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明媚,红叶耀眼。
一辆由枣红马拉着的青布蓬轿子车,颠颠簸簸地从东面而来。车子刚刚爬上蛇圪廊外的山脚下,远远的就“叭叭”打下来两枪。子弹“嗖——嗖——”地从轿车顶呼啸而过,惊得枣红马咴咴嘶鸣,四蹄乱跳。车夫死劲勒着缰绳,将藤条鞭竿往腋下一挟,把一只手掬在嘴边,仰头高喊道:
“喂——天门大会把关的大将军,请不要开‘炮’——刘县长要进山拜见总团师咧……”
“瞎扯鬼话——”蛇圪廊的崖头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晃动着接了话,“如今是庞炳勋占着县城,哪有鸡巴啥县长咧!喂!那车上搁的是不是大炮?”
车夫正待回话,轿车的印花小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身穿青绸夹袍,外罩黑缎马褂,头戴黑缎红顶珠帽盔儿的面黄肌瘦的半老头。他立脚未稳,就惶恐地学着车夫的样子,挺着葫芦似的脑袋,向崖头那边回道:
“喂——不要开‘炮’呀——俺是刘启彦啊——俺带着牛光耀先生的信咧——快向你们总团师通报——俺有要紧事儿要跟他说咧——”
“…”崖头上的人影晃了几下,喊道,“等着吧——不见回话不准过来——”
刘启彦苦着瘦脸,摇摇头,蔫蔫的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惶惶不安地等候起来。唉,韩欲明肯不肯见自己呢?即便是见了,自己又该咋的开口呢?韩欲明会不会像处治刘斌那样处治自己呢?哎呀!庞炳勋呀庞炳勋,你的机枪大炮都不中用,俺这个窝囊县长顶啥屁用?这不是逼着公鸡下河叼鱼吗!唉!难,难,难啊!
庞炳勋占了林县城不久,就着手恢复县政府之事。但经召集城内工商居民头面人物多次会商,大家却总是以“不识政界理路,不晓治民之法”为由,虚与委蛇,借故脱身。拖了好久,人选也无结果。在庞炳勋的再三督促下,不知哪个聪明人忽然想出一条妙策——请原县知事刘启彦复职。有人知道,刘启彦自被献城的牛光耀护送出城后,就一直在彰德城里一个开当铺的亲戚家帮忙。后来牛光耀又投了他的门路给铺主的三个儿子做了私塾先生。两人虽不富裕,日子倒挺安闲。这时老相好们请他复职,他是死活不肯,可是牛光耀却极力鼓动他重做一番太爷,并愿同他一道“坐衙”。刘启彦对牛光耀历来是言听计从,听牛光耀说出一番道理后,终于回县上任了。然而他万没料到,才到任几天,庞炳勋就给了他一个可怕的差事——进山面见韩欲明,商榷双方谈判之事。刘启彦当即吓得小腿打颤。心说,天爷!这不是明去送死吗!可要不去呢?这县太爷是庞炳勋撑着后腰捏起来的,也难保命啊!为难之下,只有向牛光耀讨主意,不想牛光耀竟高兴得击掌叫好。说庞炳勋是刮地旋风,一有大战,拔脚就走。韩欲明是坐山之虎,一当得空,就会呼啸而出。最终还得靠本地人维持身家性命。接着就如此这般教了他一套办法,又以旧友名义给韩欲明写了一封信,鼓动他大胆去办这件事。牛光耀之所以力促刘启彦进山,表面是为庞炳勋效劳,而实则却是为韩欲明通报情况……
“喂——刘启彦听着——总团师有请……”
山崖上传来了呼唤,刘启彦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慌忙起身向崖头那边行了个拱手礼,高应一声“多谢关照——”便打发车夫将轿子车赶回桃园村等候,然后抖了抖精神,朝通向蛇圪廊的蜿蜒小路踽踽而上。
在菩萨岩村中天门大会设着总坛的小石屋里,韩欲明、路欲启、高堆才、杨介人、马春汉他们一同接待了刘启彦。刘启彦强作镇静地和大家寒暄着,刚被让到上手的座位上,就慌忙掏出牛光耀的亲笔信,双手捧了上去。韩欲明拆开一看,除了对他的称呼和落款之外,正文只有十四个字:刘县长到即吾到,刘县长言即吾言。
寒暄了几句后,韩欲明正色问刘启彦道:
“刘东家,如今俺正和庞军对阵,你怎敢担险而来……”
“哦,是这样,”刘启彦鼓足勇气,开门见山地说:“为免生灵涂炭,庞师长……啊不,庞炳勋一再央俺进山说合,请求你们和他……谈判。”
“啥?要谈判!”韩欲明一蹙眉头,怒道,“他带大兵杀了俺几千弟兄,烧毁了俺的村庄,血洗了俺的家族,连桃园里沟这点地盘都想吞掉。他不退兵,还要谈判?”
