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翻叠,仙气澎湃。
天君一家,下一辈统共不过三位小辈,前两位都是姑娘,到第三位才是一个仙根奇绝的儿子,生来便有异象。
天君抚须一笑,终于有了个储君。
于是取名,休业。
意为不必再为了储君之事烦忧。
这本是欢天喜地的一件大事,照理来说,天君这种急性子,小殿下最多不过一万岁,便会被丢出去立个大功回来,然后顺理成章成为太子。
可直到他满五万岁,也只是跟着太虚境中远古神祗照夕修习,从未出山一步,更别提立功。是以到了现在,三殿下已近七万岁,即将娶亲,也没举行个立储的仪式。只因当时照夕掐指一算,算出他命格中有一死劫,须待七万岁无忧后,方可加冕。
是以如今四海仙友说到休业,也只是尊称三殿下。
即便不是太子,这成亲的排场也是当得起近十万年间四海八荒第一的。三殿下原本长相就俊美,眼波流转,便能让过路仙子捧心呕血,又与远古神祗中两大美人朝夕相处五万年,品味也较常人更为挑剔些,是个极其招桃花的。就连他对于自己如何娶亲的设想,都招来无数未婚仙子羡慕——他让织女用霞光自云层中织出一片方圆十里的空地来举行仪式,随着云层飘浮流走,仪式结束,便也将四海八荒的景物都欣赏了一遍。
十里仙云霞光腾腾,仪式还未开始,资历浅的仙君听着资历深的仙君谈论近些日子的八卦。
照夕抖抖衣衫,隐身缓缓走近。他有洁癖,衣衫上没有什么,也能让他抖个半天。因他古神的身份,常人见了多会毕恭毕敬,更哪里知道他其实喜欢洞悉别人的秘密。本想偷偷听个八卦,听了半晌,不过便是哪两家洞府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西海龙宫又添了一名小辈之类的,觉得索然无味,便现身坐回自己的尊位上去。
他隐身现身十分随意,丝毫不顾忌这些仙君是否有这个承受古神忽然出现忽然消失的能力。倒是他瞧见仙君们目瞪口呆的表情,有些嫌弃。着实,滑稽了些。
这些人,忒没出息,不过瞧见他便没了胆子。定是这些年太平了些,不然早个十几万年,与魔族混战之时,这些定然都是魔族用来向他们炫耀的人头。
小字辈们少有几个胆大的,估摸着也就天君大女儿人称大殿下的瞭暮公主托弟弟的福分时常与照夕见面而不至于失了自己的风度。
她一瞧他身侧空着的位子,四处望了望主人。椅子铺满了云锦,看着就觉得坐上去定然十分舒适。这是休业给他师叔——照夕的师妹,专程留下的上座。此番孝心,估摸着也就他师叔可以享受,连照夕都没有这福分。见人似乎并没有跟来,便坐了下来问道:“倚虹呢?”
倚虹神女是少数几个历经天劫留下来的远古神祗,她历天劫时才刚出生,正被照夕抱在怀里。照夕以一人之力,挡了两人劫数,且还活了下来,是以如今的仙君都对他无比尊崇。
倚虹神女虽是他师妹,却难免被人在谈论中要加上幸运二字。倚虹与照夕都是远古神祗中的异数,远古神祗常以凶悍可怖彰显自己的力量,而他们二人却是常年稳居仙界美人第一第二。从未被超越。倚虹神女更是有奇好——她喜欢将自己的眼睛变成各种颜色,一位受到众人敬重的神祗,眉目间几分魅惑都没有几人能受得了。
是以她对于谈论她的八卦常常一笑置之,旁人便能呆上许久。照夕原本对于倚虹便甚是照顾,她又如此识大体,深得他心,他便对于他这唯一的师妹更加爱护了些。
当年天宫传出异象,也是倚虹神女觉得稀奇,便叫上他一同前去一观究竟。他闲来无事,她叫他去,他便就去了。一去,便收了个徒弟。
后来,他这个徒弟从他口中知道这些因由,嘴边便开始时常挂着师叔二字,他说,他得感谢师叔,否则哪里有师父对他的照拂。
瞭暮因出生开始便听说照夕的传说,甚是憧憬,听闻弟弟拜了他为师,便瞅准机会时常过来坐坐。瞭暮此人进退有礼,见到照夕也不卑不亢,颇合照夕眼缘。于是从来不喜欢有外人拜访的太虚境,照夕也给了瞭暮随意进出的殊荣。
对于太虚境一清二楚的瞭暮如今未曾瞧见时常跟在照夕身后的倚虹,随意这么问了一句,照夕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了酒盏,轻轻浅浅地啜了一口,嘴边轻轻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她去凡世历练了。”
瞭暮有些不解,像他们这种经历了天劫下来的神祗,哪里还需要历练?
