增长:“风琊,杀了谢衣。”
“师父!”
“谢、谢衣哥哥!”
“你!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禺期,助我!”
沈夜见过他手中长剑,点头道:“如此,倒还能勉强一观。便让本座看看,谢衣之徒,究竟学到了他的几成?”
沈夜出手,几人根本不能敌。
他们,在他面前,着实太弱。
沈夜三分力气,已然让他们几近在地狱徘徊。
闻人感觉自身力量分分流逝:“不、不要!不要就这么消失!”
“闻人!”
“胡闹到此为止。”沈夜道:“陪你们耽搁了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做些正事了。”
沈夜即将上前,便觉身后剑意冰寒:“住手。”
谢衣持直如长剑,却偏开一刃的唐刀指着沈夜肩背:“你的对手是我,不要殃及无辜。”
沈夜转身笑道:“呵……本座不过略逗了逗你的徒弟,你就按捺不住了?那么,当年你叛师出逃,又是否想过,本座该当如何?”
谢衣收起长刃:“一切过错在我,与他们无关,请大祭司莫要迁怒于这些晚辈。”
沈夜淡然道:“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百余年来,为师无数次想要问你。而你……当真是……不错。”
“谢某惭愧。”
“今日之后,为师只当从未结识谢衣此人。”
谢衣再次以掌扶肩,俯身道:“多谢师尊。师尊恩情,弟子毕生难以回报万一。”
风琊此刻现身,指着谢衣道:“混账谢衣!你竟敢使诈!新仇旧恨,不可不报!老子这就让你知道,得罪老子,会是什么下场!”
谢衣唤出偃甲蝎,向身后道:“无异,他不是你们能应付的。我会制造空隙,你们趁隙逃走,我稍后就到。”
“师父,你想做什么!他这么强,你怎么可能脱身!”
夏夷则道:“谢前辈……我等……尚可再战!”
“谢衣哥哥,我、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不能一个人留下!”
谢衣不理会他们,只默然道:“无异,万一……替我去找昭明。”
“师父!”
沈夜唤回沉思的谢衣:“谢衣,一身卓绝技艺就此灰飞烟灭,当真值得?”
谢衣怅然道:“我一生皓首穷经,空怀绝顶偃术,却连自己的族人也无法庇佑……今日若能以偃术救得数人,那么作为偃师,我已没有遗憾。”
“呵……如此情怀,本座自当成全!”他手臂微抬:“永别了……破军。”
持刃,撑起神农一脉瞬华之胄,回头看了一眼强自伸手想将他拉回而又终于消失在夷则法阵中的弟子无异。
谢衣缓缓回头,心下一片安宁。
拖住师父,无异他们,便会逃的更远些吧?
只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偃甲自爆,乃是偃师万不得已之命,若非如此,谁又会想将自己的杰作,亲手毁于一旦。
但听到那一声巨响,无异不自觉的顿住了脚步。
夷则负着阿阮,回头喊道:“这是谢前辈用命换来的机会,快走!”
为什么一切总是太迟?
“止步!有人追上来了!”
“糟……糟了。”
“快逃,快啊!”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来不及了,截住他们的,是那名祭司:廉贞。
风琊拍着身上的灰渍:“啧……谢衣这厮,死到临头还来这么一下,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风琊此人虽天赋极高,却睚眦必报,他自认与谢衣有所过节,才会这样恨他。
说来可笑,他的仇恨仅仅因为谢衣是沈夜的徒弟。
沈夜并未言语,风琊道:“幸亏尊上法力盖世,挡下大半冲击。要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华月现身,将几个昏迷的人带回:“尊上神机妙算,属下已按尊上之计,将这四人活捉。请问接下来该如何部署?”
沈夜看着几人:“还算不错。”
“廉贞、贪狼祭司听命。”
二人即以流月城礼节相听。
“即日起,废破军祭司席次、玉印、宝册、宫室,删其生平经过。其人永不得配享宗庙,同族三百年内不得供职于主神殿。”
沈夜道:“破军职权早已另择人选承担,故不另行处置。从今往后,流月城中,永无破军祭司一职。”
华月道:“遵命。”
风琊语声似有些疾,只道:“知道了。”
宣罢,沈夜忽然按着胸口,面露苦色,闷哼一声。
若非当真无法忍受,沈夜绝不会在人前露出伤态。
华月即问道:“尊上?可是此地浊气太盛,致你不适?”
