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疾反应过来,肯定是林校长特批的。我敲门进去,站到讲台上,冲下面深深一鞠躬。美丽容颜的女教师朱唇微启,问了问我的个人情况,比如专业、导师、毕业论文的选题呢,然后微笑着说林校长特许你试讲的。
她大概三十五六岁吧,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艳压群芳却不傲气,我心底嘀咕,中学也能有这样美艳的女人,一时脑袋发昏,没听清她说的话。
“这是我们语文组副组长,孟老师,招聘语文老师的主考官,她先问。”旁边一个老师明白我中“招”了,或许如此情景见的多了,赶紧打圆场。
“这位同学,我先问一个中学语文课本里最简单的问题,《诗经》里的《氓》还记得吗?背一段来听听。”
我立时惊醒起来,这美丽的女主考,平和的调子里蕴藏着逼人的杀机,得小心对待,于是气沉丹田,意念转瞬之间,脑海里涌上《氓》的开头。我朗声吟诵:“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我参加演讲比赛多年,知道该什么时候断句该什么时候渲染气势,加上从小到大背这首诗不下十数遍,情感上也容易把握,背完前两段,旁边站的校长乐开了嘴,连连点头,以眼神鼓励我,期许之意明显。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一口气背诵完毕,冲几位招聘老师鞠了个躬,静等下一个问题。
“不错。周先生,你看怎样呢?”女主考官转头问问旁边的大胡子。大胡子大蒲扇一挥,扔到桌子上,眯缝了眼,问了我一个问题:“《氓》提出的问题在今天有什么现实意义?”
这问题问得有些刁钻,说起《氓》来,大多认为古代男女不平等,才导致男人花心女子被弃。男人花心自古有之,今天亦未杜绝,我思忖片刻,诚恳地说:“《氓》里弃妇命运的故事,一方面谴责了男人“二三其德”,花心无情,另一方面展现了古代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我觉得将《氓》放在今天讲,其实并无特别。女子被始乱终弃的故事层出不穷的上演了几千年,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你可以指责他喜新厌旧,甚至告上法庭,但是爱情却再也无法挽回,有时候对错很难分得清,或许,像刘墉所说:对错都是为了爱。《氓》是一曲荡气回肠的中国爱情悲歌。如果女性有独立的生活,自由的思想,我想她们不至于凄惨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地步,而会去寻找心心相印的爱情。”
“不错,不错,有点见解,我问完了。”大胡子一抹胡子笑呵呵地说。
女主考,后来我知道她就是芳名远播的语文教研组副组长孟晨羽,兼教务处副主任,大胡子是语文组组长周清波,一向闲云野鹤,不大管具体事务。孟晨羽点了点头,转头问校长:“校长,你来定夺吧,挺会说的。”
林校长示意其他三个老师继续对我提问。其中一位英俊的年轻老师让我用英文做个自我介绍,并回答应聘的感想;一位双颊如削的年迈长者问我对体罚学生怎么看。我一一回答后,林校长就当着众人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目前没要求。林校长伸过手来:“日后你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一员了!”
林校长显得很高兴,他其实一直在观察我,观察的结果是满意。我有点像荡秋千荡到最高点,浑身一阵阵触电般发麻。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人生难料!我握着林校长的手不断使劲,忘记了下午对他的鄙夷和不屑。林校长很享受我这份热情,末了,拍拍我肩膀说:“你是我招进来了,日后跟着我学,会有个好前程的。”
家教梦
后来就业协议书来了,薄薄的三张纸。大华外国语学校在师大一百多名研究生中,最终选择了我、师姐还有物理系的一位研究航空物理和数学系研究天文数学的两位同学。
现在考上大学没什么,关键是找份好工作。因为找到的单位效益好待遇高,地理位置绝佳,我和师姐轮流请了一个多月的客,然后坐上大华外国语学校专门派来接我们四个人的客车,美滋滋喜洋洋地来到华城。
到了学校才知道,林校长今年大手笔,在职的教学经验成熟的老师来应聘,基本上被拒之门外,他带领招聘组,转战了全国多所师范大学,一口气招了二十三名优秀应届毕业生,其中四名艺体类的本科生,十八名硕士研究生,一名博士研究生。
新教师培训期间,我发现有一个头高挑的年轻女老师有些熟悉,觉得在哪儿见过。她有一双含露凝水的眼睛,秀发垂肩,肌肤白嫩如鲜奶,短裙和长靴将她的大腿规划的十分迷人。我觉得她适合去参加选美大赛培训什么的,而不是枯燥的新教师岗前培训。可她一直做笔记,大眼睛扑闪扑闪,一点没昏昏欲睡的感觉。后来休息间隙,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哼歌。我一听曲调,猛的想起来。她就是那个林校长在湖边注目的,恋恋不舍的,抱着一本书哼着“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款款走过的音乐学院女生。我一问,她果然是校友,音乐学院的,叫余诗曼,主修专业小提琴。她六岁开始学琴,十二岁考入师大附中,后升入师大音乐学院,曾是师大“念奴娇”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
我纳罕于如此的巧合,问她如何应聘到大华外国语学校,她说是有人介绍的,具体是怎么介绍的,怎样的应聘过程,林校长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她展颜一笑,避而不谈,我也不好细问。
我俩互换了手机号码和QQ。
大学本科毕业的不少同学工作在华城,听说我来了,聚起来给我接风。当晚共十二个人,除了记者铁志平和机场办公室里做文秘的张海明外,其余都在中学教书育人。三年不见,他们褪去了大学时代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艰辛劳作后的成熟。从他们身上,还有接听的几个学生及家长问询的电话中,我明显感到,当中学老师不容易,特别是班主任,连吃顿好饭的时间都没有。
觥筹交错之际,华城一中任教的刘涛转头对我说:“你小子来了,这就好了,我们这帮人里你是惟一的研究生,水平比我们高,我们也需要这样一个带头的,我问你,咱们合伙起来,搞个家教中心,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刚到,搞什么家教呀,先把本职工作干好再说。
刘涛歪了眼睛说,狗屁!装清纯,我们华城一中有一句老师名言,说给这些孩子上课,就当喂一群兔崽子,喂大了,喂壮了,卖个好价钱,别指望其它。既然为的是卖一个好价钱,干吗不做家教多赚点钱呢?
