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把最好的年华消耗在公务员队伍里,老之将至还空空如也没有一缕半衫,像咬嚼过后的甘蔗渣,榨干使用价值后被人唾弃。全家老小指靠着可怜巴巴的养老金勉强度日,365天都必须精打细算,稍有差池,生活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危机,一发不可收拾。少了一官半职遮掩,作为一生盘存状况的履历表寒碜得可怜,平账归零念悼词时有没开始就结束的仓促之感。人生的趣味,如同公文一样枯燥乏味,不忍卒读,一望无际但居然有了尽头的难挨岁月,全在年复一年密密匝匝的公文与报表之中,慢慢流落到废品收购站成捆的纸堆中。面对写字台上尺子与圆珠笔画过的印痕,多少有难以割舍的情绪,每一条印痕都像老妻脸上的纹路历历可数。青春就在长条形的方桌上耗尽了,看不到一丝涟漪,永远不知足餍似的无动于衷。摆放了君子兰的窗台,一闪念忆起的,是一次次眼望着落日从此间坠入无穷。插在一帮朝气蓬勃的人中间,显得格外刺目,仿佛乡试中一大把年纪还应考童生的白胡子老头,叫人半怜惜半厌弃的不知如何是好。作为官场生产线的正常损耗,仿佛埋在地底的沙砾,见不到天日。抬腿走出办公大楼,才发现人生到了可以估摸的距离,没有了一丁点儿幻想,寒意袭来,冰凉彻骨。因为怕看到家人一如既往敬若神明的目光,在门口徘徊片刻,然后羞愧地掉转头,找个酒吧喝得醉醺醺打发整夜的光阴,待到窗外曙光初现。
上司来检查工作,常被当做业务骨干介绍给别人,见面握手,刚一粘连便怕传染细菌式的弹开,目光掉转别处,笑容假到可以上户外广告牌。临到吃饭,不能先吃完,又不能让别人等着;敬酒怕别人不喝,不敬又担心失礼,举止笨拙得可笑,瑟缩到没有着落,言语生硬得没有经过打磨,听不入耳,领导使眼色都无法制止。工作量多的时候,还要搂着大把报表回家,披着大衣挑灯夜战,外面却是流光溢彩、歌舞升平。整个人被七零八落的数据搞得神经衰落,一会儿咖啡,一会儿安眠药,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摸着酸痛的颈椎无法入睡。一年下来,一本纸壳证书就轻易打发,一摞摞摆在抽屉里,扔掉可惜,留着全无用处,幻想在晋级提升时有点帮助。每每拿起来摩挲,就像面对磨起老茧的双手,好一阵子的痛惜。
他见谁都客气,越老越客气。因为舍不得几个小钱,煤气罐重到背上顶楼也不愿请小工帮忙。家里清一色过了时的旧家具,每次找个小东西都要翻箱倒柜地费好大一阵劲。电器工作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人不得安宁。杯盏茶盘多是参加各种会议得来的纪念品,还有没来得及拆去包装,藏在橱柜里,仿佛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计划着在新居如何使用。一年一换的挂历对联都是购物赠品,为商家作宣传而不取分文。
亲朋好友坐在一起,对世道充满了牢骚怪话,酸腐且幼稚得可笑,拿着麻醉品涂抹着受伤的心灵。坐而论道与现实脱节程度,颇像巴尔扎克《古物陈列室》里一班贵族坐在一起的议论,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为世界会像误点的公车,迟早接待这群失败者。整个家族扶老携幼式地在世界边缘蹒跚,跼蹐不能前进,仿佛千年古屋,一经移动不免伤筋动骨。思想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固化,自尊像角落里的野草,因无人问津反而不成比例地伸展。倔犟地一条道走到黑,处处碰壁后,才发现是条死巷,还固执拿头去撞。
所有希望便寄托在儿女身上,全副精力集中于此,具有慈母的耐心与严父的威严。纠正性格中的弱点,分析人生的败笔,规划好了一条道路,不想让儿女重蹈覆辙。他使出只有公务员才具有的威严与冷酷,调配好一服苦药水,半哄骗半严厉地要孩子不加考虑地喝下去。这份不近人情的爱里,几近于专制,两者形成硬弓拉开时产生的巨大张力,一不小心,整个架构就会分崩离析。整个行动里有一生失败经历垫底,有水中绝望握住稻草的执著,下手的凶狠,让人看着寒心却又充满了悲剧意味,血涌上脸庞半日消退不去。碰到无药可救的孩子,却不得不去求飞黄腾达了的老友,托门子,找关系,笑容的沉着恰与内心的委屈成正比,冀以在公务员队伍里谋求职位,使其步入自己的后尘,能有旱涝保收的饭碗。
和辉煌腾达的榜样相比,这些形色枯槁的公务员,形只影单,目光呆滞,一件老式的制服洗得泛白,皱巴巴的与人粘连在一起。在不断更新的公务员队伍中的新人看来,如同被残酷真相催逼,被鞭子抽打着朝前行进。前一种像永葆青春的女人一样娇艳明媚,后一种像卸了妆的戏子,独自拖着疲惫的身躯。作为警示,这样的情景必须让新进来的人看到;作为事实,又万不能让新进的人看到。这种真相,仿佛一颗毒副作用颇大的药丸,不到一定年纪绝不可吞食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