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意见不仅仅是针对我而来的,好多老师都被教务处找去谈话。其中高一七班的班主任被家长指责的最凶。据说在一个晚自习上,先是一女生拿练习册问一道幂函数的题,该班主任口沫横飞讲解了半天,确定答案为B,然后另一女生拿同一道题去问她,该老师演算了半天,告诉学生答案应该是C,后来一男生上来,也是问这一道题,该老师擦擦头上的汗,再讲解一遍,得出来的答案是D。男生下去后,该老师觉得这道题有必要给大家讲一下,于是在黑板上写下这道题,当着全班同学讲解起来,一步步地演算,结果算着算着,她的方法被学生指出有问题,算不出正确答案。为此,她有些尴尬地让学生们翻开练习册后面的参考答案,结果为A。她算了半天,也未能算出A选项是怎么来的,就说这道题有问题。但事实上,有同学用另外的方法,得出了正确的答案。此事件成为该老师一个经典案例,像条尾巴样,被学生诟议,抓着不放。该老师声望大跌,家长得知后,立即通过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写书信等方式,向校领导表达更换该老师的意见。
学校考虑再三后,调她去当一名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女班主任在林校长面前嚎啕大哭,说自己辞去原职应聘到华外的,通过了层层选拔考试,出现这么些小问题,不能就此把自己的教师职业给断送了。女老师哭起来哀切无比,林校长实在落不下脸,就把她调换到初二年级上课。
学生欢迎,家长却对我有意见,这无疑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凉水。我分析了一下,觉得家长肯定是反映了学生的意见,对我有意见的同学,多半是那几个总成绩排前几名的学生。她们的语文单科成绩并不特别突出,其它科一直前几名。她们学起数理化来,埋头做题,不懂问老师,举一反三,提高得挺快,可对语文,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我让她们看书,她们确实在看,而且认真记了书里的优美的句子、生僻的字词,用功比其他人认真。写作文,也是按应试的一些作文技巧来写,龙头豹尾凤肚,排比句对偶句比喻句,用得也非常多,但总之考试中得分不能拔尖。我觉得跟她们的阅读量有关。但问题是,她们没时间阅读一些课外的内容。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些学习成绩好的,课堂上不怎么活跃。她们本来被老师表扬惯了的,发现语文课堂被一些成绩不怎么样的学生表现了,听到我不断表扬那些所谓差学生,心头多半不爽,由此产生些抵触。
果然不出所料,期中考后,陆续有总成绩班上考前的学生家长来问我,为什么她的孩子语文在中等位置呢。我考虑了一阵子,解释说别着急,目前有些学生因为习惯了按部就班地学习,对我的教学方法,有些不适应,不过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底子打扎实了,语文成绩肯定上去。但家长听不进去,他们很着急,说万一上不去呢?你这不是耽误我娃娃吗,她可有考状元的希望哩。
十多个家长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想方设法说服我,让我按照班上尖子生的学习习惯,按从小到大的老传统来教学,一篇一篇地讲课文,每篇课文里把生字生词画出来,把考试重点难点画出来等等。我平心静气地解释,说学生形成自主学习、自主思考的重要性等。可家长们就跟自己是教育专家似的,循循善诱地开导我,甚至不惜掏出钱来,朝我口袋里塞,说给他们的子女一点特殊照顾。
我拒绝了那些特殊照顾。
我相信,这些家长在校长、教务处那里,更换我不成,才跟我来磨嘴皮子的。
但钟文昊的家长到来,我还是大吃一惊。
那天我在华城一处湖畔看书,班主任张振中给我打电话,说赵老师吗?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可以吗?
