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白虹贯日
对于已至壮年的慕容空明而言,如今得一千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遂将爱女取名为琳琅。男人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酒逢知己和家族香火延续。也许在多年以后,琳琅将遭遇万劫不复之险境,但现在她的降临,仍是整个慕容世家的幸事。
琳琅出生在慕容世家,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自幼便口含金匙,锦衣玉食,被慕容家族拥簇宠爱。多年后,她便成了万幸中的不幸,纵然以命相抗,却终留给世人无尽喟叹。
数日后,在百里之外的卓水湖畔,一个叫落英的男婴降临人间,相比琳琅,他完全就是不幸中的不幸,出生不久就伴随着玉璧城的惊天之变,从此厄运横亘,饱经苦难,经年岁月离苦,半生命运坎坷。
暮春时节,草木繁荫,虫叫莺啼,整个青丘山显得无比生机盎然,翠竹飞快地拔节,桃花烂漫绯红,就连平时阴冷幽暗的从极渊也透射出明亮清冽的光芒。
在这样的好时节,山间农田里人影欢快地闪动,劳作的人们恨不得要播种下一生的希冀;舂酒的伙计正大汗淋淋地蒸制黄柑酒粬,晶莹的汗珠滴入蒸缸中,或许西雍春色中正是渗入了辛苦劳作才显得无比香醇;卓水湖畔,太玄都浣衣坊的丫环们正轻盈娴熟地浣洗衣物,饱含清纯无邪、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间。
太玄都众外门弟子正在方回苑内御剑习武,远远望去,身着幽蓝色长衫的弟子遍布全苑,动作整齐划一,这阵势排山倒海,剑气横流,气贯长虹,旁人若看到这般壮观场景,一定啧啧称奇于太玄都的实力雄厚,无可匹敌。但很少人知晓,太玄都这九百年来经历过无数的风雨飘摇、夹缝生存,其中的凄苦滋味又有谁知?
青丘山北抵中土,南依瀚海,西遥大荒,东指蓬莱,地势险要,群峰叠翠,因青丘绝岭绵延数百里而得名,素有“青丘天下幽”之美誉。上古时期,修道高人逍遥子来此绝境,顿感此群山深谷幽雅,入山穷胜,烟云变灭,移步换形,有王者之气,遂在此苦研修真之法,参悟化境之意,历经百年风霜创立一都四城十二坛,阳寿四百八十年而终,被后世尊为创教长老。
太玄都经过五百年传承,到六代长老时人才辈出,日益昌盛,弟子众多,成为凡间修真之佳境。其属下的四城十二坛也蒸蒸日上,分别守于青丘山各峰岩,至此,一都四城十二岩逐渐形成犄角之势,相互遥望、相互扶助。
却说这人界修真,境界由低到高分为御剑、真武、上善、上清、太清五境,千百年来,太玄都经过呕心精研,沥血参悟,进而不断系统完善,逐渐掌握修真的通门规律,历代长老修为已臻化境。在太玄都中,众修真之人有真传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之别,真传弟子历来只有七人,也是长老的七座弟子,各自分工负责着都内事宜,外界也分别尊称为护法真人、驭剑真人、肃武真人、命禄真人、威仪真人、执事真人、守都真人,而这七座弟子历来均是因缘际会、天赋资质、身体心智绝佳者,修真皆达到上善境界。
真传七座弟子之下便是内门弟子,此类弟子有千余人,他们天赋能力、命运机遇或许稍逊于真传弟子,但却远在外门弟子之上,他们修真大抵都能达到真武境,此后皆受限于努力程度、身体心智、禀赋上限,始终无法突破真武而达上善。
内门弟子之下,便是有千万之众的外门弟子,这类弟子虽满怀修真赤心,却或因身体资质,或因命运机缘,大多数始终只停留在修真入门的御剑境,偶有一两人禀赋洞开、身心爆发而至真武境,也只是凤毛麟角。
