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福哥完全康复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刚步入红珊阁，福哥就唤着“额娘”蹒跚撞入我怀里。这孩子，虽说这半个月跟蓝月亲近了不少，但毕竟还不知道蓝月才是自己的亲娘。每次他扑到我怀里，都感到十分的不安和尴尬，但每到此时蓝月都是娴静地站在一旁矜持地朝我以微笑回应，眸光里是幽幽的羡慕。
“辛苦了。”看她也憔悴了不少。
她淡淡一笑道：“这是奴婢该做的。”
“瞧，福哥恢复得多好，一点疤痕也留下。”虽然嫩嫩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些粉红的小斑点，“真听话......”
“额娘说不听月额娘的话就不要我了。”说着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向垂下的缨络流苏。我把头一偏，沉声道：“额娘也说过不许弄这个。”
“是——”举到一半的手只好悻悻地缩了回来。
“你阿玛可挂念你了，现在就去给他请安吧。”拉起蓝月的手，“蓝月也一起来吧。”
走在花径上，她默默地跟在我后面。“不如就在这儿住下，不回别院了。”这个其实我很早就想向她提出了。
“谢福晋，奴婢......”她顿住脚步垂首咬了咬泛白的唇。
“想就留下吧、。”真不忍看他们母子分离。
“既然福......少爷已经全好了，奴婢还是......回别院好了......”
看着她垂首静静地站着，想如果是你儿子让你留下呢？“让月额娘留下陪福哥好吗？”
“好——”
“但月额娘说要走了，去跟月额娘说不要走吧。”
福哥在我怀里向前伸手拉着蓝月宽宽的袖子，奶声奶气的说：“月额娘——不要走——”
蓝月像受了刺激一样身子一抖，一下就跪下了，哽咽道：“求福晋......让奴婢、让奴婢回别院......”
“咳，你这是何苦呢？”示意左右的丫鬟把她扶起，“难道你真的舍得？”
“求福晋了......”她拨开丫鬟的手依旧跪着。福哥委屈地缩在我怀里，“额娘......”
“乖，没事......”安抚着他，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好吧好吧，快起来了。瞧福哥都要吓哭了。”
本还想在留她几天好让她回心转意，但她似乎害怕自己回心转意一样，当天就走了。
“月额娘什么时候回来？”小孩子的眼睛清澈无垢。吻着他的眼睑，“福哥乖乖听话，月额娘就很快回来的。”
“是——”
“喜欢跟月额娘在一起吗？”
“喜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呢？”
他摇摇头，“就是喜欢啊——”
毕竟是亲母子......“喜欢跟额娘在一起吗？”
“也喜欢啊——”他扯着被角回答。
呵呵，等你长大一点知道蓝月才是自己的母亲不会怨我已经很好了，“更喜欢呢？”
“都喜欢——”
“呵呵，不说了，快睡吧。”帮他掖好被子转身捻暗银缸，走出红珊阁。回到房里见容若正坐在花梨大书桌前。
“容若，你说为什么蓝月执意要回别院呢？分明就是舍不下她儿子的”边磨墨边考虑着终于忍不住不确定地问。
他手中的画笔凝了一凝，一滴鲜红的朱砂落在画纸上，无声地氤氲开来，叹了一声放下画笔，沉吟了片刻，“是我负了她......”