沈夜将手放回身侧,恢复常态,缓然道:“本座无事,不必担忧。”
沈夜显然是忍着,但华月再未言语。
沈夜道:“破军之事不可泄露。带上那几个人,回无厌伽蓝。”
无厌伽蓝,不就是沈夜口中,闻人师父被捕的地方吗?
在那简单的几案上,沈夜的手,按在谢衣被斩的头颅上。
一旁,华月问道:“尊上本就不宜久留下界,更何况连番施用高阶术法?不如先回流月城,再作计较?”
沈夜缓然道:“如若回去,怎样瞒过砺罂耳目?”
华月一阵沉默,忽然问道:“大祭司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
“听风琊说,那时偃兽自爆,情势极其危急,而尊上却甘冒大险,先强破瞬华之胄、斩下破军头颅,然后才设法防御。不仅如此,尊上还将其头颅带来此处……不知尊上究竟有何打算?”
“头颅?……呵。”
沈夜笑罢道:“本座只是好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才设法窥探一二罢了。”
华月看了看谢衣的头颅,沈夜道:“结果,还真看到了些有趣之事。”
“不知何事如此有趣?”
沈夜却并不说,只道:“闲事晚些再说不迟。本座从这头颅中得知,谢衣曾想寻找神剑昭明。而昭明乃上古之物,可阻断灵力流动,能破世间一切法力联结。”
华月惊道:“破解法力联结?那岂非能将砺罂!”
“不错,正如你想的那样。可惜昭明早已崩碎,碎片四散,需设法寻找碎片、将其拼合。不过,本座猜测,即便如此,昭明之力大约也会远逊于上古。而他之所以要来西域,据一路眼线所报,就是为了寻找昭明的一个部分。”
华月道:“他有碎片下落的线索?属下可以派人据此暗中寻找。”
沈夜道:“他造了一个名叫通天之器的偃甲,用于搜寻昭明碎片。但通天之器已被拆解,不复存在。”
“那……是否要请瞳尝试将它复原?”
“不必了,他的偃甲,恐怕连瞳也琢磨不透。更何况,既然他临死让他的弟子去寻找昭明,那想必曾经传授相关技艺。”
沈夜道:“那孩子也算可用,又对本座恨之入骨。只需轻轻推他一把,他定会乐于代劳。”
华月点头:“由他出面,也不必担心砺罂觉察,如此甚好。之前他们曾传出求救烟火,想必会有人接应。属下会设法将他们的援军引过来。”
“好。传本座谕令,三日后废弃无厌伽蓝,除少量留守戍卫外,撤回所有人员。簿册全数带走,失败试验品放出笼外。至于不便转移的关键事物,均就地焚毁。”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沈夜道声去吧,华月结阵消失。
但在他身后一隅,一人单膝跪地,似已待命。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
沈夜微微侧头:“你说……是么?”
那人默默然的,右掌按于左拳之上,他恭敬于沈夜,却饱含满身杀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无论你心量多大,心愿有多少。
命运之轮,总是毫不留情的,截断前路。
无论你即将完成,或者尚未启步。
总是毫不留情的,将你斩杀。
是人们在意太多了吗?
还是那,根本就不值得在意?
可是无论如何,生者,都如此心痛。
“这是哪儿?”
无异望着上下,一片漆黑的空间。
“我该不会,被那个大祭司一掌打死了?”
他向前走着,可无论多久,都是同样的漆黑。
“喂,有人……不对,有鬼吗?我好像迷路了……”
“闻人?夷则?仙女妹妹?你们都不在?连馋鸡都不在?”
他啧了一声道:“搞半天,只有我一个人啊。不过,也幸好只有我一个。”
“……连个黑白无常都没派来,阎王爷你到底靠不靠谱啊?”
“莫名其妙死了也就算了,居然还迷路。真是……倒霉到极点……”
“爹娘会很伤心吧,上次我说很快就回家……结果回不去了。”
“闻人他们……估计也凶多吉少……咦,对了,浑邪能变成厉害的鬼,说不定我也能?要么努力一把,变个厉鬼回去救他们?不过不知道他们在哪……”
“又不肯念书经商,又不愿结交朋友,以后可怎么办?”
“你终究不肯喊我一声哥哥?”
“小叶子,要是你输了,我就帮你打他们!”
“保护?就凭你?吃里扒外不懂礼数剑法稀烂不求上进……”
“浮生倥偬,有缘萍聚,当浮一大白。”
“……在我看来,你就永远是这些画里的样子,你永远都是你。”
“哦?这么说,我认了你这个徒弟,却连声师父也听不到?”
谢衣微笑着,往事种种突然如决堤般涌上心头。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我不甘心,不甘心啊!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怎么能甘心!”