千百年来,众人前赴后继地摒弃凡尘,拜都修真,绝大部分虽泯然平庸,但后世仍络绎不绝、趋之若鹜。
这凡人执着用心,皓首穷经,远是那其他五界所不能相比的。
方回苑外,只见独孤九一悠然自在地走着,他背负一粗布包,右手撑着“占卜测字”的杏黄色卦旗。他走路的姿势既非天涯旅人般的匆匆赶路,也非寻山游水者般探幽涉险,他似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好不惬意。此时,他听见了苑内千百人的整齐呐喊声,仿佛也感受到太玄都弟子的御剑之气,不由喃喃地感叹道:“好一个人间太玄都,看来修真之妙,尽在其中啊。”
独孤九一话刚落音,一身着紫色长袍的道人已闪于眼前,宛如灵光乍泄一般突现,独孤九一的嘴角似乎还在蠕动,他仿佛不相信人界有人能这么快,快到直追人音。
这紫衣道人便是太玄都副长老殷宝卷,华丽的道袍下衬出颀长的身材,仿佛昭示着高高在上的修真尊者地位,在太玄都,只有他和师兄方伯深的道袍是紫色的。他目光锐利如梭,碧青的长须坚硬而直挺,清秀削瘦的脸庞略带威严,映出出奇的平静。作为修真高人,有时平静更令人可怕。
显然,殷宝卷在此“路遇”独孤九一,正是因为前日玉壁城的密报。当时,执事真人将斗酒之事禀于殷宝卷,殷宝卷便决定要亲自会会独孤九一。在青丘山,太玄都作为掌教总领,时刻维护着其属下四城十二坛之安危,属下的任何蛛丝异动,也是太玄都必须谨慎甄别的。
未等殷宝卷开口,独孤九一目光闪动,微笑道:“今日有幸一睹殷长老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啊!”
殷宝卷面色平静,缓缓道。“好眼力,阁下龙蛇阑斗酒风采也让人好生佩服。”
独孤九一向前踱了几步,似有赞叹道:“在下独孤九一,刚才路过此地,听见苑内弟子正在习武,真是剑气横流,声势震天,有此一都,人界之幸啊。”
独孤九一前移时,明显感觉到离殷宝卷越近,真气越重,脚步越难以向前,这样的修真内力只有上清境才能达到,就算以自己原来的灵奇仙力过招,也不一定能胜出。
殷宝卷脸上略带疑惑,反问道:“人界?莫非阁下不是人界之人?”
独孤九一暗中一惊,太玄都长老果然心思缜密,自己随口一句便露出破绽,又故作镇定,高声道:“殷长老多虑了,我只是青丘山以占卜测字为生的算命先生,怎么能不是凡人呢?”
话没说完,独孤九一将“占卜测字”的卦旗微微一摇,好像以此证明自己并无虚言。
殷宝卷终于挪动脚步,微笑道:“好一个占卜测字,不如今日我就在此测字,占卜六界局势。”只见殷宝卷缓缓地移步,步伐轻盈而稳重,脚下所踏的青草软泥并不弯曲变形,这是因为上清境界的修真高手完全以内力行走,不伤一物也不被物伤。
独孤九一听罢喜中藏忧。喜的是自己阴阳卜卦略知一二,尚可对答;忧的是谁知道这个殷老道又会出什么样的刁钻问题,若真答不出,岂不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想到这里,独孤九一故作镇定地笑道:“求之不得,而且不收卦钱。”
殷宝卷捡起一截细树枝,缓缓开口道:“今日在太玄都一见,大家也算是朋友,就测一个‘友’字!”言罢,只见他手执短树枝,指向八丈之外的山壁岩石,一股劲气疾呼而过,“吱吱”几声,岩石上便刻上了一个“友”字。
在太玄都,凡内传弟子以上皆能以剑气刻字,但以树枝在岩壁上刻字,不但修真达到上清境,内力修为也趋至巅峰。独孤九一暗生敬佩,人界太玄都果然胜手如云,实力不输其他五界。殷宝卷此举意图明显,既能以测字之名探虚实,又可向独孤九一展示太玄都高深的修真境界。
独孤九一略有所思,微微摇头,笑意初露道:“友,虽为相交之‘友’,但仔细琢磨,却是‘反’字出了头,意喻可能有反逆之徒,殷长老六界形势不妙啊!”
