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完电话,我不知怎么搞的,泪腺痒痒的,跑到厕所里,不争气地滚落一串眼泪。我知道我爸在热气蒸腾的浴池边上,伺候赤身裸体的顾客,从头到脚擦对方身上的污垢,一遍又一遍,擦干净不说,还给按摩,揉捏敲打,每天累得几乎躺倒就能睡着,一个月下来,也就一千五百块的收入,还不够白娴棠一个月的零食钱。前天白娴棠拿一款最新的诺基亚手机,给孟婷婷炫耀强大功能,说市场价六千多,我凑上去想看看,结果白娴棠推了我一把:“小搓搓女,你靠后点,万一摔坏了,赔不起呢。”她说话就这么没心没肺,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的,臊得脸热烘烘的,还是孟婷婷给了个台阶,怪白娴棠:“你脑壳有屎,一个烂机子,摔了就摔了,你家还在乎这几个钱?”白娴棠意识过来,当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把手机塞给我说:“小搓搓女,你喜欢就用两天,见见世面。”我气得转头就走,故作的不屑。
白娴棠家里超级有钱,也是班上最喜欢摆阔的女生,穿着用具极为高档,有些据说是国外皇家贵族用的奢侈品。有什么学生用的新电子产品上市,她会第一个把玩最好的牌子,而且怕别人不知道,用她大嗓门嚷着我刚买的东西不见了,谁见了呀?我挺反感她这样的,虽然她也是无心。不过除了白娴棠,班上其他女生用的头绳、发卡、眼镜盒、漂亮卡通的书包、钥匙环、挂饰、大头贴相册,我都觉得说不出的精致漂亮。罗家湾的同学们也用这些,但稍微一比对,明显看得出钱多才能买好货,这话不假。
我也会偶尔黯然伤神,为物质的窘迫。现在这个时代,该懂的人生道理,多上几次网就懂了。网上心灵鸡汤般的文章多的是。关键是,心灵受伤害,不是用鸡汤补好的。比如上个周末,班上同学一起去世界公园玩,中午到旁边的肯德基,每人要了一大盘子,我一看那价格,一个人套餐七十多,赶紧冲出来说最近不能吃鸡肉,跑到肯德基外面,啃了几个饼子了事。啃饼子的时候,我想起冰凉的可乐,甜滑的蛋挞,脆嫩的鸡翅,喉头馋的,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巴。后来孟婷婷意识到我没吃,带了一份给我,我不好不吃,可吃进去,一点滋味都没有。
下午第三节课,是张振中的物理课。我看到张振中的胖脸就生理反应,有些头晕。他接待过不少家长,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在我爸面前却拿腔作势颐指气使。真实狗眼看人低。老师一世故,当学生的立即看不起了。张振中在黑板上抄了一道加速度的题,欣赏似的看了一会,讲起书写的重要性:“你们一定要重视书写啊,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长得多胖的,我们都叫他陈胖子,说起话来肉一抖一抖的,你们想一下肉一抖一抖的是啥样子……”这时候他电话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就挂掉了,问全班学生:“我刚刚的题说到哪儿了?”大家盯着他圆嘟嘟的脸颊回答:“肉一抖一抖的。”
“就是,肉一抖一抖的,陈胖子,不,陈老师,可字写的好,手下有劲,那一笔字真叫人神往呢,你们要是有个整洁漂亮的卷面,当老师的,谁不想多给几分……”张振中不讲物理题,扯到书写上了。
“干脆不答题了,交个白卷,卷面最整洁漂亮了……”有同学在嘀咕。
“胡说,是谁说的?”张振中停了下来。
我的字写得不坏,可我缺点读机。我下午一直想点读机的事。想着手指一点,能听到机器里传出标准的发音,直到我记住为止。其实我们学校用的英语教材,是上海外教社的《展望未来》,点读机上没有。不过几乎每个同学都有点读机。最关键是,我这个英语怎么提高上去呢?老跟英语老师对抗也不是个法子,我爸万一告诉我妈,我妈病体会受不了的……
“项宜,我看你眼睛咋像睡着了呢?来来来,上台解一下这道题,同学们下面自己做。”张振中不满地对我说。
那道题不难,我用加速度公式一套,刷刷刷地做完,甩手把粉笔扔到讲桌上。
“啪,啪,啪。”单调的几下掌声,从教室后面发出来。
我一看,呆了,天啊,什么时候,华少(蒋少华)在我们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慢条斯理地给我鼓掌呢。我再一看,鸡窝头焦国明不在,偷梁换柱,这是咋回事呢?
