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听姐姐说甄兰娇在她娘家住着,又问:“娘病得这么厉害,她为何不在病床前服侍老人?”姐姐摇摇头没吱声。昊天脑海里接连闪出一串疑问。母亲很快又陷入昏睡之中,姐姐周菊花和父亲周怀古轻声地向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甄兰娇经常和婆母闹气,往往是一闹气就赌气带女儿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但时间长了,她感到一直在娘家白吃白喝的也被人看不起,再加上女儿周云云也到了上学年龄,该上一年级了,在她姥姥家居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前一段,她又觍着脸带着女儿回到婆婆家。婆婆方修荣见儿媳和孙女主动回家来了,认为儿媳是不计前嫌,回心转意了,所以心中高兴,连忙下厨房给儿媳和孙女烧水做饭,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她娘儿俩。可谁知甄兰娇吃饱喝足之后也不与公婆说话,便拉着女儿周云云到自己的房间里收拾屋子,休息去了。她如此这般地持续了好几天。
周怀古夫妇这才知道甄兰娇并不是回心转意,而是回家继续与他们和周昊天进行“冷战”的,所以老夫妇俩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紧收了上来,婆婆方修荣的心口疼病又经常发作起来。此时,望阳村已和全国很多农村一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全村男女老少都热火朝天地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精耕细作,争取能获得最好的收成。向来辛勤劳作、爱田如命的周怀古夫妇自然也不甘示弱,每日不辞辛苦地在责任田里劳作。甄兰娇对此熟视无睹,不仅终日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还不时将公婆说得七荤八素。老两口对甄兰娇的做派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知道甄兰娇正在与周昊天闹别扭,如果他们再说甄兰娇会进一步激化矛盾,所以周怀古夫妇只好忍气吞声,对甄兰娇的行为装聋作哑,不去做任何指责。唯一使他们老两口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孙女周云云每天在他们眼前跑来跑去,怪喜人的。可偏偏甄兰娇又经常拉着女儿周云云不让她到爷爷奶奶房间里去玩,弄得一家人像仇人一样。
一日,奶奶在街上见到可爱的小孙女,高兴地去抱她,云云却一边跑一边说:“你别抱我,你是个老狐狸精。”方修荣惊讶地问:“谁说奶奶是个狐狸精?”云云说:“我妈妈说的。”方修荣头一晕,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周怀古急忙将村里一位“赤脚医生”请来抢救,“赤脚医生”外号叫“吃一盆”。他没有其他办法,只是将一丸安宫牛黄丸放进方修荣口中,却不见效,周怀古看方修荣情况不好,便急忙通知了周菊花。周菊花见娘一直昏迷不醒,便赶忙让儿子晓刚叫回了周昊天。甄兰娇自知理亏,带着女儿又回了娘家。周昊天听了父亲和姐姐的讲述,顾不上再说什么,急忙将娘送进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刚刚从地区卫校毕业不久,在没作详细询问的情况下,就诊断为有机磷中毒,将大量的阿托品输进了方修荣体内。周昊天不放心地说:“阿托品用多了会中毒的。”医生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手里拿着一本书,得意地说:“这个书里有记载,一个医生用了一百支阿托品救活了一个有机磷中毒者,我要创全国奇迹,用更大的量,你不懂,放心好了。”经过两天两夜的紧张抢救,二百四十支阿托品注射液无情地输进了方修荣体内,直到方修荣面红、口干、心动过速、瞳孔扩大、血压下降,最终呼吸衰竭而死亡。昊天顿时捶胸顿足,抱着母亲失声痛哭。后来周昊天请教了有关专家,他们认为方修荣患的不该是有机磷中毒,因为在昊天回家时方修荣曾醒过来一次,确属误诊,二百四十支阿托品足以将人致死。周昊天每当谈及此事,总是心里隐隐作痛。那么,母亲到底患了什么病导致昏迷,已经成了永远不解的谜。