当时我不知道钟文昊母亲驾到。
钟文昊无疑是我最喜爱的学生,跟他,除了师生关系外,还像朋友,惺惺相惜的文友。他每次考试,语文成绩不算很高,但不差,他不喜欢做的题,他会胡乱选一个答案,或者答上几句话。而遇上他认可的,觉得出题质量高的,他就认真作答,能答出一点新意和水平。
他有些怪异的行动,比如看书高兴了,突然站起来,对就近一个同学,不管男女,亲昵地去摸摸别人双耳;或者抱住一个男同学,猛然间抱起来,用力绕上一圈,放到地下,哈哈看着对方大笑。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你太逗了!”事实上,他像憨豆一样搞笑。大多同学对他的行为,会宽容地一笑,并不计较。
我进去时,看到一位短发的中年妇女坐在凳子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进来,她看上去像个过气的电影演员,着意收拾了妆容和姿态。我点了点头,站在老张前面问什么事。
“这是钟文昊的家长,这是教语文的赵老师。”张振中介绍说,胖脸一点儿也不生动。我知道他一直对我有意见,因为学生几次要求换掉他,让我当班主任,他却认定我在鼓励学生反抗他。
“我是钟文昊母亲。”中年妇女冷冰冰地说。我过去握手,她胳膊抬也没抬,任由我的手点了穴一样僵在空气中。
第一次碰壁,我觉得受到了羞辱,但对方是钟文昊母亲,我不好发作,立即矜持起来,冲她点点头,转头问张振中:“你找我有事?”
“钟文昊的母亲,想见见语文老师,所以就找你来了。”
我只好不卑不亢地说:“我很喜欢钟文昊,认为他真不错,很优秀的一个学生,他读书涉猎广博,写作大有慧根,思考一些问题,常常与其他同学不同,我觉得如果顺着他的个性发展,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我看没这个必要。”钟文昊母亲打断我说话,态度明显不友好。
我不明所以,恳切地说:“他真的有才华,只要家庭能给他提供一个自由成长的空间,我相信他会成为中国一个杰出的文人。”
“我看在你教导下太过自由了吧?作业不写,课不听,光抱着闲书。”
“不能这样说,听说您也是高校的知识分子,您应该知道,兴趣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吧?你看,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这些大师,首先兴趣在……”
“哟,倒教训起我来了?”她站起来,直直逼着我,“你怎么不说说爱因斯坦,苏黎世大学博士毕业?居里夫人,拥有巴黎大学物理与数学双硕士学位?还有,磁学之父吉尔伯特,人家是剑桥大学博士毕业;电气时代的缔造者麦克斯韦,博士,剑桥大学毕业;牛顿,硕士,剑桥大学毕业;X射线发现者伦琴,苏黎世大学毕业,博士;揭开原子世界奥秘的波尔,剑桥大学毕业,博士;再说华人科学界吧,杨振宁,芝加哥大学博士;李政道,芝加哥大学博士;丁肇中,密歇根大学博士;好了,你给我说,以钟文昊目前的学习状态,能考上中国的一所二流大学吗?连个大学考不上,在目前中国用人只认名牌大学的普遍心理下,钟文昊即使再天才,会不会夭折呢?考不上大学,你让他到哪儿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呢?受过完整教育的人,其成功的事例和可能性千百倍于考不上大学的吧?”