殷宝卷心头一颤,将信将疑,也不多想,随即道:“此字晦气,再测一个“有”字!”只见他话刚落音,树枝在手中挥舞几下,岩壁上石末乱飞,“呲呲”地便出现一个“有”字。
独孤九一沉思片刻,眉头微皱,低声道:“有,本为天地之有无,却是留“月”缺“日”、余“阴”少“阳”,殷长老,日月阴阳之乾坤只剩一半,六界有难啊……”
殷宝卷脸色渐暗,他并未相信眼前这个身份不明之人的耸听危言,“呼呼”的几声,岩壁上又刻了一个“酉”字,单手捋须道:“独孤先生,那这个‘酉’字呢?”
独孤九一眉目舒展,朗声道:“酉,本为十二地支之酉,却是‘尊’字少了上下部分,殷长老这是六界之尊去首尾啊!”
殷宝卷顿生不悦之意,脸色阴沉,冷语道:“你这算命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不信这六界万年安好的局面,岂是这几个字所能预测了的。”
独孤九一忙笑道:“莫说长老不信,在下也不信,占卜测字,只图暗示心理,至于是否能预料未来,全凭天意。”
这次测字占卦,在殷宝卷与独孤九一的人生际遇中或许不值一提,百年后六界的遭遇却预示着这三个字的暗喻之深。唉,这乾坤之事,命运玄机,向来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殷宝卷也不计较刚才的占卜测字,只见他目光直视独孤九一,微笑道:“独孤先生,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了解我此番来意,龙舍阑斗酒我略有所闻,今日一见,我知晓独孤先生绝非邪魔妖灵,你也知道太玄都重地决不允许邪恶力量异动,但我相信独孤先生风霜高洁,断不是什么魔妖之怪。”
听罢此言,独孤九一长吁口气,神情顿时放松了不少,笑道:“多谢长老信任,我独孤九一就是一风尘凡夫,仰慕“青丘天下幽”,寻山访水,只想得一幽静之处,建座草庐隐居,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
殷宝卷似有同感,哈哈笑道:“难得人界有人能有这种志趣,在下好生羡慕独孤先生的自在遁世,比我等这些个修真之人整日埋首精研、不解人情要强了不知多少倍。”
殷宝卷微微捋须,手指前方,道:“独孤先生,离此地百里之外的轩辕岩,林涛阵阵,静影沉璧,乃隐居之绝境,在下愿修书一封与轩辕坛主,让他给你提供方便。”
独孤九一双手抱拳,称谢道:“殷长老此番指路感激不尽,怎敢再叨扰轩辕坛,在下只是自建草庐隐居,不用麻烦其他人。”
面对独孤九一的一再推辞称谢,殷宝卷只好作罢。经过此番交谈,殷宝卷总算消除了对独孤九一的戒心。独孤九一也对轩辕岩心驰神往,遂告别殷长老,即刻动身前往。
却说独孤九一行至卓水湖畔,幽碧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湖面上偶有几只青鸟惊鸣掠过,点开湖水的阵阵涟漪,更加增添了此湖的神秘。
此时,天空晴朗如洗,映照着一派安静祥和。突然,幽幽碧空之上,一道殷红色的光圈缓缓而现,仿佛碧空之中有无数冰晶,晶莹剔透的冰晶迅速聚拢,汇集成内红外紫的巨大光环,鲜血一样的色彩铺满了整个天空,夺目而耀眼,辉煌而绚烂。奇异的天象很快被人们注目,耀眼的光芒瞬间便刺痛了双眼,殷红色的大地显得森森可怖,震颤人心。
这奇异的白虹贯日不久便消失,晴空之上又恢复了平静。这乾坤四极之内,奇异天象的出现往往昭示着六界必有吉凶的征兆。只是此时,没人能联想起这些。
