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屁,你们也配说法律!”这边敦实得像块石头样的铁锤喝起来,一把推倒了一个白大褂!
我热血上涌,太多的电影里,渲染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场面。我以为这儿会出现一场血腥风雨呢,我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帮这些同龄人。
一个年轻的白大褂示威似的从腰间抽出把藏刀,向正耍威风的黑蛋斜斜刺去。爱笛眼尖,情急之下,一脚踏开黑蛋,同时,有力的手老鹰般抓住对方手腕一折,那把刀反了方向,像条镜面上反射过去的光线,轻轻松松地刺入对方小腹。殷红的血迹呼啦啦打在地下,洇成一大团,像数十条红色的毛毛虫在蠕动。
“杀人啦!”女人惊叫。
黑蛋喝一声,打!一拳捣到一白大褂身上。
这边人多,年龄虽小,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喝了不少啤酒,几个白大褂顿时被撂倒。
“你们懂不懂法律,停,停,停!”
乡长一喊,大家只好停下来。乡长瞪了一阵子爱笛,甩袖走了。
白大褂等唉声叹气地跟着离开。
黑蛋等人狠狠地说,便宜死这帮混蛋!
当晚,大家继续欢闹时,县公安局的六七个民警上门,说爱笛涉嫌故意伤害,要拘留。大家闹腾起来,说你们这是故意陷害。民警说领导安排要抓人的,我们必须执行,爱笛不在,我们就走了,爱笛要是在,我们必须抓到。爱笛一听口风,窜上房跳到隔壁家的院子里,像猫一样跑了。
不久梦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爸发现她家的存折不见了,四处找呢,赶快把白刺果卖掉吧,明天必须把存折上的钱还回去,不然我爸会打折我的腿!
大家一时六神无主起来,看样子白刺果必须尽快卖给白大褂们了,不然在这里放上几天,会全烂掉的。真往饮料厂里送,还得雇大卡车拉呢。
还好,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两个白大褂深夜来了,说是商量价格,看能否原价上加五毛转让给他们。没了爱笛,黑蛋等决定五块钱一斤卖给他们。那些收购人员也讨价还价,最终答应四块五一斤。双方同意后,算了账,那些白大褂们搬来设备,连夜在爱笛家的院子里开始榨汁。他们要带回去的是几大桶白剌果汁子。
第二天大家分头找爱笛。既然买卖成了,应该没事了,公安不会再追究了吧?
憔悴了一夜的梦儿突然一拍巴掌说,我知道去哪儿了。梦儿说完就推上摩托车,风风火火准备出去。我拉住她,说我跟你一起去。梦儿说那个地方很远很可怕的。我说没关系,反正我出来,就是想领略各种风光。梦儿一努嘴,我就上了她的摩托车。
梦儿这疯丫头,把摩托车当火箭开,风在我耳边掠过,我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就感觉飞起来了。她带着我朝戈壁滩西北的深山里冲去。她说爱笛喜欢到山里,有时一去十几天。山里沟沟岔岔多,一个个连着的圆弧沙丘像埃及的金字塔,又像是圆溜溜泛着肉色的手指。还有一些冲天柱般的沙丘不知是怎样形成的。梦儿凌乱的发丝和硕大的长辫,不时甩打在我脸上。她脖颈黑黑的,线条很美感。我觉得她跟《古墓丽影》的女主角安吉丽娜·朱莉有一拼。
大山前的沙丘一个接一个,毫无层次地堆积着,一点草色都看不到,单调,荒凉,撕人的心田,而且寂静得像一场人仰马翻的战争刚刚过去。沙丘过后紧跟着是大山,那山,入口处白土森森,土崖峭立,进去后发现山势绵延,层层不绝。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峦……”这里的山正如歌中所唱,高大雄奇不说,绵延无穷,进山难辨南北。入山里约二十多分钟,天空压下来一大团一大团的黑云,不断地在头顶翻滚,像妖怪在兴风作浪。我看得可怖,问梦儿会不会下大雨。梦儿看一眼说,这团云肚子这么大,憋急了会洒尿拉屎的。我说那就快跑啊,找个地方躲雨。梦儿拉住我的衣袖说,来不及了,你乱动,山洪会把你冲走。正说话间,一声雷裂开黑云,劈面而来,接下来闪电唰得把山沟照彻通明,接着有无数声雷,像成百上千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来,黄沙籁籁向下滑落。我正担心时,干干的一声炸雷,让耳朵嗡嗡嗡失聪片刻,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立即给浇了个透心凉,外套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了。