我当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由得承认:“你说得确实没错,目前中国就是认文凭,高考也有问题……”
她再次打断我所说的话:“钟文昊不是某一个人的试验品,钟文昊考不上大学,到社会上打工度日,对你们来说,影响不大,顶多是教育实验没成功,可对他来说呢,一辈子不可能再有重读大学的的机会。”
面对钟文昊母亲的指责,我被扒了皮一般,一头冷汗。张振中作为班主任,似乎没听到钟文昊母亲的严词指责,忙着批改作业。
后来我分析,当时我跟钟文昊母亲讨论时有三个失误:一是对方是研究物理学的,对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等比我熟悉得多,我拿他们做例子,明显暴露自己的不足,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还有钟文昊母亲列举的众多科学家都有名校的高文凭,但后来我发现,没文凭成大科学家的大有人在,比如电子时代的先驱者法拉第,就出生在一个贫困的铁匠家庭,自学成才;爱迪生一生只上过三个月的小学,却是举世闻名的“发明大王”;中国也有,比如自学成才的数学家华罗庚,初中毕业后因家境不好去当店员;所以文凭和成才肯定没有必然联系,关键还是兴趣和刻苦;二是钟文昊母亲跟班主任聊过,知道钟文昊目前状态的根由在那儿,谁在纵容自己的儿子肆意飞扬,她说的话都是冲我而来,我被攻了个出其不意;三是钟文昊这样下去,在中国目前的教育环境、用人环境下,确实存在着被吞没的危险,他虽然说要拿下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以此来换取名牌大学特招的通行证,但竞赛拿奖,并不是稳拿稳的,对此我也有担心。所以我还观点不变:钟文昊跟那个数学考零分的学者钱钟书一样,需要特别照顾,而不是剪裁花枝一般,把他个性和兴趣全部抹杀。钟文昊母亲,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这时候不应该指责关心她孩子的老师,而是去呼吁和争取一个更合理的高考录取制度。
实际上,中国自古不乏偏才,蒲松龄就是个典型,不喜欢正统科举;近一点说,季羡林、钱钟书、罗家伦等学贯中西的大师,考北大清华时,数学成绩分别为4分、15分、0分。像爱因斯坦,当年报考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时,也偏科严重,只不过他物理、数学成绩太突出,所以破格录取的。所以很多真正的天才,大多某一个领域有天赋,你让他们找到感兴趣的,并有机会终身钻研,他们会做出惊世骇俗的成绩。可如果扼杀了那点天赋,也就庸庸众人了。关键是社会给不给天才一个机会。辨别天才,造就天才,需要一个特别的机制。
钟文昊母亲当时看我不出声,更加愤怒了,声音尖厉,喋喋之极:“你所说的素质教育我全明白,而且比你还明白,可你不明白一个当父母的心,当父母的,敢让自己的儿子在高考中有一点儿闪失?敢拿孩子的一辈子来做实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才毕业几年,懂得多少道理?教了几个学生?我都带博士了!”
我感觉太阳穴两侧的博动,如同坚硬的马蹄踢打着,似乎随时有可能迸裂。
钟文昊这时也来到办公室门口,像斜塔般站着。看我呆若木鸡,冲进来挡住他母亲:“你别吵!你们当家长的,就想让生下的子女按你们规定的样子去生活,可我不是一团软泥,让你揉捏成心中的模样,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权利按照我理解的方式去生活,我考不上大学,就去打工,用打工挣来的钱买爱看的书,胡思乱想一辈子,这样活着我才能开心。”
钟文昊歇斯底里喊出这番话,他母亲突然抖动起来,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下。看得出,这个话题上,他俩争论过不少次,没有什么结果。钟文昊母亲恼恨不已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我打碎了她最心爱的艺术品,那种痛恨,是发自骨子里的。她对钟文昊说:“我跟你老师说话,你站一边,我们回家讨论!”
“讨论什么呀?我外公、我爸都不干涉我,就你,一天想束缚我,想把我捆绑得紧紧的,让我不能呼吸新鲜的空气,让我在黑暗的屋子里痛苦地生活。”
“你,你,你,迟早有你后悔药吃的!”钟文昊母亲完全失去了教授的风范,跟我见到的很多个家长一样,爱恨交加,“人生是场球赛,你得按规则出牌!”
钟文昊掉头出门,临走甩下一句:“你要是再这样,我现在就不依靠你生活,我可以到法院起诉,断绝我们的关系!”
天下的母亲,没有受得了儿子要离他而去的恐吓。我看钟文昊的母亲无力地倒在椅子里,右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跟虚脱了一般。我突然觉得,比起钟文昊的母亲来,我对钟文昊的关爱远远不够。虽然我和她都想让钟文昊有一个灿烂的前程,但教育方向上,在目前的中国,到底孰对孰错,不经过时间的检验,谁也不敢打包票。我目前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和钟文昊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