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8年,农历二月。
初春的黎明。东天边灰白的熹光把天幕上的星辰推移得越来越远。天地间万籁俱寂,一片清冷。
蓦然间,科泉村的东北边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犹如毛毛春雨顺风而来,“沙沙沙沙”一阵紧似一阵。偶尔还有铁器的撞击声和人们的说话声,这声音淹没在脚步声中,轻微而悄密。随着天空的渐渐放亮,终于映照出了沟底的大路上行进着灰瓦瓦的大队军兵。
军中一匹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位体魄健旺,仪态威严的中年军官。他双足登着黄铜马镫,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提着缰绳,右手腕上挂着双头马鞭,炯炯目光中闪放着机敏之光,微微笑颜中藏匿着高傲之色。这就是冯玉祥部下赫赫有名的骁勇战将之一——庞炳勋师长。
庞炳勋受平灭天门大会之命,率师布兵已有半月光景。为了达到一举扑灭的目的,他将部队摆在彰德和水冶一带,对天门大会作战的特点,和晋绥军常胜营、奉军骑兵旅失败的原因,进行了详细的察访和分析。他认为,装备简陋的农民军之所以能够连续战败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最主要的是因为天门大会有“刀枪不入”的迷信观念作精神支柱,故而临战不惧,勇于陷阵,目中无敌,格斗凶猛。鉴于此,他制定了一套扬长避短的作战方案,叫做“远攻近退,切忌交手,以柔克刚,消其锐气,伺机掩杀,一举扑灭”。在他看来,尽管天门大会中有共产党人辅助,但毕竟这是一支乡间“乌合之众”,只消叫他们多多流血,“刀枪不入”之说即成子虚乌有。精神支柱一垮,定然土崩瓦解……经过一番周密调查和部署,庞炳勋这才抱着十足的希望向林县城扑来。他悠然骑坐在马背上,用心算计着时间和行程,单等出了沟口,就可以在平川上分兵多路快速前进,赶在日出之前拿下横水镇,然后疾速向林县城奔袭。
“轰”“叭叭……”庞炳勋正在盘算着,南边山头上突然爆起一声巨响,三面沟岸上随即射下了密集的枪弹。刚刚踏上科泉村东土桥的庞军先头部队,当即有数人中弹而倒。慌乱拥挤之中,又有多人跌下深沟。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惊得庞军队伍大乱。不等长官下令,士兵们就惊呼着“中埋伏啦!”纷纷卧倒在地,向桥西和两边的沟岸上射击起来。一时间,密集的枪声震碎了黎明的寂静,响彻了自科泉村东的土桥到王家窑一带的沟上沟下。鲜血的热气和弹药的硝烟掺合在一起,化作片片晓岚,在沟谷间冉冉浮升。
久经沙场的庞炳勋,也曾担心天门大会可能利用这里的地形打伏击。但他又想到,真正有经验的军事家,绝不会把对方估计得过低——明是容易受伏的地带,定然不会没有提防——天门大会里既有高人,也就定然不会把庞军看得如此愚蠢,在此设伏。这就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则为实,实而反虚”;或者叫“兵行诡道”“兵不厌诈”。不过,以万全之见,他还是特意在后边布置了三个装轻弹足,善于爬山的团队,以防受伏后,即速从队后迂回登山,造成上下夹击阵势,使敌方腹背受敌,陷于绝境。因而,此时他虽然受到了伏击,却是泰然处之。他速将背着的钢盔往头上一戴,跳下马背,跑到土岸下一个水串豁里,静听了一下四面的枪声,再次观察了一下地形,就胸有成竹地向身边的副官下令道:“通知后边的轻装团队,疾速向两边高地迂回。给他吃‘夹馅儿饼’!”……
