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书院里,春晖鎏金。几大蓬丁香花正在怒放。
在严肃静穆的气氛中,一身戎装的文团师兼传达处处长高堆才,大步跨出中厅,向东厅房高声喝道:
“传总团师令!请刘参谋入厅谈判!”
高堆才的话音一落,厅台下边两行刀枪便“刷”一下举将起来,又“哗啷”一声交叉在一起,架起了一座两丈长的寒光闪闪的“刀门”。厅台上六挺机关枪和四十支步枪,也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台下的三面和“刀门”的入口处。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东厅房的花格屏门,显得是那样咄咄逼人。
东厅房屏门开处,会务处长杨介人领着六个体格标致的军人,款步向“刀门”走来。但见为首的中年军人身披黄呢斗篷,足穿高筒马靴,面容白皙,仪态文雅;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还斜握着一根文明棍。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看来年纪很轻的,但个头却很方正的英武小兵。那小兵右手空着,左手拿一顶青呢子礼帽,腋下挟着个扁扁的黄帆布包儿,腰间的皮带上拴着几个卷烟盒般大的皮兜儿和两支小巧的手枪。再后边,就是四个年轻的士兵,全背着花皮套盒子炮,也是分外的精悍。他们对于厅台上下凶悍的赤背队伍和纵横如林的刀枪,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对那寒光闪闪的“刀门”似乎还很欣赏。他们跟着杨介人款步来到“刀门”前,那为首的中年军人便回头示意后边四个士兵挺立在两边,然后笑眯眯地向构成“刀门”的队伍招招手,点点头,领着身边的英武小兵,轻松自如地钻了进去。
高堆才等那中年军人过了“刀门”,跨上台阶,也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冷冷地说:
“请进!”
“请。”中年军人十分谦恭。他停住步,笑眯眯地向高堆才点点头,往上推推鼻梁上款式考究的眼镜,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门边挂着的“天门大会总部”木牌,不易被人察觉地撇了下嘴,然后把双肩向后一耸,将斗篷滑到小兵的怀里,弯腰拉出束在靴筒里的裤管,又把军帽摘下,从小兵手里换过礼帽,歪扣在头上,这才一改军人的气度,慢条斯理地向杨介人说声“请同进”,点头哈腰地向中厅门口走去。
这个中年军官是冯玉祥的得力参谋之一,姓刘,名斌。自冯玉祥在直奉联军的攻击下,被迫把军队交给张之江驻在南口镇以西观望风色,只带少数随员赴苏;到从苏联返回,召集旧部在五原誓师响应北伐,以至又回到河南,刘斌始终都是随身要员之一。如今冯玉祥正坐镇郑州,设防布阵,整饬政务,决计要把豫省作为主要领地,配合北伐军,消灭直奉军阀,以雪前耻。当他听说控制豫冀晋十几县的天门大会和奉军骑兵六旅激战的消息时,本想派大军奔袭北上,一面乘机进攻张作霖,一面乘虚夺取林县城,将天门大会消灭,以便尽快把豫北各地控制到手,囊括全省。但他又考虑到立足尚不稳固,各地民心正乱,若此时平灭这支农民武装,恐于大局不利。鉴于此,冯玉祥才暂匿锋芒,以待后图。及至天门大会勇猛击溃奉军骑兵六旅,张作霖请求彰德红十字会出面调停之后,他才庆幸自己看准了形势。若不然,自家就难免重蹈被吴佩孚和红枪会赶跑之覆辙了。然而,他又不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天门大会没遮没拦地扩张势力,建立政权。踌躇了一些日子后,他便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改平灭为收编,使这支农民军成为自己的一支部下,就地驻防,抵御奉军。这样,不仅豫北数县能够易如反掌地到手,而且颇能显示自己拥护共产党关于广泛团结民众、推动国民革命的主张。刘斌来和天门大会谈判,正是要实施这一策略的。
“总团师,刘参谋来到。”杨介人领着刘斌走进中厅,向韩欲明报告。
“请坐吧。”韩欲明严肃地欠欠身,表示欢迎。
“谢谢。”刘斌正不知该往哪里坐,杨介人忙指着右边一张方桌,示意那是给他准备的专座。乘这当儿,他的眼珠在眼镜后飞快地一轮,不禁有些惊讶——这个韩欲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种土不拉几、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不仅仪态端庄,体格英武,而且还是一身齐齐楚楚的军人装束。又见坐在两边的马春汉、韩欲立,以及几个站堂的年轻人,也都是全身戎装,短枪装备,标致剽悍,威仪不凡。这使他身上的骄矜之态顿然消逝。他慌忙“啪”地一并双足,打了个立正,欲要挺胸行举手礼,忽然意识到已然摘去了军帽,又是一身西装,忙尴尬地垂臂弯腰,鞠了一躬,谦恭地自报门户道:“刘斌受冯将军派遣,特来拜望总团师阁下。”
“谢谢冯将军关照。”韩欲明客气地说,“只因有事外出,故尔未能迎候,还望刘参谋包涵。请坐。”
“谢谢。”刘斌点点头,被小兵护卫着,走到右边的方桌后,落了坐,寒暄道:“总团师重任在身,事务繁忙,岂敢劳动大驾?”
