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最最无聊的假期。
多数时间，他坐在姐姐家的电话机旁，一下一下地拨号码。有一串号码已经烂熟于心了。可没等拨完，他重新再拨。反反复复地。后来，姐夫提醒他：“康平，电话机快被你捣鼓坏了。”他这才不好意思地从电话机旁走开。过了一会，又坐在那里了。
他很佩服自己，这么长的假期，真的坚守了约定，没有把电话拨过去。
丽珍也做到了。
寒假还没有结束，康平就迫不急待地赶回威市。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个电话亭，给丽珍打电话。他太想见她了，他要约她出来！
电话话码终于完整地拨了出去。康平听着话筒里一遍又一遍的铃声，想象着：丽珍听到电话铃了，丽珍走过来了，丽珍拾起话筒，丽珍说一声“喂”……他的心快乐地“咚咚咚”直跳。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他又拨了两次，还是没有人接。康平想，可能她外出了，晚上再打吧。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他把电话又拨过去。电话终于接通了，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不是丽珍的。
他忙说：“你好！我想找一下徐丽珍。”
电话另端停了一下，冷冷地答：“她不在家！”“啪”地，扣了电话。好像又一盆水从头上浇下来。
康平想，要不，就坚守约定吧，再过几天就开学了，开学了不就见到丽珍了吗！
开学的第一天，康平按捺住心里的喜悦，他来到办公室，像以前那样，按部就班地忙自己的工作。到九点半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活，大步溜星往教学楼走去。他早就查清楚了，今天丽珍上第二节课，她马上就要下课了！果然，他和她相遇在走廊里。
他并不需要跟她说什么。他只需要看她一眼。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对他来说已经胜似一切。可他吃了一惊。眼前的丽珍，很消瘦，很漠然，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径直地往前走。
他很快调整思绪，从她的角度考虑：周围有很多学生，她不能不顾及。是他太心急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丽珍，你怎么瘦了？”寒假过后，经过一个春节的海吃海喝，大家多数是变胖了的。
丽珍没有回答他，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淡淡地说：“晚上八点，你在海上公园等我吧。”
一天的时间，康平都在回味丽珍的话，她的语气，她的表情。他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担忧。他在担忧什么？按理说，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一次一次地用理性，把担忧压下去。
晚上居然下起雨。
康平打着雨伞，早早地等在那里。雨水啪啪地打在伞上，康平的心情渐渐放松开来。他想起第一次和丽珍出去，他们去吃火锅，外面就下起雨。现在，又下雨了。按说，正是冬末春初之际，要下也应该下雪吧，可因为今年是暖冬，天气一直就不太冷，春雨也急不可耐地到来了。春雨如酒柳如烟，这是一个好兆头。康平想。
康平在小路上一遍一遍地走着。他来得着实早了，晚饭后干什么都没意思，就跑这里了。他一边走，一边东瞅瞅西瞧瞧。这条小路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都该认得他吧。他可是认得它们。年前，丽珍去辅导时，有多少次了，他就是在这里等丽珍的，也是这样地走了一遍又一遍。他告诉过丽珍，他走一遍，就想她一次。丽珍当时很认真地说，下次，你别走了，改骑自行车吧。他不解，问为什么。丽珍说，骑自行车，可以想得快一些啊！哈哈哈哈哈……两个人的笑声，仿佛还飘荡在这条小路上。
丽珍终于远远地来了。
康平站住，定定地看着她。丽珍还是像白天那样，表情沉静，没有一丝笑意。她举着一把浅蓝色的伞，姗姗而来。
康平的心，慢慢沉下去。
丽珍没有给康平说话的机会，她径直开了口：“康平，我来是还你一样东西的。”她伸出掌心，是那条檀木项链，她说：“还给你！”
康平怔在了那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虽然，白天他隐隐受了一点打击，可他还是愿意往好的方面想，愿意为她开脱。他甚至想：“丽珍是在考验我吗？”
丽珍要转身离开的瞬间，康平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丽珍的声音冷极了，很像金属相撞的声音。她说：“我们俩不合适，我家里也不同意，这个假期，我认真考虑过了。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
丽珍走了，打着淡蓝色的雨伞。
康平懵在了那里。一切好像刚刚开始，怎么忽然地就结束了？他的手臂慢慢垂下，手里的伞，无声地落下来。
康平的手心里，攥着那条檀木项链。刚才，他机械地接过来，没有思维，没有感觉。他的大脑在一瞬间短路。现在，他慢慢苏醒过来，耳边回响着她的话：“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