“咋回事?”张振中盯着华少,“焦国明呢?”
“对不起,张老师,我是高一九班的,和焦国明商量了,相互交换一节课,到对方班上听,感受感受不同的讲课风格,看自己适合那种风格。”华少赶紧站起来解释。在老师面前,他倒不是很嚣张。
“教务处知道吗?”
“不知道。”华少摇头。
“哪请你出去!”张振中胖脸一阴,八字胡一翘,不客气。
“不至于嘛,张老师你讲得这么好,何必呢?”华少有些尴尬,低头笑了笑,想打个圆场。
“少跟我讲条件,流里流气的,出去!”张振中喝道。
我觉得张振中过分了。华少一直没捣乱,旁听一节课又怎么啦?
这时雷光雄“腾”地站起来:“小子,来我们班撒野呀?”
“喔,输了不服?”华少冷冷的,侧眼看人的姿态,帅得一塌糊涂,不去当个偶像剧中的男一号真有些浪费了。确实,他太帅了,这是重点,帅成这样还被人骂,我想白娴棠要不是怕引起众怒,早就站出来,和华少并肩战斗了。
“小人,有你那么赢球的?”雷光雄抽腿走出来。
雷光雄在班上男生中很有号召力,这时男生基本上站了起来,纷纷指责华少,似乎要群殴。孟婷婷呵斥着让华少滚出去。华少一脸无辜,可又跟武侠小说里的令狐冲般一派狂狷:“又不是来看你们,多情什么呀,我不过是来看小搓搓女,对吧,小搓搓女,做题真不一般呀!”
他居然把矛盾转嫁到我这儿来。张振中怀疑地看着我,似乎我真跟华少有瓜葛,出卖班集体利益什么的。天呀,这个坏蛋!给我背个大黑锅!不狠狠教训,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华少说完,抱上自己的书,冲我得意地笑笑,从后门出去了。在一片混骂声中,他还转回来,冲我摆摆手,喊着:“不见不散呀!”
第三节下课,我又被张振中盘问了一番。我解释了再解释,口水都干了,张振中还是半信半疑。我只好说,张老师,你看我这短头发黑脸蛋,男娃子性格,华少那么帅的,能看上我?张振中八字胡往下一掉,释然了,说就是的,没必要谈恋爱,成天把自己打扮成狐狸妖精的,一早恋,就是自毁前途,你得赶紧把英语搞上去!
那几天我一直为英语的事发愁。孟婷婷看不过去了,说你苦大仇深的,像个小农奴样,谁欺负你了?我只好把自己对英语的担忧说出来。白娴棠说:“你这算啥,到英语角聊上几次,哑巴英语就成了开口英语。”
“英语角,在哪儿呢?”
“就在教学楼后面的‘憩园’里,晚自习过后,我俩带你去。”
晚自习结束后,有一小时供学生收拾休息。不少男生在夜色下打篮球,女生悠然散步,我们仨来到英语角。所谓英语角,听着牛叉,实际是在教学楼后面的一个凉亭,两面是小树林,美其名曰‘憩园’。月色下,那里人影憧憧,说话的声音依稀传出。我不敢直接从台阶上走进凉亭,生怕万一有人用英语跟我打招呼,我对不出话,可就窘了。我绕到凉亭左上角的假山上,占据高处,想探身先观察一阵子,看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孟婷婷白娴棠跟在我身后,一个挨着一个。我们跟夜行大盗似的,在黑糊糊的树影中,打量底下的人群。我发现,里面人头并不多,也就十来个。
似乎说的是汉语,有人提到雷光雄的名字。
白娴棠突然“哇”了一声,用力推我一把:“你看,帅哥!”