“好了好了。都有重任在身,就不必客套啦。”杨介人微笑道,“咱们书归正传吧。”
“好,听从阁下安排。”刘斌点点头,从站在身边的小兵手里拿过扁扁的黄帆布包儿,扳开指甲大的黄铜扣子,从中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捧着,起身说道:“这是冯将军的亲笔信,请总团师审视。”
“好说。”韩欲明向杨介人示意道,“请杨处长念吧。”
杨介人颔首,从刘斌手中接过信,一边拆封,一边在心里紧张地琢磨:冯玉祥到底有何用意?是安抚,还是招降?是恐吓,还是挑战?从小庄村回来的路上,他就和韩欲明反复猜测议论这个问题。昨夜晚,他又向韩欲明提醒,谈判中间可能会遇到料想不到的麻烦,应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鉴于在和张作霖的代表谈判时杨介人机动灵活立场坚定的表现,韩欲明当即决定,这次和冯玉祥的参谋谈判的事宜也主要靠他应酬。这就使杨介人取得了应付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他到东厅房去引领刘斌之前,韩欲明还特意叮嘱在场的诸位弟兄,谈判中间,除了他和杨介人,谁也不得随意讲话。一切都要瞧他二人的眼色行事。这又使杨介人主动了许多。
“总团师,冯将军既派了要员,又亲笔写了信,”杨介人从容地抽出信笺,边展边说,“看来事关重大,请听真。”说完,就念道:
“天门大会总团师韩欲明惠鉴:
多年以来,战祸不止,给民众带来之灾难罄竹难书。冯某虽曾组织大军发动北京政变,引动干戈,然乃为推翻败类曹锟,维护孙中山开创之三民主义建国大策。故与段祺瑞、张作霖等联合组成北京政府。怎奈人各有志,难于强合,临时执政者段祺瑞又施政不力,致使兵祸再起,愈演愈烈。幸有共产党倡导,蒋介石总司令统兵北伐,力扫旧势,致力于国民革命,始见中华民族统一有望。故此冯某率军宣誓,响应北伐,决计效力国民革命。班师豫省,即闻贵天门大会倡民主、施平等、抗捐税、剿土匪、驱邪恶、扶正义之威名,此乃忧国爱民之壮举也。冯某闻之,赞佩至极,愧自不如。拜服,拜服。为振兴中华之大业,特遣本部参谋刘斌前往拜望。吾之意愿,刘当晤面详述。见书如面,切望赐晤。即问春安。冯谕。中华民国一十六年,桃月初九日于郑州。”
韩欲明等听了冯玉祥信中之言,觉得不但言词恳切,而且胸怀豁达,毫无领兵大帅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味道。加之刘斌这副笑容可掬,礼貌谦恭的样子,中厅里的严肃气氛顿时就减去了大半。韩欲明甚至觉得叫刘斌过“刀门”也有些过分了。然而,冯玉祥这封信只能算是为双方谈判的开端做了巧妙的铺垫,并没有说明他的“意愿”是什么。这就仍然使杨介人疑窦难消。他把信放到韩欲明面前,同时给他递了个向对方发问的眼色,郑重而平静地说:
“好,冯将军愿效力于国民革命,这是先进之举,令人敬佩。不过……”
“咳!这是囫囵吞了个枣,不知甚味道。”坐在韩欲明身边的高堆才忍不住抢白道,“有啥意愿为甚不在信上挑明白哩?”
“这个……”刘斌赶忙站起身,笑颜解释道,“哦哦,此乃重大政治事项,在信上不便明言。所以冯将军才派刘某我前来当面商榷。”
“那中,有啥意愿,就请刘参谋直说吧。”韩欲明大方义气地说,“俺们不喜欢绕弯子。”
“好,好。众位头领……啊,各位长官都是侃快之人。”刘斌点头哈腰地坐下来,眼镜后两束狡狯的目光飞快扫视了一下韩欲明等人的表情,款款开言道:“正如信中所言,冯将军决计效力于国民革命,故而才响应北伐。他赞成共产党的主张,共产党也赞佩他的壮举。前不久,北伐军攻占了南京,上海的工人也发动了武装起义,掌握了全城大权。北伐军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长江流域。如今又有冯将军的国民大军在中原接迎。看来……”
“刘参谋,请快点儿说冯老将的意愿吧。”韩欲明对刘斌的夸夸其谈不以为然,“别的事儿就不必多扯啦。”
“好,好。”刘斌尴尬地点点头,话语急转直下:“总团师,各位长官,那我就直言啦。总团师呀,冯将军素来爱将惜才,故而全军上下一致拥戴。冯将军格外赏识你的大德大才,故特请贵天门大会归入国民军,以手足相处,共同投入国民革命……”
“啥?”韩欲明一蹙眉头,紧张地思索了片刻,冷笑道,“想叫俺们归了他?哼!你问问上神和俺的弟兄答应不!”
“总团师,”杨介人见韩欲明就要发怒,忙说,“请刘参谋把话说完,然后做商量才是。”又转对刘斌说:“刘参谋请讲,冯将军想收编天门大会,条件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