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说下午了,还是继续说我们的晚宴吧。晚宴安排在植物园附近一家小酒店里。做东的是小冰。但大胡和老东都不愿意,都争着要做东。三人客气了一番,先坐下喝酒再说。娜也不客气,第一个坐下后,拍拍左边的椅子,说,小冰,坐。小冰扶着椅背,看着对面的老东和大胡,笑笑的,说,我坐这里不合适吧。娜哈哈笑着说,一样一样。娜又拍拍右边的椅子,对我说,坐吧坐吧,随便坐。我觉得我坐娜的身边也不合适。合适的坐次应该是大胡和老东分坐娜的身边的。这时候我看到大胡和老东已经在娜的对面不露声色地坐下了。我也只好坐了。小冰嘴里说不合适不合适,也勉强坐了。我发觉小冰是口是心非,他心里说不定蜜滋滋的了。
喝酒的气氛还是延续着宾馆房间里的气氛,三个男人都在暗地里较着劲,而表面上又装得大度,先是每人客气地敬娜的酒。娜一碗水端平,谁都不喝,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子,然后看着他们三人斗酒。我是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偷着跟娜说话,娜也乐意和我交流一些有关喝酒的话题——内容居然是日本清酒。但是,当我告诉娜,我早在一九九七年就认识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因为毕竟十年了。十年前我就认识她,这让她大为惊异,并且表示难以理解,说她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印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提那个常跟她在一起的讲日语的男孩。我提到三个情节,一是,她在古亭里黯然神伤,打落一个好心人递过去的书;二是她喜欢穿一条带向日葵图案的长裙子,而且是在鼓楼附近的一家门向南的小服装店买的,价格六十五元;三是在南大南苑宾馆门口,她打着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破伞,东张西望地在等谁(关于这件事我在后边还有交待)。这下娜不仅是惊异了,她简直呆住了。她看着我,半天,才悄悄说,你在哪个班……你一直在……暗恋我?这下轮到我发呆了,原来她这样认为,我觉得也没错,便不置可否地笑笑。娜说,天——啦,感动死我了,那么……你还知道什么?我说,我知道很多,但是你不知道我。娜不说话了。她略略地低着头,拿起筷子,想一下,又放下。她面色相当的沉静。我知道我的话触动了她。
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小冰和老东因为什么事而激烈地争吵,并且发展很快,平时一直笑嘻嘻的小冰把酒杯掷了过去,不差分毫地打在老东的脸上。老东也不示弱,一只盘子扔了过来。小冰有思想准备,盘子滑过他的耳朵打在墙壁上,碎了。这时候娜才如梦初醒,她站起来嗨嗨几声,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接下来,大家都不愉快了。大胡不再高谈阔论,小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殆尽,老东的深沉看起来也是那么的虚假。倒是娜,开始敬酒,她左右逢圆,每人一杯,不偏不袒,在敬到我时,她把杯子停在半空,似有话说,但想了一会儿,只说两个字,谢谢!
四
尽管酒桌上闹了小不愉快。酒席散后,小冰、大胡、老东还是一起送娜去公交站点。从喝酒的地方到公交车站点,还有一段路要走,要经过我们所住的宾馆。她们四个人有很多话要交流,说不完的话。我插不上嘴,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路上的积雪已经结成冰块,他们张开胳膊,小心地走路。在我们所住的宾馆门旁冬青丛前,我停下来,目送着他们。
突然就下起了雨,雨里还夹着雪花。
我看到他们四人在雨中奔跑,跑进了公交站点的防雨棚下。
只有娜回头在找我。
宾馆门前强烈的灯光,投射到公交站点,我看到娜在跟我挥手。
我站在宾馆大厅门前的长檐下,也跟她挥手。
我以为夜班车很快就来,也就没有急于回房间。可公交车迟迟没有来。强光照耀下的雨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像飘动的彩色丝带。
我冲着公交站点唱起了歌,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娜听到在唱罗大佑《光阴的故事》,再次跟我举起了手。
他们噢噢地起哄,然后,突然大叫起来。我看到他们宿着头,弓着腰,像逆流而上的一群白条鱼,向我——宾馆跑来。呵呵,娜不走了。娜也回宾馆来了。我感觉我的心向上提一下,娜的尖叫声就从雨中传来了。娜摔了一跤。我看到离娜最近的老东把娜拉起来。娜不再跑了。大家都不跑了。雨淋在他们身上。于是,雨中出现了奇异的景像,小冰在前,大胡和老东分列在娜的左右两侧,簇拥着向宾馆走来。
当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他们身上都湿了。
房间里的暖气还可以,大家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或者说,我们一直都处在吭奋的状态。让我稍稍惊讶的是,大家还是坐在下午坐着的位置上。这样的,就仿佛下午的延续,讲话更加的轻松和放肆,黄段子都从大胡的嘴里出来了,大家不时的哄笑,不断的调侃。娜呢,也不时的勾我一句话,或者在他们讲话的时候,娜会用眼神来征寻我的意见。更多的时候,娜会插上一句,会说起一九九七年的南大校园,说当时的老师,说潘知常、徐雁,也说丁帆这些会讲又有学问的先生,她这样说,无非是让我们一直沉浸在某种情境里。而这种特定的情境,他们——小冰、大胡和老东,是绝对体会不到的。他们不过是后来戏剧班的同学。他们那个戏剧班是成人班,来自全省各地,就像我当时在南大的民俗研究班一样。而娜,却是正经的研究生。
这样聊着,下午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已经跑到天边外了。
