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空调,吃着号称野生的山珍海味,白天上课,晚上娱乐,大家很快忘记了师姐。师姐像一缕并不清爽的风,来了,又走了,留给众人的,是个模糊的悸动。好多的人,把师姐的自杀,归咎于教学经验的不足。
也是那次短期心理培训,我和余诗曼走得近了一些。
因为我跟学生关系处得不错,我被林校长特意安排,在新教师减压会上,向所有招聘来的不足三年的新教师讲一堂课,命题是《如何与学生建立良性互动的师生关系》。这让我诚惶诚恐。按林校长说法,学校对新教师的要求:一年站稳讲台,三年驾驭讲台,五年成就讲台。我属于已经站稳了,而逝去的师姐却没能站稳,栽倒了,把性命丢了。我细想想也是这个理,不管外界如何风云,站好讲台是一门功夫。这让我对讲台凭白产生了一股敬畏,觉得当老师真不容易。也不知道我过去的淘气和无心之过,伤害过多少老师们,真想一个个地说声对不起。
余诗曼在我讲完《如何和学生建立良性互动的师生关系》后,拍着巴掌地来见我,说讲的真好,她也这么想的。她也觉得,当老师,不能只做平庸的教书匠,要做就做个学者型的教师,学者令人尊敬,教书匠受人鄙弃。学者是雅称,老师是敬称,教师是通称,教书匠是鄙称,当老师绝不能让学生看不起!
当时大家都往餐厅走。我边走边跟她聊,她说她跟学生在一起是挺快乐的,但问题是,学生经常找她问这个问那个,她有些烦了。我说这简单,让学生到网上查,很多困惑早有解释了。余诗曼轻轻叹了一声,开玩笑地问我,如果有学生暗恋你,你怎么办呢?
我一怔。这个话题,挺棘手,年轻老师间经常讨论到。我刚进语文组,一次吃饭聊天中,问我们的美女副组长孟晨羽,“学生会不会暗恋老师呀,我们学校有没有师生恋呢?”孟晨羽当时瞥了瞥我,反问我:“我们学校的学生,怎么能看上老师呢?”说这话时,孟晨羽自己似乎不是老师样,话音里一股瞧不起老师的味道。我当时不知道她女儿在我的班上读书,就口无遮拦地说:“怎么不可能,我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毕业后跟美术老师结婚了。”
“是她贱!”孟晨羽恼怒地喝到,好看的鼻尖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戾气,精致的面孔有些变形。这让我意兴阑珊,也让我对她有一丝看法。我本觉得,她说什么,做什么,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与亲切,属于那种很有风度的女人。但那次没有,她近乎完美的形象,一下子显得生硬,像个专横的管家婆。我当时很吃惊,其实,师生恋多的是,并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学校的女生,除了今年从山区招来的外,其余家庭条件是很不错,自身条件也非常优秀,但这并不能表示,她们不喜欢一个当老师的人。我一直觉得,教师这职业,是最神圣不过的。
现在余诗曼突然问我,我不由得认真思考起师生恋来。我一字一句斟酌说,“如果真有学生喜欢上你,就开诚布公,说明不能师生恋的缘由。一定要坦诚,一定要认真,一定要决断,不能有丝毫牵扯,不能给他留点点希望。你看,前一段时间,也是一个重点高中,两男生都喜欢女老师,最后其中一男生把另一男生给戳死了,这是引以为戒的。”
“我知道,那不是师生恋,是变态的勾引,乱伦!”余诗曼愤愤地说。
“也是。所以师生之间的分寸必须得把握好。”
“班上没女生喜欢你?”
“不是喜欢吧,应该是好玩,有个女生写了张条子,上面是‘我喜欢你’四个字,没署名,第二天我讲课时,谈了一番中学生应该追求什么样的感情,然后该女生写了‘谢谢你’的纸条,都是塞我口袋的,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我也不清楚。我还有些疑心是男生恶作剧呢。”
余诗曼想起了自己的事情,那些事情肯定如疱疹样让她心烦,她幽幽一叹:“我该找个男朋友了。”
这句话来得特别突兀。我心底咯噔一下,立时不敢看她,盯着前方,张了张嘴,嗓子里塞了鸡毛一般,说话有些难受。我干咳几下后说:“我孤家寡人,一天形影相吊,你正好做件好事,把我个人问题解决了。”
“你呀,恐怕早有意中人了?”她媚眼斜斜飘过来。我心神一荡,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手臂怎么摆也不自然,一下子回到初恋的青涩模样。她一看,明白了什么似的,说:“看不出你这么单纯呀!”我不明白她到底是赞许,还是取笑。我掩饰着不安,说:“我大二时谈过一次恋爱,毕业分手后,我一直没想过再谈恋爱,恋爱太伤人了。我想有时间了,参加相亲大会,找个人结婚就是了。”“相亲大会?这么多女同事,你一个都看不上?”余诗曼发嗔似的瞪了眼。我双手乱摇:“不是,不是,是怕女同事们看不上我。”
吃饭时我还品匝余诗曼的话。她在领导桌,被副校长点名坐过去了。我看到她眼光闪电般,忽闪到我身上,柔情依依。我万分欢喜,像中了头彩。正好有老师在台上唱歌助兴,唱完后大喊一句:“让我们最年轻的美女老师余诗曼为大家来一首,好不好?”我第一个鼓掌。
余诗曼是新老师中唯一的音乐老师,又最年轻,当然不能推辞。她唱了首英文歌,我一听就明白了,她在湖畔低吟的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也就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想余诗曼如此迷恋这首歌曲,多半是想获得这样一种浪漫到极致的生死随时相许的爱情。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每一个夜晚,在我的梦里
i see you,i feel you 我看见你,我感觉到你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我懂得你的心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跨越我们心灵的空间
and the spaces between us 你向我显现你的来临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无论你如何远离我
near far whenever you are 我相信我心已相随
音乐如泣如诉,像是打开了一个秘密时光通道,把人引入一个与尘世隔绝的胜境。这时候,不知谁按灭了灯光,四壁射出不少色彩斑斓令人迷幻的光线,老师们开始翩翩起舞。余诗曼一唱完,就被马副校长约上跳舞了。
林校长这时赶来了,大家停下来,不约而同地鼓掌,马副校长边鼓掌边说:“请林校长给我们讲几句话!”