独孤九一正感叹于白虹贯日的奇异之象,却忽然听见妇人的哀嚎之声,声音嘶哑痛苦,似已命若弦丝。他四下张望,只见远处一名妇人正躺在畔边,扭动身体痛苦地挣扎。此时,远处茅草屋内一名布衣男子急忙赶过去,显然这个妇人即将临盆分娩。独孤九一急忙奔过去,白虹贯日下殷红的大地,妇人涌出的殷红血液,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红色交织。妇人难产,大片精气血液涌出,流入卓水湖,却见精气血液融入水后并没有稀释扩散,而在湖水中迅速集结沉淀,不一会儿便沉入湖中消失殆尽,忙乱中,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奇异的怪像。妇人痛苦万分,情况危急,人命关天,独孤九一扔下行囊相助。在两个男人手忙脚乱地相助下,不时,喷涌的红色中一名男婴降临人间。
原来,此二人为夫妻,男子姓第五氏、女子姜氏,在卓水湖畔自建草屋居住。第五氏虽是一名穷困落魄的书生,但颇具才气,当年以一首赞美黄柑酒的诗句“笑擘黄柑酒半醒,玉壶金斗夜生冰。倚栏谁唱清真曲,玉璧春色月正明。”名动青丘四城。
茅草屋内,物品简陋,干净温馨。二人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小生命,第五氏有感于暮春时节的落英缤纷,遂为男婴取名为“落英”,意为生命勃发、生机盎然之意。新生命的诞生总是带给人惊喜。然而,这个男婴出生后,马上使其父母陷入哀愁之中。
落英出生,随即通体炙热,全身因为体热而绯红,身体发热致使其嚎哭不止,婴儿尖厉的哭声引得人心疼不已,第五氏夫妇更是心急如焚,失了心智。独孤九一见此状也束手无策,此时,他想到了玉能祛热的古法,遂拿出行囊里老酒公赠予的那块温凉如水的方形璞玉,置于落英腹上。
这璞玉看似极普通,却似乎有通灵之性,放置在落英腹上后,尽吸其身体绯红之色,璞玉的温凉逐渐与落英炙热身体相交融。片刻之后,落英哭声渐止,身体慢慢恢复到正常肤色,滚烫的温度也逐渐下降,终于拥有了正常人的体温。
最令人惊喜的是,原本色泽暗淡的璞玉逐渐变得明亮有光起来,仿佛吸收了阴阳二气的纯精,质地变得莹澈,玉身更凉如水。见此景,独孤九一暗想,看来果然如老酒公所言,此玉非寻常之物。
两日后,落英体温恒定,皮肤粉嫩,活泼可爱。第五夫妇感激道:“多谢独孤先生相救,我儿落英才能安然无恙。”
独孤九一笑道:“这玉石救落英,也是他命中自有的机缘,我倒要感激二位这几日来让我在此借宿。”独孤九一拱手相谢,继续说道:“天地间的玉石,大都蕴藏天地灵气、万物精华,历经岁月侵蚀、沧桑变化而来。这块璞玉原是一位风尘异人赠予我的,不想在此却与落英结缘。落英降生时,正值白虹贯日的天象,他通热体质或许与怪异天象相连,恐怕短期内难以痊愈,这璞玉就留给二位抑制落英体温。”
独孤九一欲告辞,忽然又想到什么,嘱咐道:“此地人少物稀,二人不如前往玉璧城居住,那里物产丰富、医术发达、名医众多,或许可以医治好落英体内的极热之病。”临走时,独孤九一将璞玉留给第五氏,因为他明白,此时落英比他更需要这块玉石。
这块璞玉就这样留给了落英,它虽然抑制了其体内炙热,但也给落英带来半生的流离命苦、颠沛磨难。
世间的生命莫不如此,只有经过天降横祸、艰辛磨难、生离死别的洗礼,才能成为生命成长中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