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好汉英雄梦，无情破碎在沙场，缕缕亡魂唤不归，月下亲人徒伤悲……
——无名卖唱老者《沙场悲歌》
此时，龙翊和他的侍从小风，站在玉石关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有些茫然失措。与他们熟悉的甘州城不同，玉石关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天刚一亮，大街小巷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商贩、行人、士兵挤得满满当当，到处充斥着叫卖声、骡马声和巡逻士兵们的口号声。要知道，如果是在甘州，这个时辰街上几乎是没有什么行人的。
所以，当龙翊主仆二人走出旅店，看到这人声嘈杂的景象后，确实感到茫然失措。不过机灵的小风是个称职侍从，他很快向一个经过身边的行人问明了方向，然后牵着两匹马，穿过人流，引导着龙翊向帝国军团南部行省行辕走去。
行辕的全称应该是“腾龙帝国龙牙军团南部行省大统领行辕”，也就是尊贵的帝国南部行省总督、帝国龙牙军团南部行省大统领、龙焰公爵秦威阁下的大本营。按照帝国军团法令，南部行省所有军团统归大统领指挥，因此龙翊被分配在南部行省军团服役，就必须前往大统领行辕报到并听候委任，而后才能任职。
龙翊跟随小风沿着热闹的街市前行，冰冷的神态与周围的喧哗形成明显的反差。小风倒是兴高采烈东张西望，因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热闹的地方。比甘州宽阔一倍的青石街道，街道两侧起伏的楼宇，摆着玲琅满目货物的铺面和摊位，穿着奇异服饰的异国商人，还有他们交谈时说的异族语言，都令小风惊叹不已。他那种盯着别人看个究竟的直率目光，也许直率得超出了礼貌的界限，招徕了许多不善目光的回应，以至于沉默的龙翊都忍不住伸手拍他肩膀，示意他含蓄一些。
不过，当那些目光落在小风魁梧的体格，龙翊的贵族打扮和他们随身携带的骏马和兵器上，特别是落到小风宽阔的牛皮腰带上别着的那把巨型手斧上时，这些目光又轻轻移开了。所以，直到主仆二人来到行辕大门前的小广场为止，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从外表看，坐落在城墙一角的行辕是一座巨大的兵营。两道一丈多高的黑色围墙挡住了人们好奇向里面张望的目光，宽阔的辕门至少可以让两辆马车并排通过。门前立有两根旗杆，上面飘扬着帝国军团的龙牙战旗和绣着“秦”字的大统领帅旗。
守护辕门的士兵大约有百人规模，在几名校尉的统领之下，分列两排，一直排到门前小广场上。这个小广场可能是城中最宽敞的地方，这里没有令小风惊异的人群熙攘，除了守卫士兵外，就只有广场边缘一排排马桩上拴着的战马。
打量了片刻之后，龙翊做了个手势，小风从马鞍旁取下龙翊佩剑递来，然后去拴马等候。龙翊挂好佩剑，从怀中取出龙牙学院颁布的任职令，举步向辕门走去。门前带队的队长接过龙翊递来的信封扫了一眼，又瞄了瞄龙翊胸前的徽章，头一歪咧嘴笑笑：“跟我来吧。”
跟在队长身后，龙翊举目四望，他发现，沿着他正在行走的道路两旁，整齐的坐落着一排排营房，营房前后之间的空地上，是一队队正在操练的士兵。道路尽头又是一座辕门，只是比外面的大门略小，那队长对守门士兵打了个招呼之后，卫兵闪身放行。
里面的院落依然很大，迎面是一排门窗紧闭的高大厅堂，两侧则是略低些的房屋，这些房屋大都门户敞开，不断有军官进进出出，显得非常繁忙。在这两排房屋前的院子中，东一堆西一堆聚集着许多军官，正在那议论着什么，院子里被一阵嗡嗡声笼罩，让人感觉这里不是军营，而更像市场。
带路的队长领着龙翊走向右手边一间屋子，一路上还不断向遇到的军官行礼，但对方大多没有理会这个队长，龙翊注意到，一路上所遇到的多为高级军官，甚至还有一位佩戴赤龙徽记的将官。
两人在屋前站定，那队长冲屋中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报告：“禀告大人！帝国龙牙学院学员前来报到！”屋子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嗯，进来吧。”
