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上,行人来往依旧,之前的一切好像不曾发生,唯有空气中的血腥味弥漫不散。
地摊主人早已不见踪影。偶尔有顾客过来,看了看地摊上的货物,四周环视,终是没有看到主人。客人犹豫了一下,最后仍然放下了货物。
坊城外面,东北方向。
路面崎岖,地摊主人气喘吁吁,一个坚持不住,摔在了路旁。
地摊主人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古朴战剑上伤痕累累。而地摊主人,浑身渗血,宛若红人。
地摊主人吃吃一笑,竭力压制着眉间的挣扎之色。笑声逐渐蔓延,响彻四周。
又一次没有忍住啊!地摊主人笑自己,自己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明知不可为却偏偏逞强要出手助那个少年,地摊主人分不清自己是盲目自大,还是傲气冲天。
不过这很难说,如果不是这么个好管闲事的性子,微末出身的自己,如何会如螳臂当车一般解救她,并蒙她芳心暗许呢?
同样的,又是因为好管闲事,自己又失去了她。
一切如同黄粱一梦。
地摊主人倚着战剑,摊坐地上,右手颤抖,静静的摩挲着剑上的伤痕。
他并不后悔,也不想再一次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要出手了”,然后事到临头又忘了。
不过,可能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周身血液逆流,大脑之中血气灌涌,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他的双眼已经出现了红视现象。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当年的她,从轿子里走出来,向自己敛衽行礼。
现在的自己,自然不会像当初那般手足无措,心里有的只是对她无边的思念。
地摊主人双眼一黑,倒在了路边,嘴角挂着奇异的微笑。
……
边云决沿着道路,越跑越快,渐渐到了路的尽头。
他没有停下,无需回头多看,他也能感知到猎魔人的踪影,从远至近。
猎魔人毫不隐藏气息,已然视边云决为囊中之物。
猎魔人有如变色龙一般,竟能与周端环境完美融入,树下、岩石边、杂草路旁,他突然出现,却毫无违和之感。
边云决感受着猎魔人带给自己的恐怖压力,他潜意识里不断提醒自己,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令他发狂,心神无时不刻不受着折磨。边云决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了一个深渊巨口之下。
边云决心跳一直在加速,已经快要炸出胸膛!
猎魔人无声的追踪在他的后面,把他逼迫到越来越荒凉的地方。
边云决停不下来,他只能往前逃跑,寄希望于万分之一的变数。
他没办法停下来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荒野之中,赫然出现一处大宅。
说是大宅,除了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其他倒也平乏无奇。既不磅礴,也没透露出几分贵气。
身后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意仍然笼罩在边云决身上,边云决咬咬牙,冲进了大宅的院落之内。
他对大宅的主人感到十分抱歉,也为自己这种祸水东引的懦弱行径觉得羞耻。
宅院之内,一片祥和。
边云决心神微松,这时方才感受出了宅第的不凡。
大宅内布局错落有致,宁静而深沉,倒像是一个极富感情的诗人,拈起一朵带露的花束,放近口鼻,静静闻着花香。
猎魔人的气息,出现在了不远处。边云决的呼吸稍显粗重,他希望自己这一鲁莽行径没有给大宅里的人带来灾难。
边云决控制呼吸,竭力使呼吸悠远绵长,与周围的山景风声契合。
近了!猎魔人此时距离自己不足二十丈,边云决几乎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猎魔人在宅子外面逡巡,片刻之后毫不犹豫选择离开。
他瞬间消失在了画面之中,并且毫无违和感,如同他一开始就不在那个地方一般。
边云决闭着眼睛倾听了许久,在内心的悸动渐渐抚平,确定猎魔人真的离开了以后,他站了起来。
他苦笑不已,觉得自己真是懦夫!
边云决曾经给敏敏讲过一个故事,当鸵鸟被追捕,退无可退的时候,便会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子里,似乎这样敌人便不存在了一般。
边云决刚才恰恰是做了这样一只鸵鸟。
多年来跟随老司事修行,他所教授的,自己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边云决自认为于修炼一途还是颇有天赋的,老司事倒没有亲口说过。
一直以来,边云决以为天下大可去得。
但先前面对猎魔人的时候,边云决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兔子,可任人宰割。
风起时,树叶娑娑响动。
边云决正要动身,忽然心中一动,朝不远处一个窗户望了过去。
一个精灵般的女孩,隔着窗户在房内向自己打着手势,似乎颇为在意。
她的口型微动,无声说话,边云决听出来了,连忙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正踩在几根嫩笋土上,堪堪要踩踏到了。
边云决赶忙避开,朝女孩儿微微行礼。
女孩儿脸上一松,房内传来一句极具成熟韵味的女声:“可儿,在干什么?还不过来。”
女孩儿拿起一根短竹棒,轻轻将窗户带了回来,关上了。
在关上的瞬间,边云决看到了她垂下的长长睫毛。
边云决想了一会儿,静静离开了。
片刻,一个高大的中年武士从阴影里面现身,身负长剑,眉头皱起:“猎魔人为什么要追猎这个少年呢?”思索了片刻,厢房内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长直叔,你在外面么?”恰如涓滴细流。
长直应道:“是,小姐!”
