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晋庄镇街道上的积雪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两旁的墙壁上贴了许多用整张梅红纸书写的标语:“热烈迎迓晋绥大军光临剿匪”“衷心感戴都督爱民大德”“祝愿常胜军马到成功”……大小商号的门楣上方都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特意放在门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茶壶、茶碗和被称做“洋烟”的烟卷儿,以及被叫做“匣果”的盒装点心。穿戴一新的东家、掌柜们,手里拿着鞭炮和火香,在各自的门前踅来踅去,单等时候一到,立即燃放。村长带着闾长、邻长们,把一笸箩一笸箩热气腾腾的白面蒸馍和一桶桶黄豆米汤抬到街道两边,同商家的桌子连成一溜,然后又紧忙向各个小巷里吆喝百姓们,快快打了梅红纸小旗向街道两边聚拢。街口西头早有一班子“八音会”等候着,准备随时吹打。整个街道布置如隆重的节日景象一般。然而,被唬喝来的男女老少们,却都是袖手缩肩,脸上挂着惊慌骇异、愤懑不安的神情。就连那些做出慷慨豁达、欣喜祈望样子的东家、掌柜们的脸上,也隐匿着惶恐和厌恶。
这晋庄镇是壶关县东边的一个大村,离县城三十来里,距潞安城七十多里,由此向东二十几里,就是天门大会北坛所在地龙王镇。这里是天门大会割据的边沿。
昨天后晌,壶关县政府突然派人送来了公文,说是晋绥军要进东山剿灭“土匪”,今日路经这里,务必夹道迎迓,盛情款待。正在和天门大会委蛇抗衡的顽固村长,接了公文,如得救星,立即抖擞精神,一边组织火夫在观音堂大院里支锅起灶,杀猪宰羊,一边召集闾长、邻长和所有商号的主儿,狐假虎威地布置了欢迎的诸项事宜。
约莫辰牌时分,街西头的“八音会”“咣啷咣啷”地响起了松散无力的“慢八锤”。随即各家商号的鞭炮就“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喂!快拍手——乡亲们快拍手呀——”村长咋咋呼呼向众人喊着,慌慌张张地朝街西头跑去。
“嗒——嗒——嘀嘀嗒!咚咚锵!嘀嘀嗒!咚咚锵……”八音会班子吹打着“满街红”曲牌,悠悠款款地走了过来。后边间隔丈数远,便是两行并行的灰瓦瓦的军队。只见一名两臂挺伸的士兵打着一面猩红的大旗,上缀“常胜”两个橙黄色大宇。旗后是一帮肩扛长枪、腰挎“盒子”,个头一般高低的年轻精悍的卫队,卫队后是呈“品”字形的三匹高头大马,马上骑着耳套毛茸茸的耳罩、身披羊毛里大氅、足蹬黑黝黝长筒皮靴、腰挎皮鞘“洋刀”和盒子炮的军官。他们一边忽悠忽悠地行进,一边黑封着脸向街道两边的人群招手致意,一副威赫赫盛气凌人的架势。军官之后,又是一帮子精悍卫队。然后才是大溜子的士兵。大溜子士兵当中,间隔一段也有两个骑马的军官,前后总共是九匹坐骑。再往后又过来十几副大骡驮子:有的驮着大炮的炮架、炮筒,有的驮着长扁形的木箱。骡驮子后边跟着十几个臂上系着红“十”字白布袖箍,肩上扛着担架的老少掺杂的士兵。最后面,还有四乘二人抬的青缎绣花小轿,由一伙士兵簇拥着,款款而行。整个队伍全是崭新的灰色棉装,大檐红边硬壳帽。士兵们仿佛是木头做的一般,一个个直愣愣地挺着胸脯,只顾行进,对于街道两边的吃喝摆设和花灯标语,以及夹道欢迎的男女老少,概不正眼看视。他们虽然被上着刺刀的大枪和子弹袋、手掷弹、米粮袋压得面淌热汗,但那用绑带裹了的双腿却很是硬朗。“跨跨”的脚步声,合着左臂“刷刷”地甩动,端的是威武壮观,军容不凡。
队伍一直开出街东口,才缓缓停下来。骑着雪白大马的年轻军官下了马,叫村长迅速派人把一个较大的打谷场上的积雪扫净,然后把队伍带进场去,拆开草垛,点起一堆堆旺火歇息下来,然后才叫村长赶快回村去搬“伙食”。
