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第三次从她手里拿到了一张存有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薄薄的卡片捏在手中,跟捏着发射核武器的钥匙样,让我手心汗津津的。我觉得自己开始不恨孟晨羽了,倒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恨孟晨羽呢?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为了女儿如此做,容易吗?有些人不仅可以向你直接施压,还通过你亲人向你间接施压,这是身份的不同。我潜意识里恨的不是孟晨羽放弃了尊严,恨的多半是别人那个身份,有能力得到跟孟晨羽上床机会的身份!我在想,孟晨羽这么完美的女人,满意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怎么会屈服于权势了呢?
胡思乱想之间,我进了自己办公室,这时,有几个派出所民警进来了,径直走到我面前,问我:“你就是张小元吧?”
我奇怪地看着他们,点点头。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
“什么大案子呢,还劳动几位大哥大驾?打个电话,我过来不就行了?”
“别嬉皮笑脸的,你的情况严重呢,跟我们走。”
我看到他们大盖帽下那张严肃刚定的脸,看了看闪闪发亮的国徽和他们的警服编号,不由得紧张起来。到了派出所,一个浓眉宽脸的民警屁股跳到桌子一角,坐好,把一张纸和一支笔推到我面前:“你老实坦白,购买大华外国语学校校园一卡通电子设备时,你从中受收多少回扣?另外,你向你们孟校长敲诈勒索了多少次,你自己写清楚。”
同时,民警拿出了几张复印好的纸,在我面前晃了一眼,我一看,是曾写给孟晨羽的收条,一点也不假。真不知道孟晨羽什么时候把这些复印件给民警的。
我没想到孟晨羽会来这一手,我说我没吃回扣没敲诈,那是借款。校园一卡通电子设备是通过招标购买来的,而且是集团公司决定的,跟我没多少关系。
“你也清楚,那套设备目前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而且其购买价格远远高于一般的市场价格,因为经销商首先找的你,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还有,借款怎么不写借条?成了收条,你看清楚!老实点儿啊!”
我傻了一样,一开始孟晨羽叫我写张收条的呀,我一个初中学历的人,当然不如语文老师厉害,按她说的写成了收条。民警把我当一个罪犯样盯了半天,心里似乎知道我就在耍鬼样,叹口气说你再好好想想,坦白从宽。
我一夜口干嘴裂,快熬成了白发人。那些权贵们,天人上间的法律,没有一条是这家伙没触犯过的。可我凭什么呀?第二早,有个民警看我蔫不拉唧的,就坐到桌子上用手指敲着桌面说:“说你手里还有一张什么光盘,偷录了你们学校的机密,上面领导说了,你把光盘交出来,一切大事化小。你犯得着拿命换那张光盘吗?赶紧交代,别让我们辛劳了,让我们早点立一功得了。”
我才恍然明白,果然是这样的,自己被拘,并不是吃回扣或敲诈勒索,跟那张光盘有关。可孟晨羽怎么想到驱动这些民警,通过这样的方式向我索要光盘呢?难道她真以为我会无休止地找她借钱或者说敲诈吗?她怎能这样想,而不考虑我是情非得已呢?突然,光盘中华晓龙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那肥胖的裸身,让我感到莫大的惊恐,这是一种看到扑面而来的海啸样,根本没法抗衡的对强大力量的惊恐。
我确实想简单了,那张光盘对一个勒索者来讲,是多么宝贵呀!它就跟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一样,说一句话就能拿到很多钱,谁舍得脱手呢?但是,交,没东西可交,不交,孟晨羽又不放心。我请求见孟晨羽,听我最真诚的解释,可她,似乎看透了我,狠下心肠不来。更可气的是,田菲菲托了一个律师,给我送来一张离婚协议书,让我在上面签字。她通过律师告诉我,说我事发了,三年五载的她等不住,离了算了。
唉,没感情只苟合的婚姻呀!
正当我快崩溃的时候,林校长来了。他一脸鄙夷:“我做校长那么多年,知道有一条,经济上的错误绝不能犯,你呀,年纪轻轻,手就伸得这么长,田菲菲那边承认了,说你曾让别人送了一张卡到家中,那卡里有五十万,是她帮你修改的密码;另外,孟晨羽手中有三张你写得收条,每张十万,你说说,这样一算,你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华晓龙想置你死地,随便可以弄个十几年!你呀,年轻,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跟什么身份的人斗!”