在抢救期间,昊天曾想让母亲转到县医院,但他父亲周怀古说:“你娘恐怕是不行了,你不要再折腾她了。况且她以前曾多次交代,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千万不要把她拉到外地抢救,如果死到外地,那就成了孤魂野鬼,永不能与亲人相见了。”昊天听到这里,知道本地确有这种习俗,便只好摇摇头长叹一声,开始为母亲准备后事。昊天吩咐自己的司机连夜赶回化肥厂向其他厂领导讲明他母亲的病情,并让他带口信给副厂长刘宽让他到县城一家棺材铺中订购一口价值一千元以上的上等棺材。他要让自己的母亲死后置身于结结实实的棺材之中,不至于过早地在黄土中腐烂……母亲生前他没尽多少孝道,只好靠这来弥补自己对母亲感情的亏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眼看着母亲一命归西,周昊天和周菊花禁不住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他们的父亲周怀古雇人用平车将妻子的遗体拉回家里,又去找了一个经常给死人更衣的巫婆,来给方修荣洗体穿衣。昊天和菊花的哭声惊动了街坊四邻。他们得知方修荣已作古后,纷纷前来昊天家探望,并帮着周昊天和周菊花做孝衣,缝白鞋,搭灵棚。第二天,得知周昊天母亲病故的贾阳县化肥厂领导班子几个人,一齐来到周昊天家为他母亲吊孝,并拉来一口漆黑的棺材。周昊天按当地的风俗为母亲守了七天孝,然后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安葬了母亲。为了不让亲戚朋友看出他与甄兰娇的矛盾,昊天尽量克制自己,未向甄兰娇发火。有道是老人死后,儿子哭得是惊天动地,女儿哭得是实心实意,儿媳哭得是看风随群,女婿哭得是草驴放屁。
甄兰娇这几天里也装模作样地哭了几场,算是对婆母尽了她最后一点“孝道”。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姐弟俩在守孝期间详细谈论了自己家的事。昊天从姐姐口中得知,母亲生前一直在为自己听信陈义仁的一派胡言,拆散昊天和鸳鸳,逼迫他与兰娇成婚而悔恨自责。七天后,昊天要回厂里去了。此时他想到父亲的年岁也不小了,母亲去世后他一人孤零零的,不禁为谁来照顾父亲担心。姐姐看出了弟弟的心事,对弟弟说:“昊天,你放心回厂里上班吧,咱爹由我来管。过几天,我就把他接到我家里去住。”昊天考虑了一下说:“这怎么能行,你上有老下有小的也是一大家人。按咱这里的风俗有儿子的老人是不能久住闺女家的,还是让我把父亲接到厂里去住吧!”“接到厂里,你工作那么忙,谁来照顾老人呢?”“是呀!”周昊天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饥”,基本是过着独身生活,老人到厂里后谁来照料他的日常生活呢?这时,周昊天想到了兰娇。尽管兰娇这一年多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失所望,并恨得咬牙切齿,但母亲已去世了,只好咬碎牙和血一块往肚里吞,兰娇毕竟还是自己的妻子,女儿的亲娘,何况云云也一天天长大了,到城里接受教育会更好些,而且他不能让女儿小小年纪就受父母长期分离的精神刺激。所以他决定再给兰娇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她随父亲一道搬到化肥厂去住。一则可以照顾老人的衣食起居,二则可以照料女儿的学习。
晚上,昊天回家十几天来第一次走进自己的房里,向兰娇讲了自己的想法。兰娇听了昊天的话后一阵窃喜。她也感觉到自己对婆母不太孝敬,侥幸的是昊天不仅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因祸得福,让她搬回城里去住,所以她禁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点着头答应下来。次日,昊天带着他的父亲、妻子、女儿,告别了姐姐周菊花和前来送行的街坊邻里,踏上了返城的归途。周昊天回到厂里后,化肥厂领导班子成员都来跑前跑后地帮忙,并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宿舍。又向周昊天汇报了这十几天来尿素生产线的试车情况。化肥厂尿素生产线在范清涛等技术骨干的指导下,在全厂职工上下齐心协力的奋力拼搏下,基本试车成功,尿素颗粒由刚开始的粉末疙瘩状逐渐成为又圆又大的颗粒状,并且含氮量不低于日本的进口货。听到这里,昊天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此后,他又把自己的全部心思用在了工作上。化肥厂不仅超计划完成了碳氨的生产,而且还能生产出高标准的尿素。这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飞遍大江南北,全国各地前来订货的客商络绎不绝。
