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斐然坐在“镜中仙”的茅屋顶上,怀里揽着六七罐封着红泥的桂花陈酿,盯着整片镜中仙的夜色,神情恍惚。
世人只知那镜中仙人灵力修为登峰造极,一身侠肝义胆热血衷肠,却不知道他还是酿酒的高手,敲开封泥,饶你是仙人也要香得泪落三分……却从来只为一人开。
“沧海桑田……一眨眼,连人都没了……”
斐然掀开酒封,沉淀了上百年的酒香裹着桂花的清甜弥漫上来……斐然盯着有些粗糙的坛面,出来了这么久,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微凉的眼泪一滴一滴敲在老坛上,在那枯黄的陶土上洇出一圈圈湿痕,于那寂静的夜里,零零落落出了一曲秋凉。
一坛坛清酒下肚,斐然趴在有些扎人的茅草垛上,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一双有些迷蒙的双眼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神情像是走失的孩童。
凌叶遁着幽深的酒香找过来时,对上的那双眸子里挂着浓浓一层灰暗,和明明灭灭的惘然――
“躺在外头都能闻到你这儿藏着好酒,怎么?有心事啊。”
凌叶压根没指望斐然起来招呼自己,自顾自坐下,抢过它怀里喝剩一半的美酿猛灌了几大口,酒液打湿了前襟也不惧,畅快得就像是那江湖里恣意潇洒的豪客!
“好酒,喝一坛少一坛啊!”
放下酒坛,凌叶盯向斐然摸去另一坛桂花酿的爪子,好心地提醒道。
“……那你也别想喝!”
斐然恶狠狠地抢过凌叶手里的酒,宝贝兮兮地抱在怀里不撒手。
凌叶见状连忙撒开,半举双手表示自己并不会觊觎它的“宝贝”,它这才收回视线,眼光淡淡的又像是从来不曾醉过。
“斐然,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镜中仙人和九璃前辈……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凌叶照着斐然的姿势仰躺在屋顶的草垛上,干燥的草叶扎得背有些刺痛。
斐然闻言僵了片刻,转过头,醉酒后有些迷离的神色渐渐转冷,它凉凉地开口,
“我应该没必要回答你所有的小问题吧?”
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仿佛面前这个女孩它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还不如第一次见到。
至少那时,这姑娘半边衣裙被血洇透,看着羸弱又可怜――可如今呢?有些搞笑,它看不透她。
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斐然依旧摸不透凌叶,它可能是有些蠢的,却也晓得何为“深闺小姐”四个字――但至少不像这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见肉就疯,能砍能杀……
凌叶说看不透它,它又何尝看透过呢?
但可笑的是,它需要她……
“镜中仙人出身千机阁,贵为少主却钟爱药石草木,年纪轻轻便已扬名四海,是多少世家子弟梦寐难寻的偶像……”
凌叶蹙着眉头,盯着斐然的眼睛。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修为高超,配上千机阁的独门暗器,可以说是一路走来救一路,杀一路。”
斐然不理会凌叶的眼神,继续念叨。
“怎么说也是少年英杰,自是傲气冲天想着能有一天名垂千古……少年潇洒,却也总得有人来收了他吧――倒霉催的就遇上了九璃……”
斐然闭上了眼睛,呼吸平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脑仁却是晕晕乎乎的,不甚清醒。
复睁开眼,斐然的眼角已经泛上了红,就盯着身下那一角院落,死都不挪眼!
昨日的欢声笑语仿佛都还在,身下的茅草又蓬又刺,还是当初自己被九璃支使着捋下来的硬蓬草搭上去的,而那时被世家传得神乎其神的镜中仙正灰头土脸地从丹房里蹿出来,指着罪魁祸首气得就是一阵抖啊抖――九璃呢就笑倒在了没铺好草毡的顶棚上,摔折了腿,难得安分了半个月……
还有那木桌子和小马扎……可怜的温少主用小锉刀捣鼓了十来天,自以为卖相不错,结果搞得九璃宁可抱着碗蹲着吃饭,也不肯“临幸”那对丑不拉几的桌子板凳儿……
还有湖边那棵垂丝海棠,两个人亲手种的,虽然差点树生早逝……
……
斐然把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回忆起来,九璃当初费了力气送给那温呆子的三生草怎么样了?哦对,没过几天就被炼进药丹里了,为这茬那祖宗差点没抱着药渣把房顶掀了……
还有那次……
一件又一件往事,想到了最后,斐然低眉,泪珠不知不觉落进了土陶的坛里,打出空空荡荡的闷声来。
良久,它仰头漾起一抹笑,一点释然,更多固执,
“可为什么就是没有走到最后呢……”
湖边的海棠树摇摇曳曳,沙沙的枝叶蚕食着谁的心,夜风吹过,四野空荡再无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