夜,深了。而我们,谁都没有犯困。睡眠这时候睡着了。睡眠不再打扰我们。已经有谁说了,聊个通宵得了。通宵就通宵。娜回应着,反正也回不去了。但是,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大家还是睡着了。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冰把腿搭在床上,歪在椅子里,嘴角流着口水。大胡和老东靠在床头,互相依偎着,像一对亲兄弟。单从他们现在的行状看,哪里像是在酒桌上争风吃醋的家伙啊。娜的眼睛也小了,双眼皮也出来了。在他们睡着之前,娜在她的包里找东西吃,只找到两块巧克力。娜说只有两块。娜看看小冰。小冰说我不吃。娜又看大胡和老东,两位正在打着瞌睡。娜就把巧克力扔了一块给我。可能是巧克力的原因吧,我和娜虽然被瞌睡紧紧包围着,还是看到他们一个个先睡了。娜小声说,你唱歌……唱罗大佑《光阴的故事》,是为我唱的,对吗?我说对。娜笑着,说,你也睡吧。你那儿不舒服,靠在这儿吧。这本来就是你的床。我说不,不用,能睡。娜说,睡吧。娜也睡了。我后来也睡着了。我醒来时,发现我是靠在床头上的。我身边是娜,她的头,正歪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娜轻微的喘气声。
时间风景
二十年前,我因为工作关系,每周要在新浦和徐州之间往返一次,每次都是乘火车,而且是那种逢站必停的慢车,从新浦一路数过去,海州、包庄、白塔埠、曹浦、东海、石湖、阿湖、石埠等等。几乎每半小时不到就要停一站,到了徐州,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站。时间都在每次停车中被打碎了。在打碎的这些时间里,风景也是无处不在,车上的,路边的,男的,女的,自己的,别人的。
一个深秋的早晨,车厢里的旅客较多,大部分是各个小站上来的农民,他们拥挤在车厢里,看窗外飘飞的细雨。因为车速慢,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树上残存的青黄相间的树叶和收割过的茬田以及新长的麦苗。车厢里也很潮湿,站在走道里和席地而坐的旅客身上都有雨淋过的水印,在“晃当”声中,大家都默不作声,一些说不清楚的气味和情绪在车厢里或沉淀或飘浮。是的,大家都是陌生人,车厢环境又不太好,谁愿意讲话呢?只有少数几个人倚靠在编织袋上吃烟,也有人在吃鸡蛋。没有人关注时间在流逝,他们只是听不时预报的站名。其实,不是列车把我们带走,而是时间把我们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从他们木纳、寡淡的神色上,我似乎感受到他们的心灵也在经历一次非同寻常的旅行。
我站在两排坐椅的中间,一直注视着身边的一个老太,她足有八十岁了,脸上有纵横交错的沟壑,头发也白了大半,她从哪一站上来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是从大许家,或者曹八集,随身只有一个包,那是用花色模糊的毛巾缝制的,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东西。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独自旅行,让我有一些崇敬,有什么事需要他只身一人前往呢,在这样一个阴晦的雨天,在这样一个拥挤的环境。我只能从她脸上看到岁月的风霜,看到时间的刻刀留下的印痕,却没有看到放心不下的心事或无法释怀的惦念。
有一个花白胡须垂到衣领上的老人挤过来了,他可能是刚从停靠的那一站上来的,身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头上戴着斗笠。他挤到我近旁,不走了,挨挨蹭蹭地往地上坐。他身边坐着的一个青年要让座给他,他把人家按住了,说,我坐地上。老人席地而坐,慢慢腾腾地把身上的塑料布解下来,一下一下地叠好,拿在手里,头上斗笠依然戴着,散发出湿淋淋的气息。
火车厢里的世界也许是世界上最单调也最复杂的世界,看上去貌是平静的表情下,心里或许装着几火车也载不完的事。能承受他们心事的,也许只有飞驰而过的时间了。
这是两个不相干的老人。我起初这样想。
但是,当他们相认的那一瞬间,我还是震颤了。
白胡子老翁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米,端详一下,慢慢地往嘴里送。他在咀嚼地时候,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周围的人,都是不经意的。蓦然的,老翁的目光停顿了一下,那是一种明显的停顿,然后,和他对面老太太的目光相遇了。
当两位老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他们内心怦然而动的声音。
是你?
是你!
我真的没有听清是谁先开口的。但这已经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相认了。我看到老翁颤抖的目光颤抖的神情和老太太颤抖的双手。两位老人的手越过数十年光阴和时空,在一列火车上紧紧握在了一起。而他们的目光依然相对着,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什么。我看到老太太眼中闪动的泪水正在极速地聚积。与此同时,老翁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们好久没有说话,四只沧桑而干枯的手紧紧相握。他们的目光继续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满脸深深的沟壑里藏着岁月的风霜以及蜂拥而至的遥远的记忆,还有语言无发表述的复杂而难以抑制的情感。
我看到了这一幕。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相信没有人能读懂他们真实的内心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无情的时间已经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五十年算什么?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都不算什么,所有的往事,所有的辛酸,所有的磨难,所有的无奈,都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人生。
你我也会在这一天相遇吗?