然而,庞炳勋的万全之策并不周全。他万没料到他的“远攻近退,切忌交手”的策略会遭到破坏。当他的三个轻装团队打着密集的机关枪排子枪,一连登上三道土岸,放开胆子向岭上攀登时,猛然一阵铜锣响,两边的山头上呼啦一下突然闪出了黑压压的人群,眨眼之间,寒光闪闪的长矛大刀就扑到了跟前。庞军猝不及防,被这奇异的军队吓得惊骇不已。欲要开枪,已来不及。欲向后退,脚下又是近丈深的崖岸。无奈,只得鼓起勇气挺枪应战。没有枪炮响,没有杀声喊。一场残酷的白刃格斗旋即在岭坡山腰间乒乒乓乓展开了。
原来,韩欲明的万人大军于昨天傍晚就集结到了横水镇。他本打算沿南北流向的洹水河布开长蛇大阵,以多路包抄之法迎击庞军。但杨介人和马春汉考虑到庞军的实力雄厚,装备精良,就极力向韩欲明提议改变原来的部署,以伏击之法取胜。这时,武团师路欲启也极力支持他俩的建议,并自告奋勇地说,他自小在横水东边一带山上行猎,不仅对每个山岭沟壑熟悉,而且对所有大小通道了如指掌。愿在老家一带打一个漂亮仗,让家乡人瞧瞧当年这个被欺负的猎手如今是何等能耐。韩欲明思忖片刻,当即应允。于是,一个新的作战方案很快形成。根据路欲启提供的地形,其部署是:以科泉村东土桥至王家窑之间的两山夹一沟的交通要道为第一战场。由武团师路欲启统领指挥。韩欲国和韩欲林两个步枪分队,分别在土桥西头和两边崖岸上埋伏,待庞军进入伏击圈之后,即以步枪和四挺机关枪构成猛烈的火力网,将其压在沟底,造成歼灭之声势。另由高堆才率领两千名标刀手,埋伏于王家窑村东狭窄陡峭的山腰间,如果庞军向西突围,可按兵不动;如果庞军从后边抢占山头或回兵东撤,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堵死,迫使其向西突围。待庞军受挫之后,守桥会队即佯败西撤,引诱庞军过桥。此时,沟岸两边的所有步枪、标刀会队便可汇做一处,以更大的声势尾追冲击,迫使庞军向科泉村以西的大谷地突进。第二战场——也即主战场——拟在涧西、马店、乔家屯一线。这里是一个东西长约七里、南北宽约五里的盆地。三面环山,梯田层叠,中间平缓,沟渠纵横。北边的塔垴山和南边的四尖坡两座山头,如钳口欲收未收之势,在乔家屯村西和晋家坡村东之间相对而立,构成了盆地的葫芦口。这里的兵力布置是:由驻守横水镇的韩欲德分队以步枪和三挺机关枪扼守晋家坡东边大路和两座山头,从乡间调集的以长矛大刀为主,间有步枪、猎枪、火铳等武器的七千名精壮会徒,分别隐伏于盆地中段的铧尖垴和狐仙山的山坡间,只等路欲启和高堆才将庞军赶入盆地,合成大网之后,迅即从四面出击,力争全歼。这里的总指挥是由杨介人和马春汉辅助的总团师韩欲明。指挥旗号——杏黄大纛,就插在可以鸟瞰整个盆地的塔垴山的最高点。