龙翊对领路的队长略微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迈步走进屋子。屋里不大，中央摆着一张书桌，靠墙放着些架子几案，上面凌乱堆放着图表名册之类的文书。一个头发花白的军官，正埋首在桌上写着什么。
龙翊清了一下喉咙，挥拳行礼：“天佑腾龙！大人，帝国龙牙学院学员龙翊，前来报到！”那军官哼了一声，他头也没抬，继续在纸上写着：“等等，等我写完这一段。”龙翊放下手臂，目光越过那军官花白的头发，盯着墙角架上一本簿子，不再作声。
那军官终于写完，抬头看看龙翊，略带歉意的笑笑：“嘿，没办法，公文太多了。”龙翊收回目光，笔直站好，却没搭话。这位军官五十左右年纪，脸颊消瘦，肤色干黄，一双眼睛有些浑浊，胡须也稀稀拉拉。他佩戴的是龙牙校徽记，显示出他是一位千夫长。
“嗯……不爱说话？”千夫长又笑了笑：“没关系，百人百性嘛。这么说你是来报到的？你的任职令带来了吧？”龙翊上前两步，将手里的信封呈过去。
“嗯，嗯，有这个就好办啦，让我来看看……”千夫长一边拆封一边说着：“帝国龙牙军团南部行省大统领阁下，今有……嗯，总是这样的开头，嘿嘿。今有龙牙学院毕业学员龙翊，嗯，嗯，你叫龙翊……系帝国西部行省甘州总管白沙伯爵之子……”
“什么！你是白沙伯爵的儿子！”千夫长沙哑的声音猛的叫了起来，刺耳的像敲响的破锣。千夫长睁大了一双眯缝着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龙翊，又问了一句：“白沙伯爵龙太巨大人的儿子？”
再次听到父亲的名字，龙翊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楚，仿佛这个名字以及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那些痛苦一下子又来到了眼前。他吸了口气，反问道：“请问大人，我是不是白沙伯爵的儿子与我报到有何关系？”
“哈哈哈！”千夫长快步走过来，亲热的挥手拍了拍龙翊的肩膀：“和你父亲一样的脾气，说话冲，能噎人！哈哈！错不了，你是他儿子！”看着龙翊不解，他又呵呵笑着补充：“论起来呀，你得叫我叔叔，我是你父亲当年麾下的书记官，这说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哈哈。”
龙翊一时语塞，没承想竟然在这里邂逅父亲的老部下，他不愿失了礼数，便再次行礼：“不知道大人和家父有这样的渊源，叔叔好。”
“哈哈，好好！我姓苏，就叫我苏叔吧。你父亲好吗？酒量还和以前一样吗？我也有二十年没见过老统领了！真想他啊！哈哈。哎，你父亲怎么让你来南部行省了？西部行省一样可以任职啊？他这是……”
说到这里，这位千夫长住口不语，走到门前向外望了望，然后掩上门把龙翊拉倒桌前，神色严肃的压低嗓音说道：“他不知道现在南边是多事之秋啊？那帕拉……”他又停住看看四周，仿佛是在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那帕拉三天两头在边境滋事，恐怕……这仗就要打起来啦！”
龙翊听完这位苏叔的贴己话，脸上古怪的笑了笑：“打仗……那就好。”苏叔脸色一黑，压低声音呵斥：“好什么好啊你个傻小子！那打仗刀枪无眼，弄不好就小命不保！你还在这傻笑！”顿了顿，他又说道：“你是不知道哇，我这个行辕职司处天天有人来打点活动，就是为了离南边远点，最好是调到别的行省！为什么呀？都闻到风头不对了！”
龙翊脑中忽然闪起一个念头，他又向苏叔施了一礼，语气恳切：“苏叔，您是我的前辈，与家父又有同袍之谊，您可一定要帮我。”
苏叔神色平缓下来，一口应承：“放心吧孩子，你苏叔我虽然官职和你父亲比不了，可管的就是这行辕里的军官任职调动。哼，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去那危险的地方！说吧，你想干啥？去军器库怎么样？辎重处也行，哎，要不就留在苏叔这给我打下手？”
