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书院的西厅房里,一只大肚生铁炉子燃烧得正旺。“洋铁皮”火筒上隐隐地闪现着热气的丝丝暗影。这是乡下人未曾见识过的“洋炉子”。能在这一尘不染、温暖如春的舒适的屋子里安度数九寒天,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见的享受。
然而,牛光耀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他一手端着黄铜水烟袋,一手搭在背后,低着头频频地在地上踱步。那清秀的八字眉随着心绪的激烈波动,时而紧锁,时而急耸,两只微眯的眼睛里变幻着惶恐不安、举棋不定的复杂神色。
他这个清末秀才虽然胆小怕事,但却生性刚正。他不入仕途,也不办商行,只愿做清贫的教书匠。他于这黄华书院教授国文课多年,在城里颇有威望。自打军阀混战,书院常被军头占用以来,学生纷纷辍学,职员各谋生路。从而这里也就成了个时闲时忙、时静时乱的处所。因他无心从事别的营生,就应县府聘请做了文墨先生,权且以此谋生。屈指算来,他在这间雅静的厅房里已经住了十几个年头了。除了教书之外,就是为两任县主儿做刀笔书吏。尽管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但他总是死守着“只图混饭,不求利禄,随波而不逐流,参政而不作孽”的信条,在县府里虚与委蛇,尽量予人一些方便。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从容自若、平淡悠然。可是呢,今天他却犯了大愁,作了大难。
也是怪自己“没病揽伤寒”啊,像自己这样连杀羊都不敢看的懦夫哪有胆量往刀枪拼击的漩涡中插足啊!可是,自己偏偏就连哄带吓、使乖弄巧地捉弄着薛贵安救了天门大会一个名叫韩欲龙的头领的命。天门大会就偏偏瞅准了自己这个“眼子”,马上派人来联络为他们攻打县城做内应。那是多么玄乎的事情啊!他吓得心头直打冷战,好不容易才推托开。可是,唉!推过了初一,推不过十五。今儿个前晌,那个比薛贵安还高半头的细高个头领——高先生,又带着两个“保镖”,装作赶“花集”的百姓,混进城来找他了。那高先生说话的口气和上回大不一样,硬邦邦如同往木板上钉钉子。人家把一个特制的大炮仗放在自己面前,说是腊月三十夜晚天门大会定要攻打林县城。若是愿做内应,就瞅好空儿在县府大门楼上放响这个信号,算是头等功劳。若是不肯做内应呢,就向薛贵安禀告攻城消息,叫他加强城防。总而言之一句话,县城是非打不可,何去何从,由他自做定夺。高先生后边的话虽未说出口来,但那似笑非笑的眯眯眼里却闪出了可怕的凶光。啊呀!这可怎么办?跑吧,往哪里跑?回老家,出不了本县。往远走,没至亲厚友。讨吃要饭去?唉,披着这张人皮,真出不了那洋相呀。唉唉,都怪自己心善多事。若不是救了那个韩欲龙,哪会招来这么大的麻烦!尽由他们虎吃狼,狼吃虎,于自己何干?可如今……唉!
牛光耀苦苦地思索着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出路,紧揪着的心似乎把浑身的血液全都压上了头顶,使他近乎陷入昏乱麻木状态。
蓦地,“洋铁”火筒响了几下,继而窗外“扑啦啦”飞起几只麻雀,落在丁香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欢叫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麻雀们勇敢地钻进窗外的火筒口里取暖了——许是文人眼细吧,他不止一次地观察过麻雀们这样的活动——那小东西瞅着火筒口里黄烟散尽的当儿,一个个轮替着钻进去,跳跃着扑撒几下身子,把热气纳进羽毛,便立即飞回丁香树上。显得是那样勇敢机敏,泰然自若。啊!区区小雀尚有这般灵性,人乃万物之灵,焉能如此愚钝,不知审时度势?牛光耀自嘲地讪笑着,摇摇头,装了一锅青化小烟,“扑”地吹燃纸煤子,微微仰起头,“呼噜”起来。股股烟雾飘荡扩散开去,把他带进了更加深沉的风云翻卷的境界——