女孩儿说道:“娘亲叫我亲自整理好行装,可是我什么都要现学。您能进来,告诉我一些你旅途时候的趣事么?”
中年武士眼中浮现慈爱,往厢房走了过去。
本来家臣擅入主人房间算是失礼,但“小姐”既年弱,又是自己亲自护卫长大的。
所以中年武士在心里,已把她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
……
边云决浑浑噩噩,信步走着,对周遭一切不以为意。
这一次遇难,令他心中失落不堪,无以遣怀。
日渐西垂。西边大海,夕阳如金,归巢的海鸟在水天之间翱翔,有如从夕阳中飞出一般。
边云决正行走间,忽感临山傍海之间,杀气喷涌而来!
边云决抬头看时,那杀气又消失于无形了。
边云决心肠一硬,迎了上去。
翻过一岭,赫然见秃石崖下,竟然有皑皑骷髅白骨!
骷髅堆叠一起,怕不有两千余颗,在夕阳光照下,如若猛兽!
边云决缓缓靠近,心中没来由的郁积起一股悲凉。
忽然震天一声雷响,直贯边云决双耳,边云决大叫一声,只觉天色瞬间变黑,悠悠有鬼魂死灵朝自己缓缓走来……
战鼓响起,刀剑霹雳,飞沙走石,血染袍泽……
战意凌霄!
……
遥远处,猎魔人面前,一个黑袍男子拦路。
黑袍男子孤傲不语,双手藏于身后,眉眼间有寂寞之色。
他只是缓缓走到路前,但猎魔人却不敢再进。
猎魔人异瞳发光,声音沙哑:“阁下是谁,有何见教?”
黑袍男子这时方才看了猎魔人一眼,猎魔人接触到他的目光,急忙低下了头。
黑袍男子开口,道:“以武凌人,如是而已,望阁下能不吝赐教!”
猎魔人说话似乎极为艰难:“我愿出十万金,只求大人网开一面。”
黑袍男子一笑:“你也太低估自己了!若想保住项上头颅,你应该出价更高才是!”
猎魔人委曲求全:“但请大人出价!若是不够,我愿为大人手下鹰犬,终身侍奉。”
黑袍男子吃吃一笑,似乎在回味猎魔人说的话,良久方道:“阁下若是想全身而退,以为今天会是圆满结局,那就大错特错了……”
黑袍男子尚未说完话,猎魔人双刀撕裂空气,已经直指他的喉咙!
……
边云决出神恍惚之时,忽然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边云决清醒了过来,来人身着黑袍,正是凤尾城多日不见的城主,边锋。
“父亲!”边云决挣扎着要站起来,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边锋扶了他一把,随后上前,望着眼前的骷髅白骨。
边云决道:“我刚才看见……”边云决摇了摇头,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边锋道:“此处名为骷髅海岸。当年边家自中土,远渡重洋而来,一路遭人追杀,靠岸以后又被不明究底的当地人纠集在一起,痛下杀手。这些骷髅,便是边家血裔和部将留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战意依旧萦绕在这里。”
边云决静静感受着空气中的悲凉慷慨。
边锋转身,边云决跟了上去,两个人来到一处山岭。
山岭内绿荫成秀,竟漫山长满了同一种植物。
边锋目光平静,问道:“冠礼结束了?”
边云决点头,道:“是。”
若是寻常父亲,儿子的成年冠礼非得在场不可。寻常儿子,父亲缺席自己也非得问个究竟不可。
但边锋和边云决两父子均做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边锋道:“我从来没行过什么冠礼。这些年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非得行了冠礼,人才能长大呢?”
边云决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很少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边锋再向漫山岭秀走近几步,道:“这个地方,我曾经同你娘亲几次来过。”
边云决有些错愕,父亲从未跟他讲过娘亲的事情。
边锋感受到儿子的心情,却并不提起,继续道:“这漫山青葱,名叫碧雪草。偌大一个雏岛,只此一处,独一无二。昔年边氏先祖逃难至雏岛,停靠这里。或许是有心栽植,或许是无意中靴子带上的黄泥沾染了一两颗种子,碧雪草在这里繁衍开来。当年我和你娘亲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好生得意,背对着她,指着漫山碧草,发誓振兴家族,重回中土。我见她笑了,大受鼓舞!呵呵,我想衫儿当时是觉得可笑。”
边锋心里,爱妻云衫彼时的轻笑,与记忆之中的感觉,似乎有不同,似乎又有重叠,但都令他痴痴幻想。
关于娘亲,边云决平日收集只言片语,组成过一幅破碎画面。
边云决道:“这么多年,父亲还未忘记。”
“既然忘不掉,那强求何益?”边锋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在你母亲去后,我早已经心如止潭,任落叶拂尘爬满水面、水色枯萎,任得那天上地下云起波生,我只乐得浮生清冷。这些年我时常想起和你母亲过往的时光,太短暂了!令我不胜追思。我也时常想起以后和她相见的场景,大概人老方至,徒然明日黄花,相见不相识。”边锋声音沉稳缓慢,带着追忆和沉痛。
边云决但觉沉闷,难以言说。
夕阳下山,天色入暮,忽然一阵风起。
漫山碧雪草摇烁,透出一片雪白!