这当儿,高堆才率领的两千名标刀手正和庞军的轻装团拼杀得酷烈动地,这些标刀手大都是参加过攻打林县城和奉军骑兵的骨干会徒,个个机灵敏捷,剽悍凶猛。更加牛高马大、面涂朱砂的高堆才勇猛异常地率先冲杀,眨眼之间,庞军的轻装团就被冲杀得七截八断,溃不成军。进退维谷之下,只好奋力招架,且战且退。怎奈高堆才率众步步紧逼,越杀越猛,庞军慌乱败退之中,毙命于标刀之刃,跌伤于崖岸之下者,不下千人。高堆才见其余残兵纷纷向西抱头鼠窜,便急命火铳手按约定信号轰然放了三响。在王家窑西南山头上指挥全沟战斗的路欲启听得高堆才发出了信号,也急命身边的火铳手向西面放了三响。于是,东南北三面的呐喊声汇做一片,枪声更加稠密,直唬得沟下的庞军张皇失措,畏首畏尾。就在这时,扼守科泉村东土桥的会队佯装败退了。庞炳勋原想给天门大会吃“夹馅儿饼”的战术,以自己的轻装团做了“饼馅儿”而告终——天门大会第一战场的伏击成功了。
这时,庞炳勋同时得到了两个信息:登山的轻装团伤亡惨重,大败而归。西边的攻桥部队节节得胜,已经冲过了土桥。他紧张地判断了一下,认为前前后后虽然伤亡了不少官兵,然而终究打通了向林县城奔袭的通道。只要出了科泉村,就可以分兵奔袭林县城了。区区天门大会能有多少步枪?一旦到了开阔地,谅他们难以抵敌国民军的机关枪。他这样自信地琢磨着,即刻下达了“交替掩护,向西突进”的命令。
“扑扑扑”!三颗鲜绿的信号弹飞向黎明的长空;“嘀嘀嗒”的冲锋号声,使伏在沟下向山上对射的庞军陡然精神大振——前进的道路打通了——就要脱离危险境地了。随着亢奋的呼喝,争先跃身而起,一边射击,一边向西鱼贯而奔。
路欲启和高堆才见状,立即率领香坛弟兄汇做一处,全力追击。又使庞军伤亡了不少。
东天边的鱼肚白被抹上了一溜淡黄的霞光,继而又变做了橘红色。地平线下悄然露出一点儿艳红的圆边,犹如少女的嘴唇。它热切地亲吻着大地,很快就把淡薄的晨岚吮去,使林田路渠的影子显现了出来。
塔垴山顶上,韩欲明在一百名精壮会徒的护卫下,一膝跪地,双手擎香,眉头紧蹙,嘴唇紧咬。他倾听着科泉村东边密集的枪声,一边默诵祭神咒语,向文帝上神祈祷战胜的愿望;一边盯看着山下的动静,焦心地等待庞军的到来。
蓦地,东边山头上相继传来六声火铳响,继而杀声大起,韩欲明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急对身边的杨介人和马春汉说:“中啦!庞炳勋的队伍要进大圈套啦!”马春汉却担心地说:“未必。庞炳勋是条大鱼精,不可能轻易钓住。”韩欲明焦心地问:“钓不住咋办?”杨介人道:“不是上钓钩,就是入深水,反正他不会在沟里死挨。”
正在三人分析议论的当儿,忽见东山沟下飞起三颗绿荧荧的光球。韩欲明颇为惊疑地问道:“啊?那‘流星’是啥?”马春汉回道:“那是信号弹。注意,庞军要行动了。”韩欲明半信半疑:“你咋知道?”马春汉紧紧盯着东边的山口,回道:“那信号弹和铜锣、火铳是一样的用处。既打信号弹就必有行动。”“中啦!”韩欲明一耸眉头,疾速把火香插在石缝里,噌地拔出双盒子,低声向身后的韩石头喝道,“拔旗!准备打!”“不忙!”杨介人制止说,“信号弹分多种颜色,又用法不一。庞军是进是退,还说不定。”
随着信号弹的流逝,密集的枪声忽断忽续响了一阵,继而就渐渐地稀落了下来。然而呐喊声却越来越凶。不大工夫,只见科泉村方面的山口里隐隐奔下来大队的人马。在晨曦映照下,犹如洪峰出峡,在科泉村西分做两股,急骤地向西冲来。马春汉兴奋地朝东一指,低声叫道:
“看!大鱼上钩啦!”
“好咧!”韩欲明“嚓嚓”把双枪上了顶膛,向韩石头和韩牛牛下令道:“拔旗!准备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