又是身份,我一个小人物,难得非得整死才行?我额头双鬓的血管突突跳起来,我快昏过去了。
“对了,听说孟晨羽有张碟落到你手中了?是不是跟华晓龙有关?我告诉你,现在,也就靠那个把柄了,如果杀伤力强,管他什么身份的人,都能弄下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只有一条路,给我,我帮你去找其他领导,把华晓龙给弄下台,你就没事了。不然,你即使把碟交出去,孟晨羽信吗?她怎么不怀疑你另外还重新刻了一张,留下来日后继续做把柄?”
林校长那张大嘴张开的时候,像一孔深不见底的窑洞。他的嘴一张一合,就跟不断翻卷的搅拌机样,里面血肉模糊血浆飞喷。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热爱去当名校长,不惜让自己变得狰狞不堪。依他的口气,他拿到光盘后,会去找华晓龙的政治对手,让政敌以这个光碟做武器,让华晓龙身败名裂,至少会弄得形象不堪。
我知道这招很损,但很有效。在中国,桃色事件很容易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可是,我曾感恩似的面对的林校长,我曾在生日中为他许愿的林校长,有必要这么做吗?他不是一开始想跟着华晓龙发展吗?这样一个满脑子斗争和权力的校长,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如他内心所期望的那样的教育家吗?我学历不高,可杂七杂八的历史书也没少看,我就想不起来,中国历史上那个时代,校园里的权力斗争的会这么激烈!在这样一个权力与金钱充斥的校园,能培养出真正的精英吗?教育怎么不是一方干净的乐土呢?
精英是什么?是推动人类文明前进的人呀!钱权浸染校园后教育出来的一代,能舍一己之利而为天下先吗?会不会依然贪恋钱权,迷失人之为人的本性,以践踏他人为乐事呢?
想得多了,我脑袋“轰”的一声,似乎某根神经让钳子夹着,用力猛扯了一下,扯断了,分成了两截,接头之间有一段血漉漉的距离。瞬间的疼痛袭击了我,我长长一声“啊——”后,噼里啪啦叽哩咔嚓,似乎每根神经都被扯断了,我抱着头痛苦地打滚。半天后,疼痛止了,我一下子不敢思考了,不想说话了。我仿佛成为一翎飘飞的羽毛,俯瞰万物,清爽惬意,眼前是另外一个世界。
时光在流逝中,改变了不少人的心灵,甚至人生轨迹。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上个月,我从精神病医院里出来,特意去了大华外国语学校,跟过去有个道别。不少老师见了我,很亲切,但我总觉得,这亲切中,缺乏那么一丝丝由衷的真诚,透着若有若无的虚伪。我或许病情还没完全好转。但我觉得,对教师这样一个职业而言,任何一丝虚伪,是致命的。为此我想起那个经常和我,还有一帮学生、体育老师们打篮球的赵明博,那个年轻的老师,也不知道成长为什么样子?我特喜欢他阳光般洒出来的毫无遮拦的笑容。他应该是个真诚的老师。
林校长如愿以偿,又调回大华外国语学校当校长了。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华副省长被调到另一个省后双规了,交代出很多问题,被判了二十年,据说他家的床底下全是受贿来的现金,一箱子一箱子的,摞得非常整齐,跟银行保险柜里的一样,打开后尤其美观;我曾经无限眷恋的美少妇孟晨羽,因为涉嫌参与贪污受贿,说要在监狱里度过六年,等她出来时,我想我认不出她了,她丰腴的身体可能枯萎了,她的眼皮多半出现陈年痛苦的褶皱。我跟她在一起,或许无话可说。
这一切,可能跟林校长有些关系。我陌生地看着林校长。他宽大的脑门上,隐约呈现秃顶的趋势,日渐发福的身躯,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领带。他很忙,马力十足,像一个电动陀螺样运转不停,据说最近要招兵买马,准备大搞课改实验,同时还接待几个美国来的洋教师,两个学校之间,要相互派师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交流学习,借此将大华外国语学校打造为具有国际视野、多元文化、综合型、创新型的国际知名中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