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星辉下,他背对着所有的光亮,指尖上似乎延伸着某种力量,穿透眉心直指灵魂,无力抵抗。
秦微双膝跪地,三拜九叩,一言未发。
她怎么能拒绝!
她的信仰,将性命传继于她,将衣钵传授于她,将理想托付于她。
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任性。
“此为鲛人有泪,我毕生所学都在碧空岛上无缘阁中,我死后,你便以此为证,继承碧空岛我留下的一切。浮屠岛二十年一现,你要去,也无妨,只是你记着,鲛人有泪也好,若水九转也好,神念也好,秦微,你若不能堪破其一,决不可近浮屠岛方圆百里半步,你可知道?”
尽管知道拜了师,便必定受到勒令,秦微心口依旧酸涩不堪。
可是她不能拒绝,决不能拒绝。
“是!”
“我先将神念与你讲解一番,至少,也能省你几年功夫。”
秦微开口欲唤,却难将那一句师父唤出口,只得叫道:“师尊。”
“嗯。”
开了口,接下来便很快适应了。
“您,到底还有多少时间?”秦微心中的种种酸涩顺着血液蔓延。
“七天,或者更少。傻丫头,为师已经百岁有余,早是老头子了,人虽年轻,心却老了。碌碌百年,遗憾虽多,却也不是难以割舍。人...”
“那你就要割舍了我们么!”冷檀被绝望打破了束缚的声音在镜湖苑的竹林中传来,海天唇角刚刚扬起的轻松的笑意就此僵硬,他忽然记起,初见她的时候,她似乎正是在竹林中,拿着一个瓦片,挖着竹笋。
方才是怎么了,两个念力不凡的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秦微没有说话,她另拜海天为师,虽然不合规矩,冷檀却一定能够理解,他的命,他的理想都续在她身上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檀儿。”海天侧过脸,半边面容映在月光下。
“世人只道负心薄幸便是极可恨的,却不知如你这般无情无心之人才是可恨之极!”冷檀喝了酒,也许人已经醉了,也许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秦微见海天转回头来,一丝苦涩躲进阴影之中,竟是认同了无情无心的指责,心中一动,抬头道:“师尊并非无情之人,人若无情,便做不出舍己为人的事情,更不会因为他人难过而心中苦涩。”
秦微又低下头,“师尊虽并非无情,却是不知有情。”
不知,不知,山友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不知,有什么错?
可是,你没错,错的是谁?
错的是他们么?他们错了么?
谁能解答?
海天的脸隐于阴暗之中,秦微看不见,冷檀更看不见。
“师尊,人活一世,不是所有失去的都能成为遗憾,只有那些本来可以不错过的,却都错过了,才是遗憾。不是么?”
秦微两行泪已自眼眶滑落,一旁的冷檀,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生都是醉着的,一壶酒,能醉什么。
“有些错过的,可以不用遗憾终生的。”
秦微先回去了,相比于为她少省一些功夫,能让海天少一些遗憾,重要得多。
时崆,我做的对么?
时崆,我好想见你。
时崆,我想去找你。
时崆,我不能去找你。
时崆,好重,我已经觉得好累了。
“檀儿,对不起。”
“对不起?谁要你对不起?我要你对得起,你给么?”冷檀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扔进湖里。
“我已经,没有几天...”
“你要不要对得起我一次?”
“只要我力所能及...”
“好,你娶了我吧。”
“...檀儿...”海天愣了。
冷檀跟他磨了几十年,磨到人都要死了,此时还有什么霍不出去的,左右,她什么都得不到,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一点?
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再也不给他半分含糊的机会。“就这么定了,采名什么的都省了,做媒明天叫白扆,今晚先纳礼,明晚成亲。聘礼就你这枚簪子了,喏,这是嫁妆。怎么着?含糊了小默一辈子,我大半辈子,你还想反悔不成?不反悔就好,你就算活不过今天,也要先娶了我再死。”
“檀儿,明起这些年...”
呵,你看别人倒是一看一个准!“废话,那么多人还都为你得着相思病呢!明起爱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海天,我当年立誓,此生非你不嫁。你当我说的是玩笑话?”冷檀阖上双眼,扭过头去,语气忽然缓和,道:“你要是非想我嫁人,我可以嫁他。他若不要,另当别论。但是,不管我冷檀日后是否嫁人,你海天都要先娶过我才算!”