县城里传扬起天门大会全歼“阎老西儿”的常胜营的消息之后,知事刘启彦如闻炸雷,当下就被吓成了“稀屎痨”,整天煎着“补中益气汤”和苦涩的“粟壳”水儿卧床养病。而早已不把县“太爷”和县府先生放在眼里的民团团长薛贵安则更加不可一世了。他打着县府的旗号,专横跋扈地一面从各商号起钱,加紧买办枪支弹药,一面从各地继续收罗红枪会会徒。并把被天门大会均了产逃进县城的大户子弟编入民团,加以训练。他扬言:“只要韩欲明敢碰县城,定叫他有来无回。”惟有他牛光耀不卑不亢,不哼不哈,牢牢地抱着那颗无用的县府铜印,细细揣摸着政治风云的变化。从许多传言和事实中,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共产党倡导的北伐战争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军阀扫杀。冯玉祥也在北边重整旗鼓,响应了北伐。军阀统治已成朽木之舟。各府的大小官吏正在左顾右盼,各寻靠山,地方上越加混乱不堪。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的县府更是朝不保夕了。这不是嘛,不足一年的光景,韩欲明拉起的天门大会从秘密设坛,到公开和官兵抗衡、剿土匪、办洋枪、割地盘、立新政……一呼百应,步步得胜。出县城十里之外的南、北、西三面,几乎全成了他们的天下。如今大小香坛遍及豫、冀、晋三省十几县之境,武装会徒多达数万之众。这次一举全歼了晋绥军的常胜营,竟无一人殒命,真乃交兵史上罕有之例也!天门大会声势如此壮阔,战斗力如此凶强,若是来取县城,区区三百个民团官兵咋能抵挡得了?尽管薛贵安收罗了上百个红枪会会徒,想用“以会克会”“以神克神”之法和天门大会对垒。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寡呀!哼哼!薛团长呀薛团长,真是不识时务之莽汉也!咱书呆子倒要瞧瞧你的能耐有多大了!牛光耀常在心里冷笑着戏谑薛贵安的粗鲁无知,同时又深为自己的命运大犯惆怅。就在他不知所措的当儿,天门大会的高先生受韩欲明的差遣,两次特来请求他为攻打县城做内应。这不是么,今儿前晌硬给自己搁下的那个特制的大纸炮仗,这当儿就搁在抽屉里。
“唉!也罢!”牛光耀的八字眉一扬,眼里猛然闪射出一束果敢之光。他健步走到桌旁,将水烟袋“咚!”地一放,把黑缎子帽盔儿往脑后一推,一屁股蹲进罗圈椅里,默默地念叨着:“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应潮流者并非小人……”哆哆嗦嗦地从竹雕笔筒里拈出了一支“小狼毫”……
韩欲凤挟着蓝布印花小包袱,领着巧英、玉兰、黑妞、桂香等四个姐妹出了村,拐上西边岔道,匆匆而行。她们这伙女会徒要去小庄修女院学医了。韩欲凰恋恋不舍地跟着姐姐,一直送出村外老远了,还不肯止步。
韩欲凤只顾低头前行,对于堂妹的叨絮,只应以“嗯噢”二字。她实在不知该和这个粗“傻”的妹妹说些什么,她的心绪乱巴巴的,难受极了。怨恨吗?不忍心。嫉妒吗?没狠心。同情吗?唉,哪儿能呢!妞儿家一肚子的痛苦、哀伤,都饱含在那强压在眼眶里的泪水中了。
那天夜晚,也就是大路会队全歼了晋绥军常胜营,凯旋回师的那个夜晚吧,韩欲凤正在灯下为路欲启纳着一只棉鞋的鞋帮,韩欲凰照样是撂下饭碗就兴冲冲地跑到她的小屋来扯闲话了。姐妹俩从如何迎接会队归来的热闹劲儿,扯到缴来的大批枪支弹药和大炮、铜号、手掷弹,从威武雄壮的会队阵容,扯到英武清秀的马教官和武团师……就在这当儿,韩欲凰突然闭起眼睛,脸上泛起黑红的云霞,一头扑进姐姐的怀里,咯咯狂笑起来。韩欲凤被她这傻劲弄懵懂了,就拍着她肉墩墩的脊背,嗔骂道:
“傻妞儿!疯啦是咋?”
“嘻嘻嘻……”韩欲凰甜蜜地笑着,仰脸忽眨了几下黑黢黢的杏核儿大眼,轻声说道:“姐哎,俺跟先启他……嘻嘻……”说着,就猛地搂住韩欲凤的脖子,呼呼喘息起来。
“啊?”韩欲凤的心猛地一抽,颤嗦嗦地问,“你……你跟先启咋啦?”