丽珍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一步一步地离开，走得那样地决绝。
“不——”康平大吼一声，一挥手，檀木项链抛了出去。
丽珍的身影震了一下，她站住，回过头。
紫色的檀木带着丝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又“啪”地一声，不见了踪影。
康平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康平跑远了。丽珍慢慢地走回来。
在一堆枯草旁边，檀木项链静静地卧在那里，它的中间，已裂开一条缝隙。丽珍捡起来，把它握在手里，带着它的伤痛，慢慢地离开。而这一切，康平无从知道。
康平回到宿舍的时候，已全身湿透。他靠在门上，站着喘息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来，又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来到那条小路上。
橘色的灯光下，大雨倾盆而下，雨水织成千万条丝线，将康平紧紧罩住。康平沿着路边寻找着。他找得很仔细，连一片枯叶下面都不放过。可结果很失望，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檀木项链哪里去了？他诧异不已，今晚上路人很少，游人更是没有，怎么会不见了？他固执地找了一遍又一遍。
檀木项链和他的爱，一起丢失了。
康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他觉得丽珍来看过他几次。可每次门响的时候，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总是周陆这小子。以至于他一听到周陆的声音，胃里就翻腾不已。
周陆说：“你跟徐丽珍，散了也罢，一开始我就说不合适。”
周陆说：“人家徐丽珍跟没事人一样，照样上班下班，就你傻了吧叽的，什么年代了，爱情都成快餐了，你还在这儿充当情圣。”
周陆说：“徐丽珍跟一个大款好上了，听说，都谈婚论嫁了。”
周陆说：“你病一场也好，病好了，情死了，以后就不用再为感情烦恼了。”
如果他能站起来的话，如果他有力气站起来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地给周陆一拳。
他没有给周陆一拳。他病好了，他能够站起来以后，他知道他最应该感谢的人是周陆。
周陆跟他说的话，全是实心话。如果开始时，他能听进他的话就好了。可那时候，他灌了糊涂药一样。徐丽珍的姐姐徐丽娟，当头泼他一盆凉水，都没有把他浇清醒。可见，他确实是糊涂得不轻。
在学校里，他跟徐丽珍依然常常见面。每次，徐丽珍都很淡然，或者，根本不看他。他也不看她。中午在食堂里吃饭，她若无其事地跟周围的人说话。正像周陆说的那样，徐丽珍跟没事儿人一样。爱情在她心里留过痕迹吗？或许，爱情根本没有在她那里停留过。这样想着，康平就有点玩世不恭起来。
有不少人给康平介始女朋友。他去见了几次，有时还带着周陆一起去。偶尔，他也跟人家约约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一起去喝酒，K歌——生活完全可以过得丰富多彩又热闹非凡的。可是热闹之后呢？他酒醉着，心却醒着，还是很痛，很痛。这样热闹了几回之后，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像以前那样平静。他想，没认识徐丽珍以前，生活不就这样的吗？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学会抽烟的。烟不是用来上瘾的，烟是用为解闷的。他这样对周陆说。
康平去过海上公园几次。他去寻找那条檀木项链。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块檀木，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吗？没有了！他想起小时候姐姐对他说，你固执起来比谁都固执。他想，姐姐说的对，我为什么老是惦记着一样没有用的东西呢！
就在康平以为他和徐丽珍的这一页真的翻过去的时候，他的心，又被刺痛一次。
他发现办公室的桌上有一袋糖果。他随手打开，漫不经心地取出一块，问：“哪来的糖？”
周陆看他一眼，说：“徐丽珍的喜糖。”
康平不明白似地问：“喜糖？徐丽珍分喜糖干嘛？”
“徐丽珍结婚了。”
那块糖果就那样地被康平拿在手里。他端详着它，过了一会儿，一甩手，糖果被扔进了垃圾桶。
周陆叹口气：“康平，徐丽珍这一关你还是没过！”
再见到徐丽珍，徐丽珍一袭红衣。真的是艳若桃李。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天他们俩面对面地经过。康平认真地看看她。这是他们分手后，他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徐丽珍也回视着他。
不知怎地，他鼻子一酸，很想说：“丽珍，你又瘦了。”可他没有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徐丽珍的气息远去了的时候，他站住，想，那么瘦，是因为减肥吗？现在的女孩都流行减肥吧！女孩？她不是女孩了。她结了婚，已为人妇了。
伤口生生地被撕开，康平的心又在汩汩地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