众人安静下来,音乐调小了,林校长讲话:“开个会,来迟了,关于周秀梅老师的离开,作为校长,我很痛心,我没照看好,我在大会小会上做了很多检讨,在这里我还是要检讨,是我对大家关心不够,照顾不周。我让大家来这里,不是让大家来缅怀,而是让大家来思考,思考我们如何跟学生相处的更好,我相信我们这里的绝大多数,还是跟学生有着融洽的关系,但我也担心,会有一些老师,万一跟学生关系闹僵,心理上的有了阴影,做出不该做的傻事来,哪怎么办?必须有一个适当的解决方式和疏通渠道。我的建议是,大家工作闲暇时,多放松,开心去玩。我们学校的老师,因为生源的不同,教学等各方面有极大的压力,这是普通中学老师根本不能想象的,但我相信,你们这批年轻的老师,一定超越前面的成绩,将大华外国语学校,真正办成一所社会各界认可的名校!”
哗哗哗的掌声,如急促的马蹄。林校长双手下压,意思是不用鼓掌。
接下来林校长应邀唱了首老歌《我的中国心》: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心中一样亲……”
林校长唱得居然泪花门烁。
刚唱完,余诗曼笑盈盈地走过去:“校长,我请你跳支舞,能赏光吗?”
林校长搂过余诗曼翩然起舞,神情放松许多。
他俩舞技都不错。大家自觉地把舞池让出来,让他俩跳。旁边快要退休的朱副校长对年轻志壮的马副校长说:“我们也各自找个舞伴吧,甚的他一个人不好意思。”马副校长说:“林校长这时已经神魂出窍旁若无人了,要有,只有一个人,就是舞动在他眼前的女人!”两人哈哈笑着。当时他们桌子旁边就我一个年轻老师,其他老师离得相对较远,我听着有些尴尬。这时,管德育的马副校长转过头来问我:“小赵,你和余诗曼不会在谈恋爱吧?”
我赶紧摇摇头,竭力否认和余诗曼沾有关系。
“这就好这就好,不然林校长可把爱将给得罪了。”
我再次看了看舞池。林校长白衬衣扎在裤腰,滑动的舞步结实而有力,随着飘飞的领带,知识分子意气风发的一面一览无余;余诗曼柔情款款,身子无骨般摆摇着,头快要枕到林校长胸口了。我突然怀念起粗短矮小的师姐来,她那副天下舍我其谁的自负,不知什么时候,深深扎在我心间里了。我赶紧走出餐厅,仰望苍穹,深深吐了口气。
师生间的快乐
重点学校没有不考试的。考试是中国老师对付学生的镇妖塔,挥出去打趴一片学生。天天听写打分,单元考,双周考,期中考,期末考,摸底考试,选拔考试,全年级竞赛考试、全校竞赛考试等,考得学生神经错乱,有的逢考发癫,有的遇考发呆。我不喜欢组织学生考试,几次全年级统一举行的单元考试,我让学生随意答,答多少是多少,别有负担,学生反而出奇的好,语文平均成绩居然在普通班中最好,这让学生们很兴奋,觉得我真厉害,不完全教课本,寓教于乐,居然成绩不落下。而且在我推荐下,几个学生的作文被《少年文艺》、《花季雨季》、《萌芽》等杂志发表了,班上有一名叫项宜的女生,拿着我写了评语的作文,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据说初赛入围了。不久到现场复试,又获得了二等奖,内容是写父亲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在学生中有很大影响力,该女生的参赛作文被校刊刊登后,成了校园明星,可她,老是落落寡欢。这一点上,与钟文昊相像,但钟文昊是在孤独中思索,开心起来,完全孩子气。
这些不算大成绩,但细究起来,似乎证明了我践行的开放式的教育方法具有可行性。林校长知道获新概念作文赛的学生在我们班后,非常欣喜。他也读了那篇作文,对作文中的搓澡工父亲形象非常感触,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们学生中,有些家境贫寒,得尊重,得鼓励。林校长让我坚持自己的教育理念,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同时,林校长也通过一些关系,请全国出名的专家,趁来华城的机会,到我们学校里办个讲座。我记得当时全国最知名的一些法学教授、音乐家、美术家等,都来我们学校讲过课。包括四处推销产品的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其中有些名人,我大学时敬仰无比,没想到居然在中学里见到了。
我时常感动于我教的学生们。他们真是非常非常的可爱。我每次讲课有瑕疵,或者讲得特别精彩,他们总会有人来找我交流,让我不断完善和充实。有几次我穿错袜子或穿倒衣服,他们哈哈大笑中让我有台阶可下。
