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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花公子的爱情观(2)

传统的爱情似乎永远在灵与肉的问题上纠缠不休。肉是表层的,灵才是深层的,肉是下层的,灵是上层的,肉是有罪的,灵是高尚的,这对双胞胎一出世就遭到截然不同的待遇。把灵魂放到过高的位置,对肉体进行过多的压制,结果灵被抬上了天堂,肉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对爱情的讨论,不自觉地分成了肉派和灵派。中国的肉派代表,《肉蒲团》里的丑妇人说得很俏皮:“我们只取人物罢了,又不要他称斤两,管他轻薄不轻薄。”她对男人的态度简直就像肉贩子对待案上的猪肉一样。外国肉派代表叔本华先生没恋爱过,说起话来较为刻薄:“恋爱的主要目的,不是爱的交流,而是占有——肉体的享乐。”别人批评他逛窑子不道德,我看还算坚持了自己的主张。灵派的代表,像唐朝的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肉体生活是没法过了,我不知道在独床寒衾之时,瞒不瞒得过自己。还有琼瑶女士笔下的人物,差不多都灵到像白开水了,他们的主角都欺骗自己,都十分肯定爱上的是对方的灵魂,这些人都是《夜半歌声》的忠实观众。我怎么也不相信,肉体毁损到这样的地步,灵魂还能坚持阵地。也许真像至尊宝对待中了移魂大法的紫霞一样,“吐啊吐的就习惯了”,其实看到心爱的姑娘以后,有一些生理冲动是很正常的事,交往到一定时期,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也是很正常的事,肉体的要求并不一定是代表灵魂的升华,也并不一定代表灵魂方面的肯定。斯·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中说道:“然而,一个人肉体上的需求并不亚于思想上的需求。谁忽视它,他就会遭到残酷的报复。”灵和肉应该是等重的、并驾齐驱的。否认任何一方的结果都是错误的,对肉体贬损的结果,只会使在肉上偷偷摸摸得到好处的人不少,在灵上明明白白得到自由的人不多。其实爱情的产生肉欲才是深层的,而灵魂更接近于浅层的,用来上上手的。《二刻拍案惊奇》中的爱情故事大多是这种模式:一,先是因为容貌互相看上对方,眉目传情,芳心暗许。二,接着传递书信,暗约佳期。格调高的写诗赋词,“妹妹妹妹,我爱你!”品位低的是阿Q式的“我想和你困觉。”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两心相许,两体相交,贪欢易晓,乐不思蜀。这不是很能说明灵与肉的关系吗?“不加选择的知识冲动,正如不分对象的性冲动——都是下流的标志。”尼采先生谈书本的时候,无意中透露了是灵肉结合派,他在教我们怎么看书的同时,也教我们该怎么去做爱。聊斋《书痴》中那位书呆子经爱人调教后,第一次尝到男女之乐后坦言:“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他的不可言传者,只是妙不可言、无法形容的意思,因为他第二天就到处向人宣传得到的快乐,受到仙妻的警告后不以为然:“钻穴逾隙者始不可告人,天伦之乐人人皆有,何讳焉?”书呆子根本不是书呆子,我们大多数人比他还要呆子,如果说是书呆子,真是呆得够水准,呆得让人倾倒,呆得太可爱了,怪不得“神仙姐姐”看上的是他,而不是你我这等俗得灵和肉天天要打架的人。

爱情的尽头不是恨,而是分手。不要等烦恼厌倦渗透内心的时候,便要慧剑断情地结束这份感情,除了分手没有更好的选择。爱情的初衷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而不是“你痛苦所以我痛苦”,更不要发展到“你痛苦所以我快乐”。当两情不再相悦,两心不能交流的时候,我们该怎样呢?是恨对方不再爱我,恨对方移情别恋,恨对方朝三暮四?从这个心态出发,去拆对方的台,捣对方的乱,还是终日哭哭啼啼,以泪动人,从目的上来讲,要对方回心转意的可能性更加没有了,从手段上来讲,这样子不仅会扩大伤害的范围,加深伤害的程度。我们要正常地看待爱情发展的过程,没必要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哀叹,爱情最美的结局并不一定是白头偕老,如果能够快乐的分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爱情的过程不是教育我们看破红尘,不是启发我们得到“色即是空”的教训,它的伤痛,它的美丽,只是促使我们放弃心中的包袱,努力地睁大眼睛,去找更好的下一位。爱情不应在爱恨两个极端游动,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快乐的分手。

如果有人告诉你,月下老人的那根红绳不管用了,腐朽得已经拴不住现代男女的灵魂了;男女接触不再像张生和崔莺莺孤陋寡闻式的一见钟情;也不再有孟姜女万里寻夫式的悲情与苦恋,我们可以在眉目传情中,在舞声恰恰里,找到使我们意乱情迷的心上人。我疑心这篇文章,不仅不能帮花花公子澄清些什么,反而可能越描越黑,到时候,那些评判者指着文章:“看,还辩什么辩,我早就说过他是这样的。不打自招嘛”,抗议书反变成了罪犯供录。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干脆在证据里面加上这么一条吧,反正证据已经成篇累牍,也不多我这一条了。

有些罪犯,在外面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旦被关押起来就痛哭流涕,后悔莫及,我很看不起这种人,不是看不起所犯的罪行,而是看不起面对清算时的态度,英雄要有英雄的本色,狗熊也应像狗熊的样子。死到临头的泪水,来日无多的叹息,都是“其鸣也哀”式的忏悔,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仍然要下他的地狱,不会有机会踏上天堂的阶梯。他的人格,他的可信度,他走下坡路时的反应,统统值得怀疑。那个从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死要钱的人,不,死要钱的鬼,虽然惹人发笑,但他一贯到底的作风实在让人钦佩。我们在嘲笑贪心时,似乎应该赞许一下他的执著。做花花公子更应当身体力行,不能因身世浮沉变更自己的主张,我们只记得有过的快乐,曾经的逍遥,就算“脚踏两只船”时淹死在水里,也要全力追求左拥右抱的境界;就算让酒色“淘空了身子”,花尽了家财,也要用仅有的一个铜板,到花店买一朵挑剩的玫瑰送给心爱的人;就算死后赚不到情人的一滴眼泪,也要抱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决心和气派,做一个顶天立地、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

写到这里,我想起元朝的关汉卿,在他的一枝花套的散曲里,把做花花公子的行径和态度毫无遮掩地描述出来,我在欣赏之余,原文照录如下:

一枝花套不伏老

[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第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原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分茶、颠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尊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锦阵花营都帅头,四海遨游。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黄钟煞]我却是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谁教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扳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毬,会围棋,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只除是阎王亲令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其他的头衔都靠边站,什么伟大的戏曲家,剧作家,统统靠边站,关汉卿老前辈第一便是伟大的花花公子。“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还不够花花公子的资格吗?“甚闲愁到我心头。”烦恼是从来没近过身的,“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就是人到中年了,也没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消极思想,最有魅力的便是“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玩到生活起居都成问题,差不多是四等残疾的时候,还能“尚兀自不肯休”,玩得起玩,玩不起也玩,“只除是阎王亲令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除非等人玩完了、玩报废了、玩到一口气接不过来了才肯罢休。“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这个自封的职称是恰如其分,一点不为过的。关老公子的花花本色,真使我们小字辈的花花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对他顶礼膜拜,羡慕有加之余,应当继续把关同志的事业进行到底。

套句俗话结尾吧:“唯大英雄方本色,如关公子即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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