无异不曾发觉。
远处。
那一丝亮光,一个人持灯,他一身白衣,面带微笑,一步一步的走来。
灯的莹光,顺着他去的步伐,向他来的地方点滴飘散,流逝。
明明很孤单,却很温暖。
“无异,你怎么坐在这儿?这不是你久留之地,还不快走?”
“师、师父?你,你不是已经?”
无异即刻起身。
谢衣微笑着点头,道:“为师不放心,折回来看看你。”
“我……我太没用了,只会让师父操心。”
“既然知道为师操心,那还不快走?”
“不,师父……我不想再撇下你一个人走了。这一次,师父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回去!”
谢衣依然笑着摇头:“傻徒弟……死生之间极可畏。正因如此,为师才想以人力创制生命,如此或许千万年后,世人无需再饱经生死之苦……”
“……然而……生死何其玄妙,终非人力所能企及……”
他说的那样淡然,就好似他随时会走一般。
“我不管!师父,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掉!求求你,跟我一起回去!”
谢衣似才被他这一声唤回,看着他:
“你这孩子……这等死搅蛮缠的功夫……还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我……”
他手一挥,就像当时要保护他一样,无异只觉身体被一股斥力推走。
“师父!”
他看着,谢衣微笑,微笑着道:“去吧。”
“……师……师父……”
无异醒来,才发觉,方才只不过是……梦。
为师不放心,所以折回来看看。
“原来……你是来……向弟子……告别……”
“就像一场梦……醒了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乐无异沉默着,从梦中醒来,他都没有去看身处何处。
“这条命……是师父豁出性命换回来的……绝对、绝对不能浪费。”
他看了看身周,夷则,闻人阿阮都在,这是一处地牢。
还活着吗?
闻人似乎伤的很重,夷则……
“阿阮妹妹,阿阮妹妹醒醒……”
“小叶子……谢衣哥哥呢?他刚才跟我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师父,师父已经……罹难。”
“你胡说什么!谢衣哥哥他,他只是,他那么厉害。他不会、不会!”
“不!”无异截然道:“那时,我回头了。我看到,那个大祭司,一掌击碎师父的光盾,然后……”
“然后……他斩下……师父的……头颅……”
他一句话,断作多截,无异握紧了拳,阿阮只痴痴的道:“斩……斩下……”
泪不自觉的涌出,仿佛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阿阮伤然道:“不,我答应过谢衣哥哥……我不能哭的。在梦里,他跟我说,要我和你们好好相处。每天都……开开心心……”
“阿阮……”
“阮妹妹,你别哭啊……”
“闻人?你醒了?”
闻人望了望前方:“还活着……简直……就像做梦……”
闻人的声音很低,她在四人中间受伤最重,此刻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闻人姐姐……”
无异将闻人扶起,闻人向阿阮道:“阮妹妹,别哭……”
又向无异道:“对不起,没能帮上忙……”
“这个时候,你说这些做什么。阿阮,快给闻人疗伤。”
阿阮以法力给闻人治伤,但闻人在战斗中使用了禁术,伤势之重,阿阮并不能完全治愈。她说的没能帮上忙,是自己受伤最重,此刻,连累了大家。
阿阮走向夷则,他的面貌还是未能恢复,即便是妖又能怎样呢?
阿阮连施两次治愈之术,夷则才缓缓醒转。
“阿阮……”
“夷则……你好些了吗?”
见夷则气色不佳,似在极力忍痛,无异问道:“夷则,你怎么了?”
“在下强行冲破妖力封印,眼下正受封印反噬。再过数个时辰,封印自行恢复完毕,便无事了。”
阿阮道:“封印?我方才觉得你体内有两股强大灵力,原来你身上有封印,难怪你的妖气会这么淡。这种封印会让你一直很难受,是你的仇人封的么?
“封印之人乃是在下恩师……想来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如此行事。”
“你师父……他好狠心呀。”
夷则摇头道:“事已至此,也无须继续隐瞒。”
“既然事关重大,夷则你想好了吗?”
“我信你们。”
夷则道:“追根究底,我并非妖类,而是人与鲛人混血之子。”
“鲛人!”
无异道:“怪不得,在海市,你会救素商,原来,因为你和她同是鲛人……”
阿阮道:“那你为什么不肯说?妖和人,就像小鸟和小鱼,虽然不同,但也没有一定的好和坏啊。”
“这一半鲛人血统,原无讳莫如深之必要。”夷则道:“然而若我另一半血统来源,乃是当今圣上,又当如何?”