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心想这雨来得真快。可这时,雨点转化为豆粒大的冰雹了,毫不怜惜地砸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音,一颗接一颗,砸得人生疼生疼。四周霎时变成冰雹恣肆的世界,天上地下空中都白茫茫一片了,只有冰雹在飞泻、跳跃、滚动,似乎这里是它们欢聚的地方。山沟里开始发起了洪水,洪水跟个巨大的魔兽样,排山倒海般冲下来,浊浪呼啸,震天价的响声使耳膜快碎裂了。我喘不过气来,浑身被冰雹打麻木了,后来一点感觉也没有,似乎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冰雕。依稀能判断出自己是僵立着,却动弹不得,牙关瑟瑟发拌。
狂风吹过,那阵冰雹像接到圣旨般说住就住,一点儿也没打含糊。阳光说出现就出现,跟镜匣里放出来一样,眨眼间挥洒出万道光芒。我的身子猛得一暖,骨骼里像是输进热流样,一下子舒坦了。正上方的天空顿时深蓝的可爱,没有一丝丝杂质。我看到东边有一道彩虹,那是我生平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彩虹,两头分别搭在两座山上,随着地气流动着最绚烂最真实的色彩。我发觉,我和梦儿的手钳子般紧紧捏着,水珠不断从上面滴落。
我由衷赞叹一声。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已经踩出了四个深窝,像老鼠打的洞。沙山被雨水梳出一溜溜整齐的小槽,里面涓涓细流在闪光,蛮漂亮的。不过很快变干了,剩下梳子般的沙纹。梦儿说爱笛很可能藏在这里的某个山洞里,山里有吃有喝的,躲个一年半载不愁吃喝。我俩一步三滑地爬上顶峰,边喊边爬。
一上峰顶,我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等适应了,极目望去,内心的震动不亚于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这里山连着山,山靠山,山挤山,山抱山,山对山山堆山山上有山,看不见尽头,也没有了尽头。白云缭绕,积雪未消,还有崚嶒的山石,奇形怪状的沙雕,什么五岳,什么黄山天下第一山,如果古代交通发达,游客有幸能至此,我国山水史早就改了。我想,这里才能彰显山的霸气和大自然的威力。
低头俯视,更让我吃惊,我几乎惊叫出声,海市蜃楼!沙丘的另一侧,居然是繁花青草,奇树异木,在山风吹拂下,密密地覆盖着地面,端的是生机盎然,风姿万千。梦儿顺着沙丘另一端滑下去,跟滑冰一般,我也躺倒了滑下去。狂风吹不到的沙丘这侧,确实漂亮,有骆驼蓬、荨麻、冰草、席萁草、枸杞、向日葵,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以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展现在面前,以浓重而狂热的生命与对面寂寥空荡的黄沙对峙。我揉揉眼睛,没错,还在。草叶上的露水清新亮泽,弄湿了我俩裤管。梦儿找到一块山石,让我坐了,说生堆火烤一下打湿的衣裤,然后用她有限的地理知识给我解释,这块特定的地理形状使气候变得湿润。
阳光一晒,加上刚才的冷,我头晕乎晕乎的,有些瞌睡。梦儿让我睡到沙丘上。我醒来时,有些头晕,侧头看到不少蚂蚁在地面上转悠,几条壁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身子下面暖暖的,在绵沙里,被阳光晒着,说不出的舒服。梦儿在不远处专注地烤着什么,香味扑鼻,一块石头上还放着不少白刺果、枸杞、甜草根等。梦儿听到后面有响动,转过头来,欣慰一笑,说,你醒来了?
