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安定下来了,史可法为了广召天下人才,设立礼贤官。又上《论人才疏》,主张打破常规,不拘一格,荐举选拔人才,调军前使用。他的礼贤馆的确吸收了不少的人才,后来有的在扬州保卫战中牺牲,有的成为各地抗清活动的骨干。例如有个吴尔填,曾在北京失陷时归顺过农民军。李自成从北京败退,他回到南方。马士英要治他“降贼”之罪,他便来投靠史可法,请求从军“赎罪”;并砍下自己的小手指让乡人带给父亲,请父亲予之以全部家产抗击清军。史可法不计前嫌接纳了他。吴尔填后来果在扬州保卫战争中壮烈牺牲。由于史可法任用了吴尔填这样的“降贼”,朝中的反对派大作文章,大肆攻击:“督师之地,为招亡纳叛之区;阁部之前,为藏污纳垢之所。”对于恶意中伤,史可法置之不理,不屑一辩。事实胜于雄辩,后来的扬州保卫战中,礼贤馆的多数人都为抗清而献身。
此时清廷的《谕南朝官绅军民文告》传到了南方,这时南明方面才知道北京已为清所占,李自成败退山陕。当时清朝吞并全国的图谋还未充分表露,吴三桂则被讹传为申包胥式的“乞师复仇”英雄,因此弘光朝廷上下正在做着封赏吴三桂与联清灭闯的美梦。从表面上看,史可法一度也是附和的。但是,他并不是一味主张向清妥协,主要是想以此来延缓清军的南下,抓住清军与大顺军在北方“两虎相斗,南牧未遑”的时机,北取中原。
这个战略意图,在他的《请进取疏》中,表述得非常明白。应该说,站在当时南明的角度和立场来考虑问题,这不失为一个现实可行的方案。由于崇祯皇帝是李自成逼死的,当今皇上的父亲福王朱常洵也是李自成处死的。“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身为大明臣子,此时史可法是连做梦也不敢想到与李自成联合抗清的。作为南明的主要军事负责人,他一心想的是要抢在清朝彻底打败李自成之前,收复当时处于相对真空状态的中原地区,以为下一步不可避免的抗清战争争取到一个有利的战略地位。此时史可法心中,是将“靖内寇”与“制外夷”等量齐观的。随着清朝统治中国野心的公开显露,史可法便将注意重心转到抗清上来了。
就在史可法督师扬州、力拒清军时,南明朝内一片混乱。马士英夺取相权,重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技,招纳贪官污吏,陷害忠良,排除吕大器、姜曰广、高弘图等人。阮大铖则被福王任命为兵部尚书,把持军事大权,并企图借“妖僧案”株连打击史公。弘光帝朱由崧则以“万事何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为座右铭,终日沉湎于酒色,与娼优、乐人和梨园子弟在一起寻欢作乐,人称“老神仙”。弘光元年八月,他又传令选妃子,使得“闾井骚然,苏杭民间婚娶一空”。朝中腐败已达到极点。督师扬州的史可法面对这些情况,疾首痛心,屡次上疏劝谏,要弘光帝卧薪尝胆,藉甲枕戈,奖率诸臣,报仇雪耻,恢复故土,告慰先帝,不可以以江南片席之地以求偏安。其疏中言辞极为恳切。然而弘光帝充耳不闻,依然故我。他和朝中人士皆依恃长江天险,仍终日逍遥,“清歌漏屋之内,痛饮焚屋之中”,毫无危机感。
九月初,高杰与黄得功之间因偶然事件,又爆发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决一死战。史可法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才将它平息下来。为了动员高杰出师北伐,史可法连自己的督师府也让给高杰妻儿住,自己住偏房。在史可法的精诚感召之下,高杰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成为一名锐意进取的爱国将领。