麻大姑支前
我父亲是独子,他在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秋天,迎来了家乡的解放。
一直在游击区做贼的麻大姑骑着枣红马回村了。她这回的身份已经变了,是我们这儿的小乡指导员。那天她骑在枣红马上,洋洋得意地来到村口,看见她的人,都被吓得小腿肚抽筋了,以为她还在游击区做贼。其实她早在两年前,就被收编为区中队一名能征善战的小队长了。随着淮海战役初期黄伯滔兵团往西撤退,我们这里自然就由国统区变成了解放区。麻大姑被区里正式任命为小乡的指导员。
麻大姑在我家门口下了马,她大声地对我祖母说,你家大丑呢?
大丑是我父亲的小名。我父亲初小毕业后,没钱继续念书,正跟着瘸三老爹学做生意。我家有一头黄牛,瘸三老爹家有一辆大车。用大车贩粮食从赵集往阿湖镇拉,一车也能赚个块儿八角的钱。但是,随着战事的发展,父亲的生意没法做了,这正子正在家里闲着。
我祖母一听麻大姑找我父亲,心里就害怕了,估计没有好事,刚要谎称不在家,出门做生意了。但父亲一听有人找,还是跳了出来,他先看到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又看到麻大姑身上背的盒子枪,心里莫名地激动一下,跟着才是紧张。麻大姑看到我父亲了,一笑,说,大丑长这么高啦?我估计也长成大人了,这回正好,跟我支前去。父亲不知道什么叫支前,正想问一问,祖母说话了。祖母知道支前是干什么去的,她立即就编了一个谎,说,大丑有病,还没好透,不能去打仗。麻大姑把身上的盒子枪,往胸口拉拉,说,不想上前线也行,你家那头牛要去,还有瘸三老爹家的大车,我这就去跟他说。还有啊,大丑妈,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你要心里有数。我祖母说,我有数,我有数,可我家的牛,不光是我家的,还有别人家的一条腿。麻大姑脸色一冷,说,大丑妈,你不要这样没觉悟,你家大丑正当年,不上前线我可以放一马,牛是不能放了,还有谁家一条腿?别瞒我了,这事说定了,明天一早去套车,碾庄也不远,来回也就百把里地,不会累着你家的牛。
没办法,我家的牛,还有瘸三老爹家的木轮大车,在两天后,拉着征集来的公粮,跟上浩浩荡荡的支前大军,赶往淮海前线了。
黄泊滔兵团被消灭的消息也是麻大姑传递来的。她那天更是威武,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村道上,见人就安排工作,让大家烙煎饼,做军鞋。麻大姑来到我家时,对正在推磨的祖母说,大丑妈,你家立功啦。其实,我母亲已经知道了,村里支前的人回来讲,我家的牛,被炮弹炸死了,牛肉也慰问了解放军。麻大姑说,政府决定要对你家进行补贴,政策还没有下来,反正一句话,不会亏待你的。不过。大丑妈,这回大丑是一定要上前线了。我祖母一听,急了,她放下磨棍,说,麻大姑你行行好,我家牛都死了,我不想大丑也死。麻大姑冷着脸说,这话能乱说吗?村里支前的人,有一个死的吗?不都是好好的回来啦?瘸三老爹还长胖了二斤肉呢。再说了,马上就要土改了,我们这里的政策是,每户人均顶十八亩地就算富农了,你家呢,七口人,一百多亩地,弄不好要划成地主的。我祖母说,大丑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什么事啊。麻大姑说,没事,让大丑跟着我,我不死,你家大丑就不死。
我父亲就这样,跟着麻大姑上了淮海前线。
这年的春节到来之前,我父亲回来了。麻大姑没有回来。炮弹炸响的时候,她没来得及躲在堆满粮食的木轮牛车下边,被炸飞了。我父亲,还有瘸三老爹,都看到她飞起来的样子。躲在木轮牛车下的瘸三老爹对我父亲说,你家牛,也是这样飞的。
门
水韵天宝房地产开发商,有个很牛气的名字,刘天宝。当然,他也是个很牛气的老板,投资的水韵天宝小区,号称是这个城市品质和规模双料第一,就连小区的大门,也要建成全市首屈一指的“第一门”。
这天,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陈列,率领四套班子人马,来水韵天宝考察。刘天宝也带着手下一班人,陪同领导,亲自向市领导介绍水韵天宝的房地产,特别是在介绍水韵天宝小区大门时,不免流露出其自豪的口气——
走在繁华的星梧路上,过星梧绿园,经星梧小区,再向东不远,就是水韵天宝的楼盘了,已经落成的水韵天宝正门,以其俊朗、巍峨、卓越的雄姿,耸立在星梧路上,成为一首厚重的诗章和一道亮眼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