看他那为难的样子也知道是不愿意说了，“不愿说也罢了，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说吧。”他抬起头眼里泛着感激地看着我，片刻低声说：“芊落，谢谢你——”
看他那样子真有几分郁闷伤心，伸手抵着他的前额，“一句‘我负了她’就红颜未老恩先断。你呀——真是负心薄幸——”放下墨杵放下纱帘往里走去，把他晾在外面。
草长莺飞，天气渐渐回暖起来了。近两个月来，与容若同期中进士的人陆陆续续被任职到不同的地方开始了官宦生涯，但容若依然赋闲在家。渌水亭里迎来送往，席见的欢愉掩不住他眉宇间的落寞，每次想安慰他两句的时候，他都会抢先安慰起我来，所以也只能看着他把这份落寞无休止地沉淀在心里。
今天渌水亭里饯别曹寅，他被派去任江南织造。这两个好朋友走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对比和一种奇异的错位感。容若是那样清奇俊逸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江南文人般的秀气，而曹寅偏黑的肤色让他看上去很有活力，双眼炯炯有神，宽宽的额在阳光下还能泛出光泽，帅气他是算不上了，但还是阳光少年一个的。
趁着明朗的天色，福晋很有兴致地在花园里摆了个小酒会，“难得天气这样好，你们也不要拘谨了，挑着花样玩去吧。”她斜倚在椅子上对一边伺候的丫鬟说。她们谢过恩后踢踺子斗草，笑声比枝头的花儿还娇嫣。“豆蔻年华就是好。“羡慕地看着她们踢踺子时身轻如燕的姿态不禁叹道。
“呵呵，你尚且年轻，等到了额娘这把年纪就知道什么是羡慕了。”福晋抿着青梅酒笑道。
“额娘羡慕她们的豆蔻青葱，说不准她们也恨不能有额娘的风华正盛呢。”
“呵呵——”杯里的酒笑得差点洒出来，“贫嘴——”
“请太太，二太太，额娘安——”
回头看见福哥在笨笨拙拙地请安。
“哟，福哥来了——快起来，快起来——”福晋弯下腰把他抱起，“让太太看看脸上的疤都消了没有？”
“都消了。大夫说经此次以后就不会在出痘了，而且越是小孩恢复得越快。”见那小家伙四处张望就知道找揆叙了，“姨娘何不把小叔叔也带出来？”
“也好，“姨娘淡淡一笑，向身边的丫鬟说，”红玉，去让嬷嬷把小少爷带来。“
见到揆叙来了，福哥就开始手舞足蹈。“就知道跟你小叔要好了。“福晋捏了捏他的脸蛋，宠溺地笑着把他交给安嬷嬷，“去玩儿吧，小心点儿。”
“容若今天没有出去吧。”福晋问道。
“是，他在渌水亭里见客呢。”我帮着添酒答道。
赵姨娘在一旁轻叹一声道：“听说与少爷同期中进士大都被任职了，但少爷还赋闲在家......”听了这话神色凝了凝眉头微微蹙出个川字。赵姨娘见她的神色不对也识趣地抽出丝帕拭着嘴角闭嘴不说。
“以容若的才华一定会有很好的安置，”我赔笑道，“说不定是天降大任前的苦其心志呢？依我看额娘和姨娘也不用太操心了。平**们看戏压轴子的都是最精彩的。”
“也是，也是......”福晋容颜稍一舒，转而轻叹，“他阿玛像他这年纪早就登堂入阁了。”
“但像容若这样以弱冠之年就进士及第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了。。”这话倒是不假的，且不见聊斋先生赶考到花甲之年还只是贡生，“儿媳在南方的时候曾听说有人到了头发花白，由孙子打着灯笼蹒蹒跚跚地上京赴考呢。”
“姐姐您听听，她还真把少爷护了个滴水不漏呢。”赵姨娘挑眉笑道。听她这一说，顿时觉得脸热耳躁，说起他还真的只能想起他的好，所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
“呵呵，明知我这小媳妇脸皮薄，瞧你把她打趣得都红到耳根了。”福晋这解围的话让我感到又一阵的燥热自后脊背升起，只好笑着把头垂得更低了。
“罪过，罪过......呵呵——话说我见福少爷袄子上的花儿样式挺好的，正寻思着烦你绘几张给我呢。”
“姨娘见笑了，赶明儿绘好就给您送去。”
“也不是什么急事，慢慢来。芊落的手艺真好。”
“姨娘千万别这么说，”我无比心虚地说，“我也充其量是画好了样式让麝月她们来绣，之前就说是手拙，现在坐着绣花的时间长一会就手抖眼花了。别说衣裳了，就是帕子扇面也有想做却力不从心的。”
“这可使不得，”福晋蹙了蹙眉，摇头道：“虽说生过孩子都会亏虚。但现在就亏虚这样子，等年岁再长些就不得了了。怎么一直不跟额娘说？”
“儿媳以为将养一段时间就好的。”天生天养是我一贯的观念，只是这次养来养去都养不好而已。