与此同时,发生了一件意义非同寻常的事件,清朝最高统治者摄政王多尔衮致史可法的信到了扬州。史可法将书信上交朝廷,并且修书作答。这一来一往两封书信,辞令都很优美,成了历史上脍炙人口的两篇名文。多尔衮怀着灭亡明朝的勃勃野心,手握强大的八旗兵武力,在信中极尽纵横捭阖、强词夺理,气焰咄咄逼人。他把清军占据北京说成是“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国”。清是为明朝报仇雪耻的,凡是忠臣孝子,都该感恩图报。南明王朝另立国号,便是天有二日,是为敌国。如果不归顺大清,他便要与李自成合伙,一道来消灭南明。最后多尔衮又搬出吴三桂为样板,用高爵厚禄向史可法进行诱降;还以贬弘光、捧史可法的手法,图谋挑动弘光对史可法的怀疑和不满。
史可法刚刚调解了黄、高间的冲突,又遇到马士英从中掣肘,弘光对他的信任度也极其有限,实力地位是十分疲软的。在这种情况下,史可法复书的调子是语谦而意决,适当妥协而不失原则。他委婉地将多尔衮的无理要求和指责一一驳回。在多尔衮的来书中,还向史可法抛出了一个同以讨贼为心的圈套。史可法举历史上“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鹘助唐,原不利其土地”为例证,向多尔衮提出“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的反建议。这就将了多尔衮一军:你要“同以讨贼为心”,很好!事成后你得像回鹘助唐一样,退回到你的关外老家去。史可法的心中是并不当真相信会有此举的。他在复多尔衮书后不久的《请讨贼御虏以图恢复疏》中,字面上虽仍是将“讨贼”与“御虏”并提,实质却是落实在“御虏”二字上。在清军入关,满汉民族矛盾盖过了阶级矛盾的当时现实情况下,史可法作为一个清醒的明朝政治家,对于致命威胁为谁是清楚的。他在奏疏中曾着重地提醒弘光:“虏(清朝)必图南”,“和议固断断难成”。在复书的最后一段,史可法表明了自己“鞠躬致命”、“光复神州”的坚强决心,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多尔衮的诱降阴谋。
继清廷企图诱降史可法事件之后,南明派遣赴北京议和的副使陈洪范只身狼狈回到南京,他带来了正使左懋第被拘留(后被杀害)、清军即将大举南下的恶讯。和谈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黄河沿岸到处有清军踪迹,前线羽檄交驰,纷纷告警。由于马、阮的掣肘,四镇的内讧,经营中原良机坐失,黄河天险已与清军共有。
此时,面对清军,史可法只有积极防御,他认为现在必须守住黄河南岸。只有守住了黄河才能守住淮河,守住了淮河才能守住长江。可是谁敢到第一线与清军对峙呢?高杰挺身站了出来!他奋然率部北上,进抵黄河南岸,身先士卒,沿河设防。他在与刘泽清书中说:“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开封上下北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时势至此,令人应接不暇。惟有殚心竭力,直前无二,于万难之中,求其可济,以报国恩而已。”这一片忠勇爱国之心,多么像史可法啊!如果说,当年左光斗为国家和民族发现并培育了一株栋梁之材的话,那么现在史可法为国家和民族终于将一匹害群之马驯训过来了。
这年十一月,清兵由山东南下占领宿迁,包围邳州。史可法派总兵刘肇基率领军队反击清军,收复宿迁。此时,江北局势十分危急,史可法以血书飞报朝廷请求援助。马士英反诬史可法,面对阁臣冷笑说:“史可法必是想到快年终了,将士需犒赏,军费需报销。此时报功,开口要钱,是兵立功未必可靠。”他漫不经心,拒不发放粮草,也不派兵援助。而各将也采取观望态度,没有进兵之意,并且屡次相互残杀。弘光元年正月,寒意袭击着整个江北,诸军已断荤绝饮。此时,意外的悲剧发生了:高杰进抵睢州后,被睢州明将许定国设计诱杀,然后渡河降清。噩耗传来,史可法伤心得泪流满面,连连顿足说:“中原完了!”