“你...”海天的眼睛如果是完好的,必然是有些茫然的,正如他此时的神色,茫然,迁就,无奈。“好吧。”
众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冷檀冷心冷面这么多年,所有的炽热都凝聚在一颗心里早早的给了海天。只是这婚事,也太仓促了。每个人都有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在这场婚事背后,可是,谁都不知道。
海天时日无多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秦微,冷檀,白扆,清风,明起,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敏感的戚元涵,戚元涵知道了龙宇必定知道。
戚元涵得知女儿以戚溱微之名拜了海天为师,选在嗓子眼的心算是落了地了,好歹,孩子能好好的活着了。
冷檀与海天的婚事,来得仓促,置办的简单,用的是公主府装好的宅子,挂的是公主府没拆下来的装饰,置办酒席用的也是公主府的厨子,白扆心里不好受,便去厨房从早上忙到晚上,中间走了过场做了媒。该请的宾客差不多都是公主府的客人,嫁衣用的是司衣司给秦微时崆裁的,一场婚宴随随便便的就办了,海天虽然不忍她再委屈,冷檀却毫不在意。
婚事办得再好又怎么样?
用不了几天,要办的就是丧事。
海天一天都在教秦微稳定念力,教她冥想,秦微极用心,晚上秦微已经进入冥想的时候明起来找他,说了几句话,走了。
海天看不见他离去时沉静的有些苍凉的背影,但他知道,这个一直安静的在冷檀背后淡然的,连等待的念头都不曾有过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明白。
因为有了卑微的希望,一生都将被渲染上苍凉,如此,还不住静静的远望。喜欢着,不必拥有。
所以海天不担心他不会照顾好冷檀,他只担心,如果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檀儿,会不会真的随他去了。
冷檀好笑,竟然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是了,即使等待再漫长,也不过是等待,他的时间,少得连一瞬间,她都恨不能拔剑分成两份,四份,八份!如果可以,她就这么一生都等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
红盖头披在她的头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拜天地,拜对方,安安静静的洞房,明艳温暖的烛光,美好得和少时的梦境一样。
海天走到床前,冷檀的面前,一个陌生的房间,他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即使是从前没有练过神念,他也不会踏错一步,就像他的指尖,轻轻落在她的脸颊,分毫不差。
指间触碰到光滑如丝缎的肌肤,并非少女的细嫩,而是精心保养的延迟了衰老的苍白的触觉,有一点松弛,也还僵硬着。记忆中上一次触碰这个位置是在五十年前吧,那时候她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吃了不少苦头,皮肤粗糙干裂的如同皱了皮似的,没有小默幼时半分细嫩。
小默,那孩子。
海天忽然想起韩默声的生命在消逝之前也许也是一直都在看着他,眼角最后流下了一滴眼泪落在嘴角,他尝了尝,很苦,他清晰的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浓烈的情绪,可是,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
他看不见。
指间无意识的顺着光滑的肌肤上移,直到眼睛的地方,柔软的睫毛轻轻划过指间,轻软的触觉似乎在撩拨心中大概早已在遗忘中枯死的井,并且,撩拨出一股酸意。
指间触碰到一点温热的湿意,指尖如何能够品尝味道?他却知道那是酸的,即使很暖,也是酸的。
小默的泪,是苦的。
“檀儿,我,负了你们。”海天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负了心,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这种绵绵不绝的酸楚比那一瞬间的哀恸还要难受得多,第一次没有空荡荡的不明白,第一次没有把他们当做孩子的无奈。第一次让他真真切切的觉得,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错在什么地方?
可是,回不去了。
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对他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可是现在看来,记忆缺失的那二十来年,是经历过的,也许那时候的自己还是看得见的,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生疏的熟稔的感觉,否则又怎么会有一段段模糊的念头出现?
真想知道,那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也许在临死之前能够把以前的事情记起来,也许记不起来,毕竟是灵魂受了损伤。记不起来便罢了,能让灵魂受损,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怀中的身体很僵硬,又有着太多的情绪,那些情绪复杂而浓烈,让他不由的受到影响,不由的被点起欲望。而一次之后,似乎也适应了,似乎静下心了,开始‘热情’的投入起来,似乎是要把她自己整个人都融进他的身体里,抵死缠绵。
奢华精美的公主府的婚房,满室炽烈喜悦的红,橘黄色柔和的烛火,波动的红绡帐,低沉却绵长的喘息,似是在流泪的呻吟,满室的旖旎暧昧,透着一股子疯狂又绝望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