我感觉生活在梦中,似乎在课堂上看小说累了,睡着了,就进入了这么一场梦境。现在梦境还在继续而已。
我俩在山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往更深处挺进。中午时,听到山那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在山群里回荡不休。紧接着,一股惊天动地的奔腾声冲我们这个山口涌过来。我和梦儿对望了一眼,猜不透是什么,赶紧躲入刺丛,眼睛睁得老大。不久,对面的沙山上,一阵沙石飞扬后,窜出来许多野蚝牛,数量多得数不清,老远看来,跟一块绿布上的黑针线头似的。它们的奔跑速度特快,不久到了我们面前。我可以看到其中坚硬弯曲的犄角,长长的有些脏的牛毛,还有充满勇猛与刚烈、温情与憨实的眼神。
这群野蚝牛冲到我们面前,贪婪地嚼着白刺果,再低下头,用大舌头卷一蓬一蓬的冰草揽入嘴里,咀出或红或绿的汁水。就这么持续了十来分钟,我怔怔地盯着这美丽的一幕,感动于自己的机缘,能碰到这么多野牦牛。这时,我发现野蚝牛群开始移动起来,似乎后面有什么动物追赶着,缓缓向底处的沟口涌去。野牦牛快要全部走出去时,忽然“轰”的一声,沟口砂石飞溅,有炸药爆了。七八只野牦牛被炸翻了,血肉翻卷地挣扎着,嚎叫着,而大多的野牦牛极快地奔跑起来,转眼间,甩脱了这块恐怖的地方,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
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和野牦牛的血腥味被风吹过来,扑入鼻中。我的心缩紧了,根本没想到这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生命的禁区。
野牦牛被炸翻时,有人在欢呼。
我们看到一帮人出现在山口,围着被炸翻的野牦牛指指点点。
他们准备把炸翻的野牦牛抬上车。这时,山头另一个声音大喊:“喂,快点,快点,在这个山口!”
一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山口,跟这些炸牛的人展开了枪战。
梦儿眼尖,看到一个跑动的人影,便双手掬成喇叭开始大喊:“爱笛——”
爱笛一看我们,挥手喊到:“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找你。”梦儿眼角都是笑意。
“我躲几天就回来了,你不必跑来嘛。我刚听到炸药响,我就知道有坏怂来偷猎了。我就跑过来看。”爱笛跑到我俩身边说,“后头有公安,我知道这些坏怂也被盯上了。”
“刚才炸牦牛的人是谁呀?为什么爱笛你不把这些人早点抓住?”我问到。
“城里娃,你不球懂,那些人手里有枪,有大盖帽我才喊的,一般人上前,他们说不定一枪给崩了。”爱笛回答说。
“连人都敢杀呀!”我不相信地问。
“那边有公安的车开过来了。我得逃走。城里娃,你回去,让大盖帽把你送回去。我得逃路,逃一段日子再说。”爱笛说。
“你又不是故意伤害那个白大褂,你回去,说明情况,公安会从轻处理的。”
“哼,你说的轻巧,我在社会上混,偷车抢劫打架拐卖人口,什么都干,案底不知多少呢,过去有次犯事进了公安局,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公安上没具体证据,只好被赶出来,但公安的手段我是了解了,打死我也不敢再落到公安手里。我们得走了,城里娃,这个社会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还是回到学校里,认认真真读书,如果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还得读个好大学,出来干番大事业。”
爱笛说完,骑上摩托,捎上梦儿,向另一个谷口冲去。他俩很快在空旷的山群里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空空的大山沟里。我看到那边公安冲我走来,而那几个炸牛的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气里充满湿润,有针眼般的毛毛雨不断飘下来,我真想大吼几声,一浇心中块垒。
在高原的山头,我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直击高考