龙翊正要开口间，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喝：“你们吃饱了为什么不去干正事？成天价就知道凑在一起闲磨牙！”那声音如天空里一声响雷，震得院子里原本的一片嗡嗡声无影无踪。
苏叔脸色一变，嘀咕着：“哎呀我的天，这位大爷怎么来了！”他拍拍龙翊胳膊，小声说：“孩子，你的事咱们一会儿再说，啊，放心没事。”而后趋步上前打开房门，向外面的人行礼：“天佑腾龙！副统领大人好！”
院子里的一群**头接耳的军官，已作鸟兽散。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迈步走了进来。这位军官四十五岁左右年纪，肤如古铜，浓眉鹰目，头发颜色被头盔遮住看不清楚，但一部短短的络腮胡须已经有了银丝。
他身穿全套战甲，佩剑短刀一丝不苟，护胸甲上别着鲜红的赤龙徽记，这是一位军团副统领，“赤龙将”军阶，属于帝国高级将领。这位副统领，抬腿进屋站定，冷电一般的目光扫了一眼向他行礼的龙翊，又转向苏叔。
“老苏，大白天你关着门干什么？”副统领开口问道：“是不是和院子里那帮闲人一样，躲起来打盹儿偷懒呢？”
老苏满脸尴尬，赔笑道：“大人，您这可是冤枉死卑职了，一大早到这会儿，公文写的就没停。这不，刚来了个等待分配任职的学员，我才停笔。”
副统领看看龙翊，又看看老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看你那个熊样！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老苏还算是勤恳办事的，比那帮混蛋强得多！”
老苏脸色明显轻松了一大截，连忙给副统领让座敬茶。副统领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定，大手一摆：“老苏你别忙乎了！你不是闲人，我也不是串门！今天我专门来你这职司处是有事要办。”
老苏闻言不由又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卑职一定尽心照办。”副统领眼睛一瞪：“尽心照办？好！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前军所部被帕拉袭扰，减员严重？”苏叔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卑职知道，自今春以来，前军各军团受帕拉偷袭一百三十二次，各军团反击九十六次，共损兵一千一百六七人，龙牙校以下军官一百三十人。这些数字报告中均有。”
副统领点头：“好！好！不愧是铁算苏！那我再问你，今年你职司处给我补充了多少军官？”
“这个……”老苏语塞。
“我来告诉你！今年你一共给我补充了二十六名军官！对不对！”副统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视苏叔。
“哎呀我的雷神爷啊！不不，我的副统领大人！”老苏情急之下，这位副统领的绰号脱口而出，又连忙纠正：“大人，这……这确是实情，不过卑职也是有苦衷的。实在是……实在是……无人愿去啊……”
副统领双目冒火，一拳砸在桌上，将笔筒震得颤了几颤，怒喝道：“混账！身为腾龙军人，自当以舍身以护国为任，怎能对敌畏死不前，贪生逃避！你告诉我，都是哪些人不愿来，我揪着他们去！”
老苏嘴角牵动几下，嗫嚅着不敢应声，大概在心里暗道：你雷神爷不怕死，可不代表别人也不怕。
副统领见苏叔战战兢兢，诺诺无语，又瞟了一眼旁边面色平静的龙翊，也觉得自己当着一个龙牙尉大发雷霆有失体统。他又了坐下，沉声说道：“我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不过你刚才说了，我的吩咐你尽力照办，对吧？好，我现在就以南部行省前军副统领的身份吩咐你，尽快补充前军损失的兵员，尤其是军官！”
说完他并没有看老苏那张苦瓜似的脸，而是慢悠悠转向龙翊：“这个小伙子是龙牙学院今年新来的学员？你打算把他分到哪里呀？”
老苏嘬嘬牙花，倒吸一口冷气暗想：“坏了，这黑雷神不会是要把他带走吧？这……我可不好给老统领交代啊！”
