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的《那一晚》一诗,说的或许正是他和赵萝蕤:在一个只有云彩没有星星的晚上,他和她在黑暗的巷子里肩并肩行走,天暗,四周人静,她勇敢地牵住他的手,彼此身偎身那样近。他很想表白“我爱你”,却不敢说,一颗心怦怦乱跳。过后,一想起那一晚,他都认为那是“一生难忘的错恨”。她挨近他的身,他怎就不敢说“我爱你”呢?他为自己年轻的懦弱抱憾不已。他认为是上帝偷取了年轻人的灵魂,就像一个原本富有的人被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无边无际的尽是丰收之后的荒凉。
还好还好,在年轻时候,被爱情侵袭的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每一个瞬间也都是崭新的,时光淌过,万事重新发生,没有牵过的手忽然就牵起了,上一秒没能表达的情意一转眼却奔腾而出。相逢的人会相逢,相爱的人会相爱。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新月派少年诗人,一个是美如冠玉又安分如山的名门闺秀,他们在一起,自然受到人们热议。
人们如何热议大可不必理会。若是在意四周每一人的说法,人将如何生如何活?一生之中,来来去去,重要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倘若你在恋爱,那么,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人不过是你所爱恋的对象,以及你们彼此的父母。
据说,赵萝蕤的父亲赵紫宸不同意女儿和陈梦家在一起。这位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他认为陈梦家写诗已是雕虫小技,何况写的还是白话新诗。他说,陈梦家要想娶赵萝蕤,就拿真学问来求聘。
不知是赵父的话起了效用,还是另有一些缘故,1932年就开始在闻一多指导下研究甲骨文的陈梦家,到了1934年,出版诗集《铁马集》后,他就读燕京大学研究生,专攻古文字学,渐渐停了诗笔,转向学术研究。1936年9月,陈梦家获硕士学位,留燕京大学任教,从此全力专注于中国古文字学、古史学的研究。
著名文物鉴赏家王世襄是陈梦家的好友,谈及陈梦家的转型,他这样说:“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诗人,一头又扎进了甲骨堆,从最现代的语言转到最古老的文字,真是够‘绝’的。”写诗得诗名,研究古史学、古文字学又很快成为业界翘楚,做一样成一样,的确够绝的!
任教燕京大学后,相恋多年的陈梦家和赵萝蕤开始商议终身大事。此时,赵萝蕤的父亲赵紫宸已不那么反对女儿和陈梦家在一起。在一封家书中,他对女儿说:“我爱梦家,并无一丝恶意……你有你的生命,我绝对不阻挡,因我到底相信你。”他还说,“我认识梦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儿是有志气的。我不怕人言。”
据赵萝蕤的弟弟赵景心回忆说,1936年冬天陈梦家和赵萝蕤成婚,结婚典礼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那里是燕京大学校长的住所兼办公地点。
婚后,不可说陈梦家和赵萝蕤不幸福,毕竟他们两情相悦。婚姻,说白了就是一对男女共同经历生活,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渡客,顺风顺水是两个人的顺风顺水,大浪袭来是两个人都要承接的大浪。陈梦家和赵萝蕤,一起走过了战火连天东奔西走避难的艰难岁月,又共同迎接1949年后推倒一切又一切重建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新生活抱有莫大憧憬。
陈梦家游历欧美多国后,1947年回国,任教于清华大学。1949年后,赵萝蕤美国留学归来,先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教授。夫妻恩爱,又各自潜心学问。
1956年,陈梦家在北京钱粮胡同买了一所四合院,院子里种丁香种月季也种有牡丹,热爱收藏明清家具的陈梦家在室内摆满了明清家具。他有一间大大的书房,两张画桌拼成一个大书桌,勤奋治学的他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好像从不知疲倦为何物。肩上长了多年的脂肪瘤割除了,有龋齿的牙也修补好了,赵萝蕤和他说笑:“现在你是个完人了。”
然而,次年,“完人”陈梦家被划为“右派分子”。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提倡汉字简体化、拉丁化,陈梦家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文字改革应该慎重。一个学者,可以反对文字改革吗?
后来的日子就像一个扯得乱糟糟的线团,陈梦家被拉出去批斗,在烈日下长跪,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脏东西。他的家被抄了,住进了别人;他和赵萝蕤住进了一间本来是汽车库的小屋子里。
赵萝蕤没那么坚强。她患了精神分裂。
沈从文也从那段年月里走过,他被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说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于是,被批斗。沈从文曾自述说:“社会全部及个人理想,似乎均得在变动下重新安排”,“我搞的全错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溃了。”同样没有绕过那段年月的诗人冯至,口头禅干脆是:“伟大的时代,渺小的我。”
“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的沈从文,多次想自杀,他说:“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
陈梦家也急着自杀。1966年8月24日,夜,陈梦家写下遗书,然后吞服许多安眠药片,他睡下了。不过,这次,自杀未遂。同年9月3日,陈梦家再次动手要自己的命。自缢身亡。
精神分裂的赵萝蕤一人在世间行走。没有熬不过去的黑夜,纵使黑夜漫长。随着时光流淌,日子平静,赵萝蕤的精神逐渐好转,但她过得不好。她和她的弟弟一起生活,弟弟却不肯和她同桌吃饭。
有时,杀死爱情的,不是曾拥有爱情的那两个当事人,而是独特的时代气候。荒芜的年月里,孩子不认父母,丈夫不认妻子或妻子不认丈夫,竟都是寻常事。如诗人冯至所言,时代是大的,人是渺小的,渺小的人抗不过大时代。对于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的事,或许最好的说辞,便是:“这是命运呀。”
赵萝蕤很少再提起陈梦家,她也很少再提起过去。面对世界,她沉默。
很多很多年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想请赵萝蕤写一本10万字的关于陈梦家的书,白发苍苍的赵萝蕤说:“我实在没那么多的话可说。5万字都写不出。他写诗的生涯只有短短六七年,绝大半辈子都是搞古文字和古文献,每天至少工作10小时,有什么好写的呢?而且我对考古一窍不通,没有任何发言权。”
妻子面对丈夫,此等温度,此等姿态,这真是一件教人百味杂陈的事。
赵萝蕤还记得陈梦家吗?
据说,当她站在丈夫陈梦家曾研究过的青铜器前,会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在生长。那些爱到最后竟不堪面对彼此的人们,他们一生那么长,长到足以尝尽俗世悲欢,长到一个人愿意忘记另一个人,仿佛彼此不曾爱过;一生又那么短,短到等不及好世界到来,短到一个人收拾不好心情对另一个曾深爱过的人从容告别。
终于肯相信,最微不足道的是爱情,最不容抗拒的是强悍到教人哀思如潮的命运。而这命运,又的的确确给过人们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呀!
或许赵萝蕤是对的,不回头看,已是对过去的最好的纪念。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