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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论幸福(3)

这种理论对客观世界的整体解释并没有错,但它反推过来的人生却是不正确的,人虽然不能完全把握自然界,也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想成为理想中的神,并不现实。追求单个的永恒或者不朽,都将是徒劳,甚至追求整体的永恒和不朽,也将是徒劳。单个人的精神和力,通过某些文字,某个历史史实,甚至某些误会,仍旧有意或无意地传达到后人的身上,这种意义,并不是任何历史、任何个人、任何集团强加上去的,这种意义,在事物的本身那里就存在了,人的生命由欲望产生力,有些是自然的力,有些是社会性的力,这些力通过斗争和消耗,和再生长,本身证明了生命的存在,并不是虚无。生命本来就是以力的方式存在的。如果说生命的虚无是黑暗的夜,而我们的生命是火烛,这个黑幕并不能使我们放弃燃烧的机会,当看到一切的城市,乡村,以及地球的两极,少有人及的高山,甚至月球,等等,当触及这些有人到达的领域,我们仍能赞叹人类的伟大,正是这种情感,使我们不感到寂寞,就算是百无聊赖地走向死亡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着人间,我们的幸福一再地被人类化了。人生是一个规律,你不能以结局的虚无证明生命的曾经充盈。这种虚无主义,以其先天的悲观主义曾感染过无数情感脆弱的人。

在劝诫人生的虚无的同时,更强调人生附属物的虚无,金钱啊!名声啊!美女啊!这些也都将不存在,都是所谓人生的幻觉,你离开人间的时候,你还能拉住一点点什么,也许一粒细沙都没有!在现实中,人将迈入虚无的时候,惦记的往往还是名,或利,或红颜知己,换句话说,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人将会更无聊空虚。正是这些曾经纠缠我们的,使我们辗转反侧的,叫我们快乐、懊恼、痛苦的种种,才是真的人生。天生情种贾宝玉的梦想,也只是死后,女孩子的眼泪能化成河水托起他的灵魂,冀以这种方式进入永恒。参透了的人生,应该就是人生的享受。如果说真正的解脱是进入虚无,那么在一定程度上,这个过程,不是修正自我,而是摒弃自我。虚无主义是幸福的绞索,也是人生的黑洞!

和虚无主义一样,还存在一种虚有主义,它一样开始泛滥。第一,它抹杀了人的差别,种族的、阶级的、个性的,鼓吹人类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阶级地拥抱在一起,这类言论,在人的阶值观越接近统一的地方,就越有市场。同时,它在劝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爱,还有力量,还有信心的观点,劝人安心立命。相对虚无主义的绝对悲观主义,虚有主义是一种盲目乐观:你没有的,他说你拥有,你没有这样东西,他说你拥有那样东西。

当你没有金钱的时候,他告诉你还拥有妻子、子女、朋友,可是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又开始告诉你拥有阳光、空气、山川。听他的宣讲时,你会觉得精力充沛,能量无限,但回家一两分钟后,你面对的还是空空如也的房间。除了能保证有一个暂时的好心情以外,什么也不能保证。所以它是另一种宗教,移植了的宗教,教你在麻痹时盲目乐观,从而一步步丧失生命。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拯救所有的病,如果有人宣布他找到了,那只有鸦片和它的类似品,或是宗教和它的类似品。它的发明,并不是现代人的专利,相对古代来讲,只不过是改头换面的重新开张。在幸福的天平上,一头是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另一头则是名和利,这社会化了的幸福,唯有名和利才可以挑起这至为沉重的负担。很难说幸福仅仅是意识领域的东西,不通过现实的争斗可以轻易取得。幸福像人类的任何一件产品一样,都是经过艰苦的劳动、卓绝的斗争取得的,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和免费的午餐。临死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真心的情人,也许连听死前叹息的人都没有!所以人生的幸福,还是应该在一步步的斗争和算计之中,除了不要像进入玉米地的熊瞎子,抓住了一个,又扔掉另一个,到最后出园子的时候,手里仍然只有一个,数量上并没有增加,也许分量还比刚进园子时拿的那个少。

既然人生的结局都将是虚无,智力也无法穷尽一切的谜底,用存在与否的观点看待万事万物,都不会得到肯定的答案,那么唯一可以解决的便是:有节制的及时行乐,用看的眼光去对待万事万物,不要等一切的欲望和力消失以后,才发现人生过得那么的暗淡,在迈入死亡的刹那,脸上满是悔恨的表情。理性思维的基础是短暂的,像在水面建筑的楼阁,只有美才可以拯救人,去欣赏并且去爱,才是人的主题。及时行乐,也许并不是完美的人生。有些人喜欢在一切佳肴摆上桌子上以后,洗好了手,系上了围巾,并且等到了一个好心情,才开始坐上去享受,当时间允许我们从容不迫的时候,当然可以这样,但人生,哪一次不是仓促的呢?也许等你上桌,菜都凉了。戏剧自有其结局,或悲或喜,或隽永,或平和,可是人生唯一指向性的结局只有一个,即死亡。容不得我们自作主张。哪一个人不是在临死的时候,还忘不了交代这个交代那个,好像在床边的人都是那么可靠忠实的人,其实那种恭敬的姿态,只不过是给死者的安慰罢了。人生的享受并不是过错,这是欲望带来的力给予生命的权利。不管是小我的欲望,还是社会化的欲望,都可以及时地享受一下。如果你有志气,要把一部分人的幸福或全人类的幸福,当做自己的理想,也不要忘了在奋斗的时候,偷偷地享受一下作为个体的幸福吧!就像厨师在做菜的时候,先从锅里尝一尝自做的美味!