我总是带着感恩之心来怀念这次惊心动魄的出行。那二十多天,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很大的启迪。彪悍的爱笛和野性的梦儿,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他们从小在一种不适于人类生存的环境里成长,身上有着我周围同学没有的生命力,也铸就了城里同学难以抵达的品性和活力。因为众多因素,他们读书非常不容易,而且各方面生计的原因,没时间读书或读不起书。如果我们这些学生,占据了很优质的教育资源,却白白浪费掉,那对他们,念个书不容易的他们,无疑是一种犯罪。在同一个国度里生活,我们有理由成为精英,承担更多的责任。
我往回走,父母来兰州接的我。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学校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就有项宜被开除的事。项宜跟我号称本班写作文的绝代双骄,她性格坚定,却因与雷光雄在校外同居而被开除,让我困惑不已。我给赵明博老师打电话,说想和你聊会儿天。我过去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找他聊天时,他会推掉身边的事情,想办法跟我坐上一会儿。这次不行。他说他回老家了,一时半刻不到华城了,再说了,他也辞职了,他觉得目前的中学教育实在不适合他,他也承担不起教书育人的重任。我说赵哥你走了,我们班的同学怎么办?他很带感情地说,各走各的路,还能咋办?我说我想学习了,认真学习,考个好大学。他惊愕片刻说,你想通了最好,在中国,干什么事,只有入乎其内,才能出乎其外,读书也是一样,深入进去,才能超脱出来。其实各科之间,大有关联,高考考的那点东西,如果真要学了,也没多少,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并不耽误你成才的。
我开始整理各科教材和辅导资料。我母亲一看我架势,意识到我这次动真格了,惊讶之下的欣喜和激动,简直变了态了,对我好的,比最忠实的奴仆还要奴仆,我一声咳嗽都会引出她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我想要啥,只消说出物件的名称,她会第一时间给我送到。吃饭的时候,她恨不得把所有的饭菜都塞入我的胃里。
我不知道我爸和余诗曼之间关系如何了,余诗曼对于我,像生命中的一场重感冒,突然来了,纠缠了好几天,现在回想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每个人都会感冒呀!可当时为什么寻死觅活?
认真学习几天,教材上的内容劈面给我几大耳光。我原来根本不屑于去学,也没兴趣去学,觉得学了无用,而且会让人越来越糊涂的教材,这时候跟天书似的,充满了神奇和不解之谜。我本来以为,一节一节一章一章向后自学,第一遍能基本搞懂,第二遍能融会贯通,第三遍能举一反三,可没想到,数学物理中有些步骤的得来,你自学的人,根本转不过弯来,而且往往因为求进度,学了后面忘了前面,最后混成一团。特别是练习册上的有些题目,跟诸葛亮摆出的迷魂阵似的,你没有特别的技巧,看着看着就会头晕,大脑缺氧,心脏缺血,痛苦得生死不能。
我才理解一些成绩差同学,想学,可为何一拿到书本就头疼欲裂了。
自学了一个月,我颓然放弃原来的自我进步计划。好多习题如张牙舞爪的螃蟹,我看一阵就恶心,但必须把它活生生嚼碎后吃下去,我做不到。每次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着一大杯红牛或者浓咖啡,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苦战时,会出现脑供血不足、大脑缺氧、眼前发黑等症状,再咬牙切齿继续向前做题时,刚喝下去的饮料像无数只毛毛虫似的,在喉咙处蠕动着,迫使我呕出来,我不得不跑到厕所里去吐,吐得很痛苦,鼻涕眼泪满脸,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再后来,什么排列、组合、二项式定理,什么固有频率、衍射、动量定理、动量守恒定律,都跟胃里不断蠕动的小虫子样,让我一想起来就恶心。
我怕看到那些练习题了,稍微难度一大,我就恶心。
我恨不得拿把刀子,打开天灵盖,看看自己的脑子里是否塞满了其它信息,为何变得如此笨蛋了呢?
我想关键是我内心还极度排斥这些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