他随意撑起腮帮,银白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在他云锦广袖衣衫上,黑白相衬,令瞭暮呼吸一滞。
古神照夕凝望着从远方浩浩荡荡而来的迎亲队伍,前头正是一身喜服意气风发的三殿下休业。
霞光璀璨在他眼中变换,轻轻道了一句:“不久便会回来的。”
三殿下娶的这位,据说是前些年他历劫时与他成就一世姻缘的女子。
说到这儿,便得说说这位被宝贝在太虚境的准太子,如何又被放了出来。
据说在太虚境,是倚虹神女看着三殿下,闲来无聊便一盘棋一盘棋地下,如今三殿下对于有人找他下棋那是避而远之。可是他又是个不愿意当面说出来的人,所以常常微笑着答应了,然后迅速了结对方。杀伐果断,丝毫不含糊。
他从前棋艺也是差得很,常常被他师叔欺负。他师叔闲来无事常待在太虚境中与他琢磨棋艺,偶尔也会下凡。她未曾告诉他下凡是做什么,几次之后,三殿下便也闹着要下凡。她说,赢了她,便让他与她一起下凡。
于是棋艺止步不前的休业,在那几百年间突飞猛进,最后终于赢得了去凡间的机会。纵然他觉得,他师叔定是看他太努力,心软了放水。
于是他们下凡,缴灭了一山妖魔,中间混了一山精,已修成人形,不日度过天劫便可飞升,枉死在他们二人手中。冤魂在地府告状,本被阎王压了,可老天开眼的,冤情上达天听,天君便罚休业下世历劫。
而倚虹是历了天劫的古神,这些罪孽在他们身上都是立时反噬,轮不到天君来管。
于是他便独自一人下凡历劫,那时他生在凡间王孙贵族,吃喝玩乐,却因这女子改变脾性,终成一代名将,保家卫国,造福百姓。
死后归位,感念她相伴左右,助他修完功德,便与师叔倚虹神女下了一盘棋,神女默默听完,忽的一笑:“既然喜欢,娶了便是。”再瞧他愁眉苦脸,又道,“若有十世功德,位列仙班。”见他眉头依旧不展,落下最后一颗子,“造福百姓,乃是大功德,仅需三世。呵呵,我赢了,你的窥世镜,归我了。”
窥世镜,乃是上古留下,观往事,测未来的神器。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使用后多半会扰乱命数,是以一直以来由天宫保管。前些日子才交给休业,转眼间便被他最不愿拒绝的师叔给要了去。
一盘棋,天宫多了一位娘娘,少了一方神器。天君实则不知是喜是忧。幸而最后照夕又拿出两样宝物,这才抹平了天君稍稍的不豫。
“如此说来,倚虹神女实则算三殿下娶亲的媒人。”不知是谁把这八卦传了出来,将目光引到了那把特意铺上柔软云锦的椅子,有些了然,既是媒人又是长辈,待遇特殊些,怕也是再合理不过的。
又见瞭暮公主坐在那座位上许久不曾挪动,又疑惑,这极其宠爱三殿下的倚虹神女,在这大喜之日又去了哪里?
三殿下已经带着新娘过来了,瞧见坐在照夕身侧的是自己大姐,问道:“师叔呢?”
瞭暮还未回答,照夕先笑了,当着八荒六合所有仙君的面,取笑起自己的徒弟来:“不枉往年小虹儿如此宠你,你娶亲的日子也要挂念她来没来。”
休业轻轻拉过自己的新娘,与她道:“这是我师父,六界中,没有敢找他打架的。”
照夕缓缓打量起这位徒媳来,一双新月眼,时常带着笑,几分娇俏,当得起美人二字。可若比起来,却还没有瞭暮和倚虹美得让人目不转睛。
让他有几分欣慰,他还以为,这徒弟会因为身侧的人实在长得好看了些,便对于外表看得重。如今看他这位新娘,在这美人如云的天宫,却是再平凡不过。
再看她始终面带微笑,竟有几分小虹儿的气质,便道:“如今神仙里就我算卦最准,我便替你算一卦,做为贺礼。”
她躬身颔首:“多谢师父。”
于是所有仙君目睹着古神照夕伸出他似乎带着光的手指,动了动,停了,笑眯眯望着休业:“你命中有一子。”
喜气洋洋的三殿下愣了愣,冲着娇妻笑:“听见没,我们命中有一子。”
这无异于让天宫提早知道了他们下一任储君无虑的消息。天君赶忙让天后去瑶池拿来珍藏的美酒佳酿,赐给各仙家。
照夕噙着笑,接受着天君的感谢。
心中却在思量,那位娘娘命中无子。
他这徒弟自打将她接上来,连去他太虚境都少了,小虹儿与他打趣妻妾成群,他都坚决反对。若说这专情二字,休业定然是第一人。
那么这对夫妻不一样的卦象,又是怎么回事。
热热闹闹仪式结束,照夕已经在椅子上睡了一觉,三殿下发觉,便缓步走来,笑道:“师父莫不是觉得无趣了?”
照夕揉揉眼角,轻抬眼睑正好瞧见他面色微微泛红,他酒量一向很好,喝到如此形态,必然喝了不少。摇了摇头:“喝了不少吧?”
休业微微一愣,他语气中满是不赞同。他向来喝酒未有节制,今日倒是头一遭,被师父训斥。
照夕凑近轻轻道:“你师叔下凡前让我提点你,喝酒误事。”
三殿下脑中轰的一声,想起了一些,早就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的事情。
喝酒误事。
他从未想过,他师叔竟然还记着那件事。
两万年前,他刚过四万岁生辰,他师叔倚虹神女放水输了他一盘棋,便说要带他去凡间逛一逛。偶遇一青山,山间妖气四溢,便打算顺手解决了。他们步入一座破庙时,出现了一位衣带飘浮的儒雅公子,说要请他喝酒。他回头便已经不见了师叔的踪影。儒雅公子便将他请了进去,两人便对酌起来。
他不过喝了一场酒,晚了一会儿,留她一人收伏这些妖魔,最后他清醒过来便不意打死一个将要飞升的精怪,顿时一道惊雷下来,却是劈在了倚虹身上。
他师叔替他挡了。
之后才知道,那位请他喝酒的公子不过是个修了万年的幻魔,他被那道雷惊得回神时便瞧见他师叔一脸怒气望着他,而她剑下缠绕着一团黑气,渐渐消散。
他从未见过他师叔对他生气的模样。之后有两百年,她都不肯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