“哎哎,总团师莫怒,莫怒。且容俺慢慢道来。”刘启彦惶惶说道,“其实呢,俺是受光耀之托来向众位通报天下大势的。谈判不谈判是另一码子事。你们被围在深山几个月了,信息闭塞呀。如今……”
“如今天下大势咋说?”韩欲明一放眉头,微微咬了下嘴唇,说,“那就请刘东家以实叨叙叨叙吧。”
“中,中。”刘启彦见韩欲明怒容消解,便抹了下稀疏的八字胡子,仰仰葫芦脑袋,款款地说了起来:
“诸位呀,自打你们进山以后,蒋介石又统领四路集团军,张张扬扬地打了一场北伐战争。蒋氏本人的第一集团军是主力,沿津浦铁路北进;冯玉祥的第二集团军和李宗仁的第四集团军,沿京汉路一线北上;阎锡山的第三集团军从京绥线和京汉线以西地区齐头并进。到阳历6月8日就进占了北京——哦,如今北京又叫北平啦。张作霖见大势不妙,未等保定被攻克,就乘了京奉路的火车向奉天逃去。谁知车到皇姑屯,就叫日本人预设的地雷炸毙啦,如今东北军是少帅张学良接任统领。几路大军得胜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吧,蒋介石、冯玉祥、李宗仁一伙人,在孙中山的灵位前召开了一个军事会议,主要是商讨如何平灭盘踞在唐山一带的张宗昌、孙传芳等部的杂牌军,如何同张学良和平共处,如何对付共产党。如今唐山一带的杂牌军已叫收拾啦。总之是蒋介石总司令得了天下啦。你们能在这里坚守数月,自然是因诸位布防有方,可是……也是因为冯玉祥一心和蒋介石操持‘北伐’大事,对你们松了手啊。庞炳勋虽然在此围困你们,可他的心也不大踏实哩。故尔你们才……唉!如今大势一转,难保冯玉祥不给你们大动杀法呀!听说……前不久江西的井冈山就遭到了大军的攻击。”
“啊?”韩欲明等一惊,异口同声地问,“井岗山失守了没有?”
“没。”刘启彦说,“可是,把军队损失了一半呀。据说是因为毛泽东当时不在山上,内部指挥出了偏差。正在危急之时,毛泽东赶回山了。他组织指挥着打了个啥‘黄洋界’保卫战,一直恶战了二十多天,才把脚跟站稳。”
“噢——”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毛泽东也难说守住啊。”刘启彦叹道,“听说蒋总司令下了狠心,仍在调动大军向井冈山围攻。故尔……冯玉祥绝不会叫你们占据这太行山的,还有山西的土皇帝阎锡山,他们穿着连裆裤呀,这地方怕保不住……”
“如此说来,天门大会是定遭平灭无疑了?”韩欲明咬着牙,拧着眉,站了起来。
“这个……”刘启彦也苦着脸站了起来。“看来冯玉祥是要走这一步。不过,若是谈判好了,也可化干戈为玉帛。唉,咱都是一块土上的人,光耀先生的意思也是先让一步,再图长远。这谈判看来还是……”
“是谁和谁谈?”韩欲明问。
“庞炳勋和你。”刘启彦答。
“谈啥?”
“不知道。俺只管搭桥。”
“啥时候?”
“越快越好。”
“啥地点?”
“由总团师选定。”
“啥阵势?”
“双方都不需动兵。谈判的头儿也不带武器,只可带两个随从。”
“哦……”韩欲明蹙眉犹豫了一下,当即拒绝了:“不谈!反正谈也是仇人,不谈也是仇人!他庞炳勋想咋就咋吧,俺韩欲明不怕他!”
“总团师,这不是庞炳勋的意思,而是冯玉祥的主张。”杨介人和马春汉交换了一下眼色,开解道,“历来两军交战、对峙不乏谈判之例。这事咱们可以考虑。至少我们可以通过和敌方接触,了解他们的真实用意和目的。谈判能否成功,那得看条件是否合理。”
“那……”韩欲明紧张地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点头应道,“咱们好好商讨商讨。”
九月初九早上,天门大会的谈判代表高堆才,一下变得焕然一新、旁若他人了:一身土布灰色军装洗得干干净净,腰间扎了宽大的牛皮带;绑腿打得整整齐齐;白布袜子、黑布鞋也很干净合脚;连军帽上的三颗黄铜疙瘩扣都摩擦得明光闪亮了。他听人说庞炳勋留着整齐的一字短须,便也叫手下弟兄给他刮脸时在鼻子下留了一道胡碴子。尤其是把韩欲明那件青呢子斗篷往肩上一披,越显得英武气派了。当他带着岳松林和方成成走出蛇圪廊时,崖上崖下顿时传来了弟兄们的喝彩声:“哎呀,文团师好气派咧!真像个领兵的大将军!”“哟嗨!文团师那样儿比总团师都威风咧!哈哈哈……”高堆才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越发把细长的身子挺高了许多。
那天上午,韩欲明同大头领们避开刘启彦,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终于同意了和庞炳勋谈判。可是,刘启彦走后,韩欲明又变卦了。他说他和冯玉祥是一般大的官儿,不能和庞炳勋平起平坐,换个人做他的代表才合适。谁去做代表呢?杨介人或马春汉当然最理想,可他俩都是挂了号的共产党,绝对不能露面。路欲启身份倒在那儿,可那疤拉脸又有损于天门大会的形象。最后,这使命就排到了文团师高堆才的头上了。高堆才虽然怕得心里打颤,可韩欲明的话是板上钉钉子,他敢说不去吗?无奈,他只好带上不要脸又不要命的岳松林和方成成,豁着命去闯一遭了,娘的!自家挑死了刘斌,难道刘斌的魂儿真的会盯着俺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