在现实生活中,纯粹理性只会伤掉人的元气。当人完全靠理智支配的时候,往往会感觉没有欲念对抗的力,致使心灵空虚到无所依托的境地,人生的干瘪可厌将会无所遁形。梦的状态就是游戏人生,不是虚空看破后的游戏,而是沉醉其中的游戏,使自己完全地投入其中,甚至忘记自我,服从于激情和单一的欲念,以及这些欲念支配下的理智。人生害怕的并不是欲念下享受的快乐,而是欲念过后的失落与空虚,所以沉醉于生活,把人生当做游戏、戏剧、酒,这种方式,并不是人生的迷幻药,反而是人生的镇定剂。过于理智的人生,就像去戏院看戏,只看了戏的梗概,对丰富的剧情毫不在意,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因为看了戏的梗概,知道了大概的剧情和表达的主题,而拒绝走入戏院。这样的人生还有任何意味可言吗?这就是为什么看好的戏剧,会自始至终跟着情节起伏或激动或失落,每个人都完全地进入剧情,把自己幻化成另一个主角,进入梦和游戏的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剧院中,更能看到群情激昂和感人落泪的场面,在观赏的过程中,人们排除了一切外力的干扰,似乎只有戏剧的存在,我们才可以放心地随着剧情起伏跌宕,也许有人以为为不存在的东西落泪是非理智的,可是从享受人生的效果来看,却不如他的万分之一,我们只会责备剧情的生动与否,却无权责怪沉湎其中的观众;当我们说某一出戏“太假”的时候,其实是说它“不美”,对人生的要求并不问是否真实,而是关心是否美丽。这也就是所有戏剧,好的坏的,都应该有一个主角在内,他必须坚持到最后,才可以使生和死成为一个整体,同时使观众能有一个延续的境界。人生如戏,这个戏并不是散场时的空虚与寂寥,而是演绎过程中的浓烈与甘醇,只有到了这个境界,这句话才有积极的意义。

对于猫来讲,它只会抓它的老鼠,它不会问这是否道德,是否必要,是否可以永恒,它的幸福已经固化成它的本能,对于迷失于钢筋水泥丛林里的现代人,不妨可以从猫的行为中得到借鉴。人因为本能以外,寄喻了太多太多衍生出来的教义,所以反而不知幸福的所在,丧失幸福的目标。我们追求幸福的方式,应当像孩子沉湎于游戏,像猫捉老鼠,像自由落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只有进入那种醉的主体下的理智状态,才会使人浑然忘却自我,找到幸福的本源。

现代人关于幸福,找到的药方是:工作、工作、拼命工作,只有事业才是痛苦的消化剂,人们可以沉湎其中,不问世事,人的一切幸福构筑其上,所以现代人无不把失业看做是人生悲剧的前奏,而把身外一切的悲剧看似无物:战争,车祸,灾荒等等,只有失业的忧患加在身上,才会惶惶不可终日,从而更加兢兢业业。现代人对幸福来说,就像永远不会落地的重物,就像没有后方补给的战士,就像没有宿营地的旅者,他们找不到一种归宿性的东西。“作为现代人,重复于太多的主义和抽象公式的毒,在无谓的逻辑推理中推敲自己的幸福,却不知真实的情操重复亲接,所以较我们细致的现代人来讲,我们反不如动物与粗犷的原始人更为幸福,因为他们的意欲更真实。”所以,我们应当回归欲望,根植于现实的土壤,去营造幸福,而不是从虚幻中!

据闻,一位美国专利局的官员曾说过:世界上所有的发明在这一时代已经发明殆尽。现在看来,这个断言荒谬可笑,是典型的内行人说外行话,但从生活满足程度来讲,他一定是最幸福的人。科学的发展无疑给现代人更多的权利,可以享受到过去连帝皇也享受不到的快乐。但生活的节奏和各种资本的运作,却明明给现代人更多的痛苦,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的危机都从来没有消除过,现代人也增加了体验一夜暴富和瞬间赤贫的可能。幸福有与生俱来的脆弱性,世间能令我们快乐的东西,往往就是使我们痛苦的罪魁祸首,当幸福的星空触手可及的时候,痛苦的深渊也就在鞋跟的边缘。所以现代人,在幸与不幸的夹缝中,就像那个上帝许诺给第二天所能跑到的所有土地的地主,他一个劲地跑啊跑啊,每跑过的土地都归于他所有了,幸福也就越来越多了,直到累得趴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像那个英雄的夸父一样。所以现代人跑得累了,也可以停下来歇那么一口气,看一看天边的夕阳。

现代人啊!在追求幸福的同时,千万不要诅咒痛苦,痛苦是幸福的对立面,但并不是幸福的否定者,只有痛苦作为对立,幸福才开始产生它的意义,任何没有彼岸性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家乡有个习俗,据说小孩一生下来,要给他尝一口黄连,否则他(她)就会无法体会人生的甘甜,这是民间懂得的一点辩证法。痛苦产生的力是一个向心的力,那个中心便是幸福,因为人生永远处于一个不平衡的状态,那恒定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的幸福感多只是瞬间。痛苦产生的力,是推向幸福最有力的臂膀,它是扶幸福上宝座的力士,是佛堂里菩萨前的恶煞。现代人最可怕的敌人,是虚无,只有虚无,才能使人产生不了一种对抗的力,使你看不到现实的所有,它是一切道德的否定者,是预先知道结果的游戏,是预先知道答案的谜面。它的存在,使人生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他不但夺去表演者的自由,也打消作为观赏者的兴趣,正如一个魔术师在台上卖力表演时,有一个人却在台下嘀嘀咕咕的,不管愿听不愿听,对着你的耳朵,不厌其烦地说出所有的机关奥妙。他令人厌恶的程度,远远超过街头东家长西家短说三道四的老丑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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