本来假山尖角峥嵘,站不好站,爬不好爬,我扶着一棵树枝,两只脚踩在凸出的石头尖上,才勉强站住,这时候白娴棠一推,我一只脚就踩空了,身子一晃,平衡不了,斜斜往下掉,我再用另一只脚一蹬,像只张牙舞爪的母鸡,朝凉亭笨拙地砸去。
“有人!”凉亭里大喝,有些像鸡窝头焦国明的声音。
有个高个头背对着我站着,我张皇之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使劲扒拉住他的肩膀,以缓和跳下去的重力。还好,抓住了,他急忙弯腰,我再用力,双腿一夹,借势骑到了他身上。
好险!
正当我暗叹时,突然被我骑马的他,踉跄几步,头猛转过来,结结实实跟我碰了个面对面,电光火石之间,两只脑袋一交汇,他的嘴唇,明显撞到了我的嘴唇上,然后很瓷实地贴了一下,冰凉而柔软!
这还不算,他受到了惊吓,为了甩脱我,手推过来,结结实实按在我胸口!我当时身子属于抽条状态,有些发育,他这一按,蒙蒙怔怔的,羞怯不已,恍惚被人推到了半空,悠悠然不知所在。
什么臭手!我快要晕了。
“松开呀!”他大喊,“要强暴呀你!”
我松开手,掉在地上。
脑子里乱成一团,不断在想,怎么搞的,演电视剧吗,处处跟这个大少爷撞车。再说了,被无辜吃到豆腐的人可是我呀,他吃惊成这样子,还尖叫,还唬人,好像受了多大损失似的,干嘛呀,我可是个女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心慌!
华少瞪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乱,似乎又恨又怕。他们所谓的“八骏”,这时都冲过来把我围在里面,似乎我是个叛徒,盗贼,被他们合伙抓住了,打算狠狠收拾呢。我抱头大哭起来。孟婷婷和白娴棠从假山上绕下来,蹲在我身旁,不断安慰我。
乔凯指着我问:“你们鬼鬼祟祟,跟我们“八骏”身后,到底是何企图?”
孟婷婷说:“你们八丑深更半夜来这里倒些什么坏水?小心我们三剑客伸张正义,替华外除去你们这几个坏虫!”
“三剑客?三只母夜叉吧?”另外几个摩拳擦掌,说给这三个母夜叉一点颜色。焦国明一声不吭,退缩到后面。毕竟他跟我们是一个班的。华少经过刚才的碰撞,有些心不守舍,思索着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从指缝间一看形势,知道再闹没啥意思,电闪雷鸣后,暴风疾雨将至,打闹起来,影响不好,何苦呢,于是我哭着站起来,率先冲出了凉亭。
被打劫的夜晚
据大华外国语学校一位老师的名言:大华外国语学校里什么是早恋?拉拉小手,搂搂抱抱,那不算,在操场上公然接吻才是早恋!
潜台词是,学校管理再怎么严格,早恋私底下泛滥成灾!
白娴棠成天帅哥帅哥的,闹着要早恋,可不见行动,孟婷婷貌似冷眼看男生,却是全班公开恋情的第一人。在此之前,班上没谁知道孟婷婷恋爱了,包括我和白娴棠,跟着孟婷婷整天转悠,也照样蒙在鼓里。
怪就怪孟婷婷搞了个迎新晚会。孟婷婷搞迎新晚会,通过焦国明,让华少等八骏表演一个街舞。经过几场冲突,没有头破血流鱼死网破的港片里的凶杀场面,大家渐渐接受了对方的一些特点。华少自作主张,还要献唱一首。那天迎新晚会进入白热化阶段,孟婷婷为前来友情客串的华少伴舞,金童玉女一搭档,眉梢之间的情意让大家疑云顿生。当时华少一曲风靡欧美的经典情歌《She’s the one》让全场震动,而孟婷婷纯洁无暇,白色长裙,披肩秀发,沉浸于歌曲中,如美丽的蝴蝶挥翅飘摇,几圈婀娜招摇的飞袖转后,滑到华少身边,摆了个仰头张望的姿势,目不转睛。华少手持麦克风,单手搂住孟婷婷腰肢,随着歌曲余音袅袅,俩人四目相对,情深深雨濛濛的样子。套路有些老,但情能动人。台下有同学瞧出端倪,开始呼喝,“啵一个”、“啵一个”。他俩果真闭上眼睛,轻轻接吻。那一刻全班沉静如海底,汩汩咽口水声清晰可闻,在场每个人不无嫉妒地感觉到这个吻的香甜。