高杰出师未捷身先死,本是一件深可痛惜的事,然而有人却别是一种肺肝。马士英想趁机以自己的党羽来控制高营,而其它三镇想趁机并吞高营,扩大自己的人马和地盘。此时高营各部群龙无首,纷纷由前线南撤。他们既不买马士英党羽的账,更对其它三镇的企图感到愤怒,成了一支谁也管束不了的乱军。这局面自然又要由史可法来收拾了。史可法东奔西走,安抚高杰军。这时,西路清军已占领归德(今河南商丘),继续南下,进逼长江;东路清军已从邳州、宿迁进逼淮南,形势十分危急。此间,弘光王朝内部又先后发生所谓“南渡三疑案”。这“三疑案”是:第一,“大悲案”。大悲是个和尚,俗家姓朱,潞王朱常淓佞佛,曾和他认做本家。由于东林党人曾想拥立潞王,所以弘光对潞王一直严加防范,生怕他夺了自己的皇帝宝座。大悲来到南京后,弘光怀疑他是来为潞王刺探情报,便将他下到监狱,定成死罪。第二,“太子案”。有个自称是崇祯的太子朱慈娘的年轻人,从北方辗转来到南京。弘光又怕自己的宝座被他夺去,匆匆定其为伪,投入狱中。第三,“童妃案”。当年李自成攻下洛阳,时为福王世子的朱由崧扒城逃脱,在开封与周王府宫女童氏私相结合;而今童氏千里寻夫来到南京,他却坚不承认,拒不见面,将她投入狱中折磨至死。
这三案闹得满城风雨,引起一系列的恶性连锁反应。“童妃案”将弘光本人置于被怀疑的尴尬地位。人们疑心他是假的,怕童氏说出真相来,所以要杀人灭口。“大悲案”使阉党如获至宝,他们趁机将史可法等东林党人列为大悲的同党,想除之而后快。“太子案”的后果更是不可收拾,如果说腐败透顶的弘光小朝廷的复灭是历史的必然,那么三疑案,特别是“太子案”就是一副加速其灭亡进程的催化剂。
弘光元年三月,雄踞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以“太子案”为借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领大军浮江东下,声讨马士英、阮大铖。左良玉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动兵变呢?这还得从左良玉本人说起。左良玉早年受东林党人侯恂的提拔,由普通士兵晋升为将军,所以他与东林党人关系较好,从而与阉党乃至弘光互相猜疑戒备。一些被马、阮之流迫害的东林党人,纷纷投到左良玉的保护伞下,从而更加深了双方的对立情绪。马、阮不敢与左良玉公开翻脸,暗里却经常克扣左军粮饷军需,并筑板矶城暗防之。左良玉对此很是不满,遂萌生反叛之心。恰在这时,朝内又发生了伪太子案。于是左良玉假为兵端,起兵发难,矛头直指马、阮二人。
与此同时,豫亲王多铎率领的一支强大清军,在攻破潼关,进占西安,击败李自成之后,正以狂风暴雨之势,横扫中原,直扑江北,进抵淮河一线。在这敌情万分严重之际,马士英竟操纵弘光,命令史可法尽撤江北明军来打左良玉。史可法急忙上疏恳切陈词,指出清军大举南下,关系国家存亡,江北之兵千万不可撤。他并且表示愿意亲赴左营,调停解决这场内部斗争。然而,马士英等对左良玉既畏且恨,他们公然无耻地宣称:“与其死于左,不如死于北”,“宁可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左良玉)之刀。”露骨地表现了准备向清军屈膝投降的汉奸面目。他们已将黄得功部调来打左军,还要调二刘入卫,连史可法本人也迫于君命难违,不得不率军驰赴南京。本来十分脆弱的江北防线,就这样未经一战便稀里哗啦地散架了。