“你真真是乖巧太过了。”福晋叹道，“这样吧，明儿让大夫来给你号号脉。上次进宫惠主子赐了几支老人参，待会给你送去。”
“谢额娘。”谢归谢，但想想等大把过脉后可能要变药罐子就有点寒了。
“姐姐，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去张罗把饭席设在花园里？”赵姨娘福身请道。
“也好，去吧。”福晋继而转向我说，“去看看容若见完客没有，如果没用饭就把他请来吧。”
走近渌水亭从外面听里面静悄悄的，想曹寅应该走了，正要转身到书房去寻他却听得里面有一点声响，便推开门，见他坐在窗边，拿起酒壶径直灌下去，阳光照在他身上也显得那样寂寞。走进接过他手中的酒壶，“酒喝了伤身呢。”他笑笑摇头不语。
“额娘在花园里设了饭席，让我来寻你，你去不？”
“今晚再去请安好了，现在这样子省得被额娘数落了。”他摇了摇头说。
“知道会被数落还喝那么多。”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吩咐焕湮回了福晋，“你们都先下去吧。”
他侧身枕在我大腿上，眼里带着嘴意，“酒可是好东西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且不闻举杯消愁愁更愁吗？”
“非也，非也......”他摇头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若能得知己，杯酒释永愁......”
“懒得跟你拗。”睨了他一眼，“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纠结的事都往心里塞。难怪说自古薄命是书生了。在怨粉愁香悲离怀远里找寻哀伤的香气，耽在其中见月泪垂赏花哀叹。再多的清泪也经不起春流到冬尽，再多的青丝也不够被叹白了。”
“呵呵，好一个叹白了青丝。什么时候下点功夫学诗，一定佳句不少。”他醉醉地笑道。
这人想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吗，“多谢夸奖了，我才不做那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事。还是留给你这才子去做好了。”
“呵呵——”他握着我的手习惯地开始摩挲起来，“咳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子清这一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了。虽说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一想到子清就要下江南就觉得心里某处被挖空了一块似的。”
“你说生离和死别哪个更让人断肠呢？“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想或许是死别罢了。生离总有重逢的时候，但死别却是穷尽碧落黄泉也难相见了。“
“你说如果人一生都不会有生离死别之痛该多好......”
“呵呵——”他摇了摇头，道：“你太贪了......”
“又或是能预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那么趁着还拥有着的时候好好珍惜，这样等失去了的那天就不会太悲痛了，起码已经尽心了。”
“所以说要珍惜眼前人......”
“呵呵，那也不过是失去后的一句无奈的叹息。”推了推他，“脚被你枕麻了，快起来，还有你混身的酒气都把我熏得快醉了。”
“醉了？呵呵，你是越来越不胜酒力了。”他低笑着坐起，看向角落里的筝，说：“想听‘锦瑟’”
揉了揉大腿，说：“不是说比不上家里的戏班子吗？不唱，免得献丑了。“
“但我喜欢......“他涎着脸答道，起身把筝移到近前。调好弦顺着熟悉的旋律挑拨揉抡。一曲唱罢挑眉看向他笑着柔声问道：“献丑了——”
他笑着走近弯下腰，抵着我的下颔，慢慢凑近。带酒味的气息一下一下扫在脸上，“如何？”
“很好——”他笑着俯下头，“赏——”
回应着他双唇的蜻蜓点水，“我可以要点别的么......”
“你想要什么呢？”他颇为得意地笑着。
“还没想到......”
“那好......等你想到再向我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