“当今圣上?也就是说,你是皇帝的孩子?”
“我乃当朝三皇子李焱,字夷则。”
无异吃惊道:“果然事关重大……不过,我听老爹说,皇家最重血脉纯正,怎么会?”
“直到数月之前,我才确证自己并非常人。我尚且一无所知,何况于他?”
乐无异道:“等、等等。几个月以前,我好像听说,众皇子聚宴,大皇子醉酒落马,受了重伤,三皇子受到牵连,被罚禁足?夷则,你是因为这事儿跑出来的?”
夏夷则轻笑道:“事情经过,远比这些坊间传闻险恶。父皇未立太子,对于我的两位兄长来说,少一个对手便多一份胜算。大哥觉察我血统有异,故而设局令我现出半妖之形,却不料封印动摇导致妖力爆发,将他重创。我心知不妙,匆匆逃遁。父皇与太华观视我为妖孽,联手搜寻。母妃被软禁于深宫,而师父外出处理一桩要事,数月来音讯全无……无奈之下,我才开始寻找通天之器。”
“通天之器……谢衣哥哥……”
“所以,你师父将你妖力封印,才能瞒得过这么多年?”
夷则怅然道:“我从小便受母亲殷殷嘱咐,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当众哭泣。只因,我会像其他鲛人一样,泣泪成珠。”
“从小就不能哭……”
“稍大一些,我便被送入太华观,想必也是为了瞒过宫中人耳目。师父告诉我,我天赋一种奇特灵力,易伤人自伤,故而自幼他将我的灵力封印体内,命我不得擅自解封……从此我不复半妖之形,一切一如常人。”
“可是,这封印太霸道了,眼下,它正和你的灵力相冲,这样,会疼得要命,你怎么会受得了!”
夷则看着阿阮道:“习惯就好……”
阿阮道:“封印必须隔段时间加固一次,你一定知道封印口诀,你告诉我,我帮你加固。”
见夷则无动于衷,阿阮道:“你快说啊,否则,再过几个时辰,你会活活疼死!”
“姑娘灵力清纯无比,在下妖力恐怕于姑娘有损。”
“我不怕。上次你不是帮我换来了那个石头小狗吗?就当还你的情好啦。”
夏夷则尚自苦笑:“那是桃拔,亦名辟邪……”
“别打岔。本神女说要还人情,那就一定得还,凡人不准反抗。”
“夷则,你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得赶紧恢复体力,逃出这个鬼地方。”
夷则看了看无异,道:“自从在下血统暴露,父兄反目成仇,同门兵刃相对,人情冷暖一至于斯,多谢诸位待我如故。”
无异道:“有人说过,就算身世变了,名字换了,长相也不同了,但在一些人看来,我还会照样是我。夷则,我们是你的朋友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阿阮替夷则加固封印,先需稳定夷则妖力。
然而,阿阮之力,实如禺期所言,并非如上古仙神那样浑厚,夷则妖力冲撞,险些伤了阿阮,但终于能够封印成功。
夷则恢复人形,看向阿阮,她在伤心之余,强自振作,以法力为众人治过,为自己付出最多,看起来颇为虚弱,心中甚为怜惜,让她无论如何,不能为自己再冒生命危险。
阿阮如此待他,夷则心中有种久违的心动。
“我可是神仙,可比你强装多了,休息一会就好啦。”
“在下何德何能,令姑娘如此……”
“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喜欢大家,夷则、闻人姐姐、小叶子……谢衣哥哥。”
阿阮声音低沉:“谢衣哥哥曾经说过,路长而歧,大家终究会分别的,所有人都是一样……可是,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情,哪怕是微小的一件事情也……”
“阮姑娘……”
阿阮看着夷则:“我不想这么难过,大家永远不要分开好吗?”
夷则犹豫了一下,伸手抚去阿阮眼角的泪珠:“不要哭了,不然,大家都会难过。”
“我也不想,可是……你们不用管我,我一个人静一会就好……”
一切就此中绝,身陷困境,似乎还没有机会去考虑前路茫茫。
【本章人物】乐无异谢衣流月城太阴祭司明川闻人羽夏夷则阿阮沈夜廉贞祭司华月贪狼祭司风琊一人
①箜篌:中国汉族很古老的乐器,传入国外,但后来在本土失传,近日的竖琴不过是将此乐器又叫了个名字。只是现在人们所称的竖琴,特指西洋竖琴。无论箜篌或者竖琴历史都源远流长,查看百度百科“箜篌”词条。后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