正巧此时,左良玉途中病死,其子左梦庚继续向南京进兵,被黄得功部击败。弘光帝又命史可法回守防地,不必入朝。史可法登上燕子矶头,遥望钟山与南京城垣,心头百感交集,南向八拜,痛哭而返。
硝烟弥漫
弘光元年四月,清军乘南明弘光政权内乱渡过淮河,每日推进50里,情势紧迫。史可法驰归扬州,尚未吃饭,就听得城中一片乱哄哄,说是许定国要引清军来杀尽高杰旧部。十四日刚交五更,高营兵将便拥着高杰的妻儿斩关夺门而逃,骡马船只抢劫一空。偌大一个扬州,顷刻之间成了不设防的城市。紧跟着,十五日清军前哨部队就到了扬州西北郊的斑竹园。史可法以“血书寸纸”驰报兵部请救,并急檄江北各处明军来援。但此时兵部尚书的要职已为阮大铖所窃取,他正想借刀杀人,除掉心头大患,又岂肯发兵!所以仅刘肇基等少数将领应命。
十八日清军渐集城郊,一面进行诱降,一面等待红衣大炮运到便行攻城。十九日,多铎派降清明将李遇春到城下说降,史可法令义子史德威痛斥其“负国背恩”。遇春无耻地挑拨说:“公忠义闻于华夏,而独不见信于朝,死何益也!”史可法大怒,下令射死这个汉奸,吓得李遇春狼狈逃去。多铎又遣人持书招降,史可法说:“吾为朝廷首辅,岂肯反面事人!”命勇士追下城去,将来人扔进护城河中。多铎知道史可法深得人心,决心招降他,让他成为洪承畴第二,为清朝征服江南卖力。于是在二十日又五次遣人持书至,史可法一概不予拆封,当着来人的面投之火中。由于扬州已被占压倒优势的清军包围,外援断绝,史可法知孤城早晚必将陷落,决心城亡与亡,以身殉国。十九日史可法在城楼上写了上奏朝廷的遗表;二十一日,再次作书与母亲、岳母、夫人诀别,这是史可法的绝笔了。
到了二十二日,多铎见招降不成,开始架炮轰城。密集的炮弹将城墙上的雉堞击毁了,史可法指挥军民随毁随修复;城墙被轰缺口了,立即用盛土的草袋填补起来。敌人的炮火吓坏了刚入援不久的甘肃镇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两个软骨虫。他们竟想劫持史可法一道去投降,史可法正色斥责说:“这里就是我的死所,你们想图富贵,请自便。”这两个变节分子拥有四千余人,他们几乎是一半的守城兵力。史可法当时既不可能用武力解决他们,又恐勉强留着发生内变,只得听之投敌。李、高率部投清后,守城的兵力更加单薄了。本来,多铎连日屯兵坚城之下,软硬两手都不得逞,又“野无所掠”,攻城决心曾有所动摇。恰好此时李、高率部来降,尽告以城中实况;许定国这个汉奸更是力言:“扬城无援,更待数日可破。”于是,多铎乃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一举攻下扬州。
四月二十五日,这是中国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这天一清早,清军便在多门红衣大炮的掩护下,用人海战术向扬州城发动狂涛般的猛攻。史可法一面令人持牌告谕市民:万一城破,敌人问抗拒不降之罪,有史可法一人当之,决不连累全城百姓;面祷告上苍,下令开炮狠狠还击。数百名清军在反击的炮弹下毙命了!多铎气得像头狂怒的野兽,他亲自督阵,用红衣大炮猛烈轰城,炮声隆隆如雷,硝烟遮天蔽日,城墙多处崩塌。而守城军民却前赴后继,屹立城头,寸步不退。清军架起登城器械攻城了,城上军民以飞蝗骤雨般的乱箭和擂石,将“蜂拥蚁聚”的敌人歼灭在城墙底下。清军死了一批又一批,城下的尸体越聚越高,以至最后清军竟靠踩着堆积的尸体,肉搏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