我说你小子,亏学了四年的师范专业,老师是干嘛的?育人的!育人追求的是“有教无类”、“春风化雨”,讲平等的,讲师德的,讲奉献的;家教是干嘛的,规定的时间内得到最大报酬的,追求“赚钱至上”、“多多益善”,讲效率的,讲利益的,讲索取的。谁都知道,经济学里平等和效率就是一对冤家,师德容不下斤斤计较的利益关系,奉献和索取更是南辕北辙,水火不相容!
没想到,刘涛根本不在乎什么平等、师德、奉献,他说靠,你娃儿还装什么清纯,家教你大学里又不是没搞过?老同学聚餐,你还给我上课呀,就不用假惺惺了吧,什么时代了,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最大的好处是只要你不偷懒肯定能赚到钱,市场经济最大的罪恶就是用金钱来衡量一切关系!你不管愿意不愿意,在今天的时代,学校,特别是一些打着民办旗号的学校已经市场化了,家长和学生,尤其在权贵家庭,早把老师定位为拿钱上课的打工者!老师要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们会喷饭!
那天吃饭我俩你来我往,嘴皮子打架,几乎不可开交。后来他也不跟我吵了,骂了一句:果然读了研究生迂腐!转头问其他同学,想不想赚钱?想赚钱我们搞家名校名师强强联合的家教培训中心!
在华城九中任教、大学本科时的女班长艾小梅坐在我旁边,见我摇头,拉着我胳膊撒娇似的说:“你也来嘛,你们学校是‘状元学校’,你加入进来,再加上一二九重点中学的老师,搞个家教培训中心,名气自然大起来了,哪个学生不想当状元,或者进重点大学呀!”
我勉强笑着,心底有些失望,这个女班长,曾经义无反顾地去参加抗洪救灾,连命都搭上的女生,居然已经这么物质化了!
刘涛瞟了我一眼,把一杯啤酒倒进肚子里,抹抹嘴说:“你加进来就行了,投不投钱不碍事,到时候你来上一两节大课,我们打出你的名号,不是你的名号,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状元之校的名号,招生就是了,你娃儿不用再说不!”
时任《华城商报》记者铁志平就说:“你们别把我撂下,我也想赚钱,现在学生的钱最好赚,我给你们当总策划和宣传部长。”
飞机场工作的张海明也说:“我也想入股,有酒同喝,有钱同挣!”
“我们同学中有华城一中、华城九中和大华外国语学校的初高中教师,小师弟中有华城二中的初高中教师”,刘涛掐指算着,“一中语文组组长就是我们82级的师兄,已经是特级教师了,也想搞个培训机构什么的,自己又抹不开面子腾不出时间来,这次把他也拉进来,他再拉进几个其它学科的特高级教师,对外就更好宣传了,整个华城的名师都挂个名,我不相信我们的家教中心火不起来。”
“打着这些老师的牌子,怎么给钱?”艾小梅问。
“一开始少给点,有赚头了分多点。这些老师,现在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只要给钱,你用他的名字打痔疮广告都愿意。”刘涛满不在乎地说。
铁志平笑着应和:“此话极是,明天我可以在商报上给你们打条广告:一二九华外教师强强联手,特高级专家名师震撼出手,打造华城最豪华的家教航母——龙腾凤飞教育培训学校。”
“哇,此言极妙!”大家忘情地拍起掌来。
当时夜色渐浓,窗外长街上人影扑朔,车流如火舌。大家边吃边聊。我看七八个同学都有意,想过把生意瘾,不好再泼冷水了。其实我也明显感觉到,一进中学,人生的轨迹基本定型了,想生活好一些,在这样一个物质时代,最好多赚钱。当中学老师,多赚钱也只有一个办法:多招学生搞家教!
大家商议了一番,公推刘涛做首领,头头,董事长,其他人自任董事,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力量与金钱,全力响应刘涛伟大的做家教计划。大家一起碰杯,气壮山河地喊声“搞!”我一看,有点酒意,女同学喊得比男同学还来劲!