老苏急中生智，赔笑走到桌前：“是的是的，这名学员才来报到，还没有分配。卑职来看看他的任职令评语，再作安排。”说着他拿起桌上的那张纸，飞快的看完。龙翊注意到，这位苏叔干枯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微笑，只见他对副统领前身说道：“大人，卑职给您读一下他的评语。”
“学员龙翊，性格漂浮、好做空想，不安本分，为人散漫。在院三年，资质平凡，学业无优异表现，毕业成绩为第二百一十三名（总计二百三十人）……”苏叔念到“总计二百三十人”时加重了语气，眼中颇有得意：“……为本届学员倒数第十七名。学院建议：该学员可酌情在我帝国龙牙军团所属各部辎重、给养部门任职，不宜派往一线作战。”
副统领听完哼了一声，脸上隐隐露出不屑，背手站起身，转头去看壁上贴着的条例，不再理会龙翊。老苏缓了口气，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他转向龙翊，笑道：“龙牙尉，按照惯例，你可以根据自己的特长，向本主管提出分配请求。不过，只能在学院建议的范围之内。”边说边冲龙翊努努嘴，提醒他别忘了可以要求留下给自己打下手。
龙翊似乎对学院的评语充耳不闻、好像也没有看到老苏的示意，他挺直身子，缓缓开口，语调平静如深井之水：“请问主管大人，我军与帕拉军对峙的前线在何处？”
“嗯？什么……”老苏一怔，继而不悦的皱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快点报上你的志愿，本主管也好快点分配，我事情多着呢，没工夫和你纠缠！”
一旁的副统领却转过身来，对老苏一摆手：“等等！”他看着龙翊问道：“你问前线在何处？你问它作甚？”
龙翊迎着副统领威严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目光，一如之前的平静：“我问它，是因为我要去前线任职。”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三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龙翊平静如旧，副统领则是一脸的惊讶好奇，老苏那张消瘦的脸上，迅速交替闪过惊奇、焦急、气恼的神色，一部稀疏的胡须也急的抖动起来。
副统领饶有兴趣的走到龙翊面前，微微俯身，炯炯的目光紧紧罩住他问：“小伙子，你知道去前线带兵，意味着什么吗？”
龙翊朗声答道：“回副统领的话，卑职明白！意味着有可能会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嗯……”副总领神色不变继续问道：“你明白了这个，还是要去？”
“是的！大人！即便是我明白这个可能，我也要去！”龙翊大声回答，几乎是冲着副统领喊了出来。而后，他又轻轻的补充了一句，声音轻的像是梦呓：“是的，我要去……”
副统领鹰隼般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嘿嘿笑了起来：“有点意思……年轻人，你叫什么？”
“龙翊！龙腾龙，立羽翊！”
“哈哈哈！”副统领大笑起来：“好！你很好！苏主管，这个新兵，我要了！”
“啊？！”回过神来的老苏搓着手，结结巴巴说道：“那个……大人，这恐怕不妥吧？龙牙学院对他的评语是……”
“什么评语！还有那些建议！”副统领大人爽朗的笑着，好像心情很好：“这个年轻人很有勇气！敢为国赴死，就这一点，他就是个合格的军人！学院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学究，哪知道什么才是军人！”
副统领又夸奖了龙翊几句，临走前还不忘吩咐老苏抓紧办理龙翊的任职手续，又强调了一遍加紧给前军军团派遣军官的事后，心情愉快的转身出门而去。心情沮丧的老苏紧追两步又有苦难言，回头看见始终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的龙翊，不由气上心头，一跺脚骂道：
“走吧走吧走吧！到前线找死去吧！你这……个罕见的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