怎奈在工业品销售上国家仍然是实行计划经济,产品依然是被省、地、县各级计委按计划分配给本省各地市县,厂里并没有多少自主权。对此,周昊天也没有过多的想法。他想,如果不是国家的大力支持,尿素项目能得到批准和顺利施工吗?现在尿素生产出来了,自己要饮水思源,大力支援国家建设,而不能只顾本厂和地方的利益而影响大局……化肥厂开足马力,加班加点地生产,产品仍然供不应求。化肥厂很快成了贾阳县的经济支柱,周昊天作为这个厂的掌舵人也多次受到县委、县政府的表扬。在1986年县人大换届选举中,周昊天被推举为省人大代表……正当周昊天在事业上春风得意之时,他没有想到他的妻子甄兰娇又故态复萌,不断地在家中制造事端。甄兰娇看到周昊天在事业上蒸蒸日上,在社会上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称赞和爱戴,而她却一直是个家庭妇女。她感到长此以往,她与周昊天的差距会越拉越大,说不定哪一天周昊天就会弃她而去。所以她多次要求周昊天给她在厂里安排工作。但周昊天考虑一则甄兰娇是两次被优化组合掉的人,二则家中的老人和女儿也需要她照料,所以一直未答应她的要求,只说等有机会再说。正当周昊天在为妻子闹着要工作而烦恼时,化肥厂的领导班子成员们暗暗在为周昊天着想,背着昊天安排甄兰娇去化肥厂工具车间上班。昊天理解同志们的一片苦心,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甄兰娇仍然今天嫌活儿重,明天又嫌活儿脏,人虽然去上班了,但还是迟到早退,出勤不出力,不好好工作,总以为应该给她安排个坐办公室看报纸喝茶水的美差。兰娇对昊天不给自己安排好工作怀恨在心,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一肚子气都出在老公公周怀古身上。她时常趁昊天不在时对老人比鸡骂狗地出言不逊。怀古抽点旱烟,她说老人太土气了,丢昊天和她的人,还说她受不了旱烟呛人的味儿。怀古患有老年慢性支气管炎,时常哮喘咳嗽,兰娇不但不悉心服侍,反而经常指责甚至谩骂老人不讲卫生,有时甚至指桑骂槐地称老人是“老不死的”!对于兰娇的所作所为,怀古心里像明镜一样,因为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什么样的脸色没看过。所以他只好装聋作哑,见怪不怪。怎奈兰娇却蹬鼻子上脸,把老人对她的宽容视作软弱可欺,变本加厉地对老人进行精神虐待。时间长了,周怀古有些受不了,他曾几次向昊天提出要回乡下住,昊天只当是老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方式,认为时间长了就好了。可他却不知道父亲的苦衷。平时不大爱言谈的周怀古更不愿在昊天面前倾诉他心中的苦水,他希望儿子过得好,自己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反正自己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他几次一个人跑到无人处暗暗流泪,思念自己的老伴!当人的精神长期受到压抑时,会对身体造成危害。周怀古自来到县城居住后,尽管饮食起居条件比在望阳村好多了,可精神和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
他多么希望能重新回到望阳村,能与自己的老伙计们在凤凰寺门前谈天说地,他多么想在自己熟悉的乡间小道上背着手溜达闲逛,想吸烟就吸,想吐痰就吐,可所有他这些不算高的要求在这里全做不到,所以他终日生着闷气,导致哮喘和老年慢性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在1987年春节前,周怀古终于因精神上的折磨引起了肺心病,被送进县医院治疗。在周昊天的多次要求下,县医院给安排了最好的大夫,还从地区中心医院请来几位专家给周怀古会诊。会诊的结果是老人患了严重的肺心病,已很难医治了。以后只能靠补充营养和吸氧来延长寿命。昊天心里十分痛苦。时间对周怀古来说已越来越短暂了。1988年春夏之交,他在弥留之际,握着周昊天的手说:“昊天,我和你娘对不起你呀!”说罢,这位历经苦难、饱经沧桑的老人终于在县医院闭上了他的双眼。周昊天怀着满腔的悲与愤送走了老人。下葬的那天,村里人将墓地围得水泄不通,县里不少和县化肥厂有关的单位都前往吊唁,众人将棺材轻轻放入墓穴,已成泪人的周昊天按照当地风俗,亲手给父亲盖上三锹土。此时,人群中挤出一个僧人,站在墓穴旁双手合十,半闭着含着泪水的眼睛诵道:“来也自然,归也自然,说圆不圆,不圆也圆,也算,也算。”在两三年的时间里,两位老人相继去世,使周昊天的精神饱受打击。他回忆起两位老人的先后去世与自己和甄兰娇的生活过程,认为甄兰娇和自己从性格上、思想上、追求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与她生活在一起不仅双方都不会幸福,同时对双方都是痛苦。他又产生了彻底和甄兰娇分手的念头,但看在像花一样含苞待放的女儿云云的分儿上,周昊天还是隐忍着,隐忍着……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不让自己做出过激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