“嘻嘻,”韩欲凰忽地抬起头,用杏核儿大眼盯住姐姐那月牙儿细眼,含羞问道:“姐,你说先启这后生咋样儿?”
“废话!一个村的人,谁不知道谁,还用问?”
“俺是说……他,他如今穿起军装,那样儿比先前俊气多了,是不是?”
“俺不知道。”
“哟!你给俺说说真话嘛。”
“你到底是咋啦!”韩欲凤越发慌了神了,“你先给俺说真话呀!”
“嘻嘻,夏天俺中了暑……在屋里歇着的时候。那日前晌俺跟他……”
“你跟他咋啦?”韩欲凤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俺跟他……嘻嘻……”韩欲凰又猛地搂住了姐姐的脖子,在她耳边呼呼喘着热气,甜蜜地、断断续续地说,“他……他先是害怕。后来,后来就……嘻,他那胳膊劲儿可大着哩,搂着俺……他,他那嘴可甜哩,俺,俺浑身麻乎乎的,就好比,就好比……嘻嘻……”说着,就又一头扑进了韩欲凤的怀里,使劲搂她的腰。
“啊?”韩欲凤如同头上猛然泼下来一盆冷水,提在嗓子眼的心咯噔往下一落,手中的鞋帮往地上一出溜,浑身顿时瘫软了。几个月来潜埋在心底的甜美之情,一下子变成了绞肠刮肚的苦水。任凭妹妹搂着她撒娇卖痴,她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此时她才明白路欲启为啥一直没有穿出自己精心绣纳的那个肚兜儿,她脸上不禁泛起了羞愧的红晕,心里愤愤地骂起了自己:好个不值钱的贱货!好个不要脸的傻东西!为啥就鬼迷心窍咧?众人说你是村上最有成色的大妞儿,可人家偏偏喜欢的是凰子这个粗野的妞儿。多么败兴呀!还有啥脸见人家呀!她在心里骂着自己,不禁又恨起路欲启来:先启呀先启,俺原以为你是个顶老实、顶正派的男子哩。却不知你竟然这般耍弄人!你既对俺无心,为啥要接俺那东西呢?就算当时没看清,这多时了也该还给俺呀!害得俺做梦都想着你……好,这就好啊!多亏这厚脸皮妹子把事儿挑明了,若不然,自己还要把这双棉鞋迷迷瞪瞪塞给人家呢。想到此,她的心地也就坦然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骂着:“疯妞儿,不要脸。”顺着韩欲凰的兴头调笑了一阵,才把她支走。尽管韩欲凤在表面上显得平平淡淡,可这毕竟是一个封建意识很浓、性格内向刚毅的女子第一次萌发的爱情之苗遭到伤害了啊。从此,她的心底潜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酸楚的阴影。
也是合该解脱吧,在肖军岭拼杀中负伤的三十六个会徒被送进小庄村修女院治伤之后,修女院的教士提出护理人员不足,叫总坛派几个女子前去服侍。这当儿,韩欲明刚好采纳了杨介人的建议,决定乘机选几个头脑机灵、胆大心细的年轻女会徒前往学习医术,以便往后作战时能有一支随军救护的人马。韩欲凤得知这一消息,便狠狠心,向哥哥提出去修女院的请求。并一再表白,不怕脓血脏,不嫌屎尿臭,除服侍好伤员外,还要学认字,学医术……韩欲明明知家里抽不得妹妹这根大梁,更不忍心让妹妹离家外出。但见妹妹如此深明大义,脾性和做派等方面也很适合做这事儿,也就欣然应允了。
“姐,你这一走,咱女英会队可就没了主心骨咧。”韩欲凰揪卷着粗大的发辫,边走边犯难地说,“别看俺是正队带,可全靠你这军师使点子哩,俺这粗鲁性子怕拢不好姐妹们咧。”
“不怕。”韩欲凤低头安慰道,“俺给姐妹们挨个儿交待过啦,叫大伙担待着你的鲁莽性子,好生听你支派。你呢,往后也要学得稳重些,别动不动就发躁骂人,啊。”
“嗯”。韩欲凰孩子般地点点头,说,“俺使劲压着俺的麦秸火脾气。有谁骂俺,准不还口。”
“嘻,你呀!”韩欲凤忍不住笑了,“十八九的大妞儿啦,总是一火柱捅个直窟窿——心眼儿不打弯儿,啥时才能变得乖点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