课上兴趣所至,我让学生自己来讲。主要让学生对教材中的某一篇范文进行有理有据的批评。学生觉得老被大人批评,现在批评大人文章,有意思,还真认真研究了一些文章,点评起著名作家的经典作品,头头是道,让当老师的耳目一新。
“比如闻一多的《死水》,这首诗多半是诗人心情不好,愤激之下展现的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何苦呢?我们华城的护城河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还要让他更污染吗?既然成了死水,我们想办法清理才是,诗人看到这种现状,毫无办法,只有激愤的责骂,我觉得没多少实际意义……”
“臧克家的《老马》,我觉得不好,‘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的泪只往心里咽’,悲惨到这个境地,国家哪里去了?政府哪里去了?朋友呢?亲人呢?没有一个关心的人?‘横竖不说一句话’、‘把头沉重的垂下’,为何不反抗?为何不争取?‘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吗?为何今天不反抗呢?所以我更喜欢里尔克的《豹》,困兽犹斗,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个‘伟大的意志’,老马身上一点理想都看不见……”
我往往沉醉于这样的思辩,醒悟过来后,只得按参考教材上的,引导几句,让同学们在考试中尽可能按参考教材中的解释作答。我觉得老师学生都有点像里尔克笔下的豹子,困在高考里面难以解脱。学生们知道我把讲课和考试分得很清楚,有时突兀地问:“考试的时候就这样答吗?”
我点头或摇头,老觉得藏了太多秘密。
两个班的学生,一百多号人,动不动来教研组找我聊天,有的通过写周记作文来倾诉。有时,我骑一辆破自行车摇晃在大街上,被几个学生碰到了,拉着我坐到肯德基里,谈上一半天。有几个想谈恋爱的男生,还让我帮做出追女生的点子。我只好跟学生讨论,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恋爱?恋爱不仅仅是相吸的异性,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思维的碰撞,人生追求的见证。
班主任不知道的好多班里事,我第一时间一清二楚:比如谁跟谁闹矛盾了,谁跟谁想恋爱了;谁跟谁分手了;谁把谁给收拾了几下子;谁跟谁关系好,是死党,是铁哥们儿;谁说哪个老师讲课好了,谁把哪个老师当偶像了;谁骂语文老师了,谁给老师送绰号了,哪个老师在课堂上闹笑话了,哪个老师有些色迷迷地看女生;谁家有钱谁家有权,谁家的父母开宝马奔驰谁的父母最近去国外度假了等。我叫学生们不用说,还争着说。他们愿意跟我聊生活中碰到的困惑和新鲜的东西。
项宜数学好,据说是特长生,她很想写好作文,于是写出来的,很受余秋雨散文影响,大气磅礴又不乏才情那种。因为取材身边的人事,她的作文更有真情。每次请她起来朗读,她会读得十分卖力,甚至情到浓处,不仅声泪俱下,让我大为震撼。她对人世的看法,早就超越了普通的年轻人,进入一种智者的层面。这让我担心她的生活健康状况。还好,她家里虽然贫困,但亲人对她爱护备至,而她个人十分勤奋,并未自怨自艾。
同时我发现,班上的每个学生,像一片片的树叶,虽然绿绿的一片,但稍微留心,会发现各有各不同的纹路,有自己的个性、气韵,像孟婷婷这样的漂亮女生,读了安妮宝贝之类的文字后,写出来的情感,也自有一种精致和风韵。即使那些所谓的“差生”,在我看来,有诸多的可爱之处。而且,有几个“差生”的作文,写得非常诙谐,有马克·吐温的特点呢。
我最喜欢的还是钟文昊。每次我让钟文昊朗读自己的作文,他读了开头几句,直接从讲台跑下来,边跑边摇着手臂,“不读了不读了,没啥可读的。”
其他同学哈哈大笑。有同学自告奋勇,替钟文昊朗读。可该男生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读出来时,下面的同学并没多少兴趣听。钟文昊的作文,非得有透彻理解的人来读,不然,那种特殊的感觉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