原来这便是碧雪草的含义!
风定时,边锋起手,风再动。
这风,比刚才更加急骤而且凌乱。
边锋就是风源,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呼呼作啸。
片刻之间,碧雪草被撕扯得烂叶残枝,散落遍地。
边云决细细看去,眼中透出惊异的目光。
他越过父亲,在地上拾起一块泥土。泥土上隐隐有一柄战剑的痕迹,锷锋宛然。
边云决轻轻一拈动,战剑化为泥灰,散入了地里。
泥土里另有骸骨和盔甲的痕迹。
这竟是一处昔日的战场!
天空飞过一只信鸥,盘旋一会儿,停在边锋的手臂上。
信鸥的脚上并没有绑缚信条,边锋却已了然,手臂上扬,信鸥借力冲向了云空。
……
临近海边,天色暗寂。群星疏落,挂于天际。
边云决看到长风负剑在船旁侍立。
长风大踏步迎了过来,边云决喊了一声“长风叔”。
长风重重拍了一下边云决的肩膀,三人一齐上船。
长风长剑解开,放在一侧,自己则坦胸露乳,肌肉虬结,煞是不羁。
出海的时候,边云决注意到这处海湾里,到处可见舟船的骸骨,一两条浅海的鲨鱼,在其间游曳,长鳍如同船帆。
那些舟船残骸老旧,述说着无尽岁月。
星空海景,舟船无风自行,海天相映,星火丛生,倒像是行驶在一幅画之中。
长风问道:“公子你找到云雅少爷了没有?”
边云决听着,却不知道谁是云雅。
边锋道:“他来过,不过没有留下回话,但我想这就是他的回话了。”
边云决忽然看到海中漂浮有几具死尸,在星光下显得突兀而且诡异。
舟船静静的从死尸旁边经过,边云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的面容,都是极俊美的男子。
有的双眼犹然圆瞪,露出了无生气的瞳孔。
他们的长发如同海草一般,上身没有着衣,然而边云决看到他们下身皆是一条鱼尾。
鲛人!
边云决想起不久前与敏敏出海归来的时候看到过。
他们当时秀丽绚烂,如同海中的凰者。
边锋与长风若无其事,边云决嗫嚅了一下,没有开口。
边云决这时方才发现长风叔的门板大剑上沾染有血迹,长风叔素来不羁,那些血迹没有被擦干净。
长风笑道:“我在城里听到一个大新闻。城里的商人买家,如今都在埋怨。原来是雏岛与中土必经的海峡上,竟然出现了久已绝迹的食古兽。食古兽作恶多端,十条船倒有七条被毁坏,多少海客和船民因此破产,当然,命首先就丢了。石玉,夜明珠,青铜器之类,因此变得有价无市。时常有武士受聘去捕杀,不免徒劳无功,丢失性命,有的甚至只是江湖骗徒,卷款而逃。本来大家如今来往中土只能靠命了,熙熙攘攘,但为利耳。但是有个人出了一个主意,海峡中,食古兽并不是必定出现,那人建议所有船只尽量集合在一起,统一出海。而不是各自为之,分别出海。有人当然骂他,说集合在一起,要是遇到食古兽非得全军覆没不可。然而不知为何,集合出海的船只,至今没有失事,零零散散时常倒有独自出海的船只遇袭的消息传来。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边锋摇摇头不作评价,边云决却觉着很是稀奇。
如果大伯听到,想必会很感兴趣。
边锋对边云决道:“你知道,你要跟着车队一起去云州吧?”
边云决听到,旋即点了点头。
这时皓月当空,压住了群星的光芒。
海面上舟船速度陡然加快,星月坠海,舟船乘空破浪。
三人坐于船中,边锋打坐凝神,长风支臂半躺,边云决却想站起身望望远方。
海面映照着天上的影子,而远处又不时有鱼类生物击破海面,荡漾起一轮轮晕环,一幅寥阔画卷瞬时变成了仙境。
长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抱过自己的长剑置于胸前,弹指而击,发出“铮铮”的响亮声音。
边云决气息绵长,悠然目光跟随着天上滚滚银河。
长风弹剑而歌:
“逆阴阳,谈甚霸道?看世间,曾不欲,繁花似锦。飘然一剑,撩乱红尘。居得然而知己,朝日朝,扫云烟。风波乍起,君我相安。
潇潇兮,雨乐纷飞。金石其鸣,鸾凤如梦。雾与千寻,蛟龙艳舞。洒家本从江山过,方外人,方外客。
勿忘我,我以我,酬乐轩辕。若夫人云亦云八千里,障目乎天地,萧萧兮将种无名,悲歌疏旷,洋洋乎象宇,狂绝兮鸿鹄。走沙裂石,纵声沧海江湖,独行大江明月,揽情仙色,此乐何极!
斯人也,不愿天涯思过客,但使君王两不误!”
四处水波浩淼,起起落落,与长风的歌声相和。
边云决只觉心神大震,心胸为之广阔一洗,先前的郁郁之气瞬间化为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