这一吻,像战场上的擂鼓声,点燃了晚会的沸点。
而我的心,随着这一吻,感觉被人当场掏出来,揉碎了,摔在地上,还用力踩了几脚。我空空的身躯,看到的是血污满地的殷红,那是一瓣瓣破碎的心。
孟婷婷和华少众目睽睽下疯狂示爱,够刺激,够叛逆,够罗曼蒂克。
我咬着嘴唇,心里一个劲地念叨“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说了三百六十五遍,心还是仿佛放在振动机上,扑簌簌地抖动着。
记忆跟历史一样不够可靠。要不是我的心还在生疼,我会怀疑记忆出了问题。过了若干年,我问了好多同学,他们想不起当时的具体场景,依稀记得华少跟好多女生谈过恋爱,其中有孟婷婷。孟婷婷是不是我们班第一个谈恋爱的,同学们也说不清楚。我跟华少之间的故事,同学们早忘得一干二净。亲爱的朋友们,请原谅我在叙述一段不牢靠的记忆片段时,无可奈何地加入自己的感情。之前是这样,之后亦如此,我对你们的宽容深深致谢,并鞠上一躬。
还是用我的记忆,还原那个青春激昂的迎新晚会吧。
迎新晚会是临时通知的。周六上午12点10分,全班补课结束,张振中背着双手走出教室,雷光雄、赵孟德几个男女生堵住前后门,不让班上同学离开。孟婷婷走上讲台压抑着兴奋宣布:
“同学们,今天下午,我们班举行迎新晚会。请大家给各自家长打电话,请一下午的假,如果家长已经到校门口的,让他们晚上再来接,今天下午的时间,是我们自由欢腾的时间!”
同学们一听搞晚会,热烈程度不下于观看世界杯。班长李茂青,一直被瞒在鼓里,这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说自己下午要去外婆家,必须离开。
“离开可以,不许给张振中说!”白娴棠对李茂青翻白眼。
唧唧哇哇的聒噪声划破校园以往的宁静,没大人约束,不少男生叼起了烟,女生脱掉了千篇一律的校服,露出多彩鲜艳的个性服装。雷光雄等跑出后校门,用书包塑料袋等弄来几十瓶啤酒,噼里啪啦用牙咬开瓶盖,装成影视里的豪客,瓶子碰瓶子,就朝脖子里灌了。教室里弥漫起浓浓的酒味,像进了一个酒作坊。大胆泼辣点的女生,也忍不住,提过酒瓶,倒在自己水杯里,用舌头呡着喝。
外班几个留校的男女生,听到这边动静,非要进来凑热闹,一起联欢。是华少他们几个,焦国明点头哈腰地招呼,冲大家解释,他们几个下午不回家,友情客串,友情客串。我当时见了华少,有些莫名的紧张,但多的是高兴。可没想到,华少这次来,除了和八骏给大家跳了段新创的舞蹈,还和孟婷婷公开了恋情。
平常心直口快的孟婷婷,这件事上如此保密!
小小的教室,人摞人桌子摞桌子,中间的空地上,提前排练好的节目有条不紊地上演。清脆嘹亮的口哨,不时像炮竹样响起来。孟婷婷既是主持,又是最活跃的表演者。保安来了,问教室里在干嘛。白娴棠打开一个门缝,说我们班举行迎新晚会呢。保安听了,还以为班主任组织的,点点头离开了。
节目表演完毕,大家开始做游戏,击鼓传花,花落谁家,谁就要表演一个节目,不表演者男生喝啤酒一瓶,女生喝一大杯。女生喝不了,可以找男生替喝,不过该男生必须由女生亲口指定,被指定男生不得不喝,实在喝不下去,必须得表演节目。
急促的鼓点一敲响,一朵纸花被快速传递。花一停,节目就出来了:单口相声,美声歌唱,广告模仿,简单魔术表演等。好多埋头苦学的家伙们,搞笑起来,能把人的肚子笑痛。其中有个山区来的同学,平常一声不吭,这时喝了点啤酒,一瘸一拐的表演他们那边的地方戏剧,简直令人喷饭。
我望着笑盈盈的孟婷婷和华少,心底免不了自怨自艾,这时,鼓声却戛然而止,红纸花捧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