刘涛杯中酒一口闷干,又添满一杯,说是敬各位的:“古时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现在什么最铁?嫖过娼的扛过枪的同过窗的分过脏的,我们同窗四年,也该合伙做点事业了!一中这三年老师当下来,我房子也没买,钱全在银行里,十五万,一份不拉地投进去,你们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就帮个人场,大家一起上,我不相信在偌大的家教市场里,没我们的立锥之地。”
此话掷地有声,抬手举足之间,豪气云干,一反他大学期间文静秀气的模样。我特别吃惊,一者吃惊于他三年存了十五万,这恐怕光靠工资存不够;另一方面吃惊于他的变化。大一刚开学,我初次见刘涛那张俊朗清秀的脸时,暗暗喝了一声彩,觉得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大学四年里,这张面孔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刘涛却兀自装作不知,整天耗在图书馆里,腼腆得像个小家碧玉。有同学纳罕说,这小子多半被宫刑过,要不就是gay!而现在呢,我发现刘涛变化最大,跟做了彻头彻尾的变形手术似的,瘦猴子成猪八戒了,整张脑袋圆嘟嘟的,像个硕大的肉球,一米七二的个头,却胖到了一百八十多斤,稍微一动凳子咯吱作响,哪有当年半点俊朗的神采?
当老师吃成这样,这活动变人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晚上回来,我给余诗曼发个消息,说了我的困惑。她回消息说,她也着手准备做家教,她们音乐课,每周每个班安排一节,课时费那么点点,买衣服都不够,一小时钢琴家教课,好一点的都要二百,不多做点家教,还能生活下去?
课堂情
第一次正式上课,难免紧张。刚进教室门口,下面一串串清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我冲他们笑了笑,带着他们的眼神走上讲台,问语文课代表是谁。学生说班主任还没指定,只有个班长。我就问谁愿意担任这个为全班同学服务的职务,愿意请举手!没有一个举手,一个个稚气的面庞和清亮的眼神里透着新奇。他们不信任我,以为我在开玩笑。班干部是学习成绩优异者的特权呀,怎么会随便一个人当呢?从小到大,学生们习惯于班主任指定,没有自荐班干部的。我再问一遍,还是没人举手,56个嘴角边洋溢着笑容。我用眼神鼓励了一圈,还是没有同学举手,而且一个个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我就问:“谁觉得语文学起来头疼?”第三排捂嘴大笑的宽脸短发女生张口说:“老师,语文跟大刺猬似的,不知道哪儿着手,好难学哟!”我看着她说:“好,我有办法,语文课代表就是你了,你当了语文课代表,就会发现学好语文其实很容易,同学们,就让这位同学来担任语文课代表,你们觉得好不好?”“好!”同学们一片掌声,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什么,掌声跟暴雨点子般热烈,一张张小脸蛋上充满了由衷的高兴。
我走过去问那个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白展堂。”大家哄笑着说。
“嗯?白大侠?”我也笑起来。
“老师,别听他们胡掰,我叫白娴棠。白色的白,娴静的娴,女子旁一个休闲的闲,海棠花的棠”,她给我说完,站起来冲大家喊话,手指头点着后排的男生们,“你们再乱叫,我不当这个学习课代表了。”
“好好好,我们不喊了不喊了……”
我看着大家,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我说:“现在还有谁愿意当这个课代表,可以提出来,我们同台竞选一下,有没有呢?”
没有人吭气。有男生喊:“就白大侠吧?”其余人应和。我微微一笑,说:“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像是在课堂,而是在血风腥雨的江湖中呢,既然大家是江湖人士,应该知道江湖的规矩,同门之间,有称大侠的吗?亲切点,师姐或师妹,要不就直呼其名或喊其小名,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岂不是让外班的笑话。”
男生们乐成一团。有反应快一点的,冲我喊:“师傅老人家好……”
“叫我师傅也可以,不过,过去的师傅对徒弟,大多是注重技能方面,如手工艺、武功等方面的传授,我手工活一般,武功也只会几套拳术,怕耽误了你们,所以,我们还是互称老师和学生,之间主要是传授知识。我相信我看的得书比你们多一些,有些问题上理解的也比你们深。好了,言归正传,还有人参选课代表不?”
没有人说话,好奇地看着我。
“鼓掌通过!”我说。
大家再次齐刷刷鼓掌,白娴棠颇有风范地点了点头,还抱了抱拳头作揖,大声说:“我尽力去做,做不好的你们指出来,我改正就是,但谁如果在语文课捣蛋惹事,休怪我跟他没完呀!”
那时候的白娴棠,还属于一个无邪的少女,没有被残害,虽然贪玩、虚荣,但还是有自己的追求,学自己喜欢的知识!
我说:“当然,她目前只能是代理课代表,我们考察两周后,如果没有其他同学出来和她参选,她又称职的话,哪就是她了。如果大家觉得她不称职,或者有同学想通了,想为大家服务了,我们可以再重新竞选。现在呢,我们就进入这堂课的正题,来谈谈‘语文’到底学些什么,我们先来谈谈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