这骑雪白大马的年轻军官,就是晋绥军“常胜营”的营长白运涛。因其是阎锡山的家乡五台县人氏,人又长得标致英武,所以从“山西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后,就被选留在军队里做了预备军官。可见当时在山西流传的“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并非不实之词。这白运涛年轻气盛,自然不负阎锡山栽培之情。去年樊钟秀的建国豫军从峻极关打进山西时,他正在晋军二旅三团担任连长,凭着天时地利和他的灵活指挥,在辽县拐儿镇的伏击战中,竟无一伤亡地消灭了樊军的一个主力营。从而备受老乡亲阎锡山的青睐,一下子便擢升了营长。后来在怀仁县一带辗转阻击国民军入晋的几次战斗中,又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从而获得了“常胜营”称号。这次,他奉命前来剿灭大帮子“土匪”,为阎锡山铲除心腹之患,深知又是一次立功升迁的良机。虽然行程遥远艰辛,但却踌躇满志,决心要来个马到成功,干净利落,给“常胜营”的旗帜再添光彩。为了一鼓作气端掉“土匪”老窝,他特意把队伍驻扎在潞安城做战前休整,同时就派出一名经验丰富的副排长和一名老兵做路探,由壶关县警察局协助,化装深入边地,勘探进剿路线,谁知原定五天时间已经过去,却不见路探返回。他顿觉事情不妙。于是便通知壶关县长郭二太,让其速备途中伙食,于今日凌晨出兵,直接向东山区开进。他坚信,即使是路探有了闪失,一个逃兵班长笼络的“土匪”帮也无力抵挡他“常胜营”的奔袭。
一顿猪肉粉条烩菜,配着白面蒸馍黄豆米汤吃喝之后,白运涛叫村长把他的随军夫人安顿在村里的上等户口,扒开袖口看了看进口金壳手表,便唤来村长派的向导,跳上白马,向东急进。
这时,太阳才离山两竿来高。
常家庄村东大路的山口处,两边山岭的茫茫积雪被草把扫开了一个个露出茅草的长坑。每个坑里爬着一个抱着快枪的香坛弟兄,呈南北向,密密匝匝排了二里多长。他们从昨天后晌就吃了黄表神符等候在这里了。尽管时不时地从干粮袋里掰着玉面掺糠的窝头,配着雪团给身子“加火”,又默念着护身咒语遮风挡寒,但一夜一早的冰蚀雪浸,终究使他们的手脚、耳朵麻木得刀割不知疼痛了。这是太行山脊有名的“风子岭”,是“吃罢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的地方啊!然而,他们中间却没一个叫冷,更无一个抱怨。他们觉得,正是有文帝上神护佑着,才不至于被冻成僵尸。他们静静地爬卧着,牢牢地抱着枪,定定地望着山下西边的道路,单等着和晋绥军开战。
这风子岭为壶关和平顺两县间往来的必经之地。马春汉在此布兵自有其奥妙用意。他和鲍士达蹲在一个背风的石窝里,轮流查看着两边阵地,嘱咐弟兄们要不断搓搓手脸,蹬蹬腿脚,免得一旦开战手脚不灵。同时严密注视着山上山下和前后左右的动静,深怕晋绥军从侧面或后面迂回而来,切断自家退路。按照被捉拿的路探的口供推断,晋绥军昨天后晌就应该来到这里,至少也应该派小股人马来寻找未能按时回归的探哨。可是,整整等了一后晌一黑夜了,连晋绥军的红毛黑尾也没见着。眼见得日上三竿了,虽然弟兄们的手脚软和了些,但干粮却已吃完。是继续守候呢,还是暂时撤退呢?不行,不行啊。这里仅仅是战场的一部分,牵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就要坏大事。马春汉深深懂得,一分钟的时间,一个小小的变动,往往能给整个战斗带来胜利或失败。而最后的忍耐和急躁又是造成胜利或失败的关键……正在他犹疑焦虑的当儿,忽听得山下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马春汉打了个激灵,紧忙传呼弟兄们“预备用枪”!然后就迅速爬向前沿察看。可是,两岸夹一沟曲曲拐拐的大路被层层的岸遮掩得忽隐忽现,什么也看不见。他揉揉困涩的双眼,再细细察看,不禁惊喜地脱口叫出声来:“好!天赐良机!”原来白运涛的“常胜营”先头部队已经运动到了山脚下不远处的大弯子里,即将进入射程之内了。他麻利地缩回身子,跑到石窝里,向鲍士达说了一下情况,两人迅疾向两边的弟兄们传出了简短的战斗命令:
“晋军到。枪上膛。沉住气。听号令。”
“晋军到。枪上膛。沉住气。听号令。”……
随着一声挨一声的低声传呼,一颗颗子弹“咔啦咔啦”推进了枪膛。
按照地理图所标村庄名称和向导的指点,白运涛得知,这当儿离开晋庄镇不过六七里地,离“土匪”老窝还有近二十里。虽然大雪封路,崎岖难行,但照常胜营行军的速度来计算,无论如何在中午时分也能赶到。趁着人们正吃午饭的空隙,出其不意地撒开大网,将龙王镇团团一围,“土匪”们定然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任其有天大本事也难逃恢恢罗网。他也考虑到了探哨失落,“土匪”知情并有所准备的可能,那么就以正面佯攻,多路侧击之法进剿,照样可以达到预期目的。想到此,他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觉得那两门跟在队后的大炮也不过是装潢军容的累赘物件罢了。就在他心高气傲地遐想的当儿,前面山头上突然“砰砰”地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走在前边的第一连当即就有几个兵士中弹倒地,一字长蛇的队伍顿时乱做一团。士兵们不等长官下令,就“哗——”地卧倒在地,循声向山头上急急地打起了排子枪。冷凝的长空旋即被打碎了。
白运涛略一惊慌,旋即就冷静地勒住马缰,闪到一个死角处,从胸前抓起望远镜,向山头眺望了一下,禁不住“哈哈”笑了,他指着两边的崖岸,向身边的副手们说:“哼!只知道从正面迎敌,足见土匪无知,可惜了这个打伏击的好地形啊。若在两边崖岸上埋下伏兵,咱常胜营怕就……司号员!”
“有!”骑马跟在白运涛身边的司号员迅即靠了过来。
“掌冲锋号牌,顺大路冲上去!”
“是!”司号员立即吹响了“嘀嘀嘀——嗒嗒嘀嘀——”的冲锋号令。
“弟兄们!冲啊——”连长们一声呐喊,踹镫跃马,率先冲了上去。排长们也高喊着“冲啊——抓土匪啊……”将队伍驱赶着,“砰砰叭叭”打着密集的排子枪,呼呼喝喝发起了冲锋。
马春汉见晋绥军向上冲来,忙对鲍士达下令道:“快招呼弟兄们顺小路撤退!不准落下一个!”
“是!”
香坛弟兄们巴不得痛痛快快放一阵快抢,见鲍士达一手抡着盒子炮,一手挥着铁鞭杆,瞪着咄咄逼人的眼睛叫喊撤退,只好抢着打出推上顶膛的炮子儿,极不情愿地急速向东退去。
马春汉隐在一块大石塄后,一边朝山下打着双枪,掩护弟兄们撤退,一边机敏地看着敌军的阵容、装备。突然,他听得西边传来两声“嘭嘭”的闷响,继而就见两枚炮弹呼啸飞来,他敏捷地朝地下一抿身子,“轰轰”两声巨响,炮弹就在弟兄们刚刚撤离的山头上爆炸了。间隔不一霎儿,又是“轰轰”两声巨响……土尘、石块、铁片“嗖儿嗖儿”飞溅开去,又“噼里啪啦”降落下来,山头上顿时变得硝烟弥漫,药气呛人。马春汉很纳闷,按常规,炮火应在步兵冲锋之前轰击对方,可这个“常胜营”为何却是发起冲锋之后才打呢?借着炮弹间隔爆炸的空隙一看,原来敌军猛冲一下之后,只是大声呐喊着,频频放抢,再不前进了。他心中暗道:“这个白营长真鬼!虚虚实实之略运用得蛮灵活的了。”他回首望着鲍士达率领香坛弟兄们飞快地向肖军岭方向奔去,已经脱离了步枪的有效射程,便疾速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溜下山坡,裹着一身雪沫,飞奔跟随而去。当他即将追上鲍士达他们,回头再看时,山头上炮弹爆炸得更猛烈了。
晋庄镇东村至常家庄村西南的一个小山脚上,两门“一二式”步兵炮,由一个排的步兵护卫着,正打得起劲,按照白营长的叮嘱,急骤的冲锋号从前边传来时,两个炮兵班长当即选定这个比较平缓的山脚,麻利地将炮架、炮筒从骡驮上卸了下来。几分钟后,炮弹就连连发射出去了。因为他们是配合“常胜营”作战,所以行动格外迅速,打得也格外用心。
“预备——放!”随着指挥员手中的小红旗猛地往下一甩,“嘭嘭”两声,炮弹出膛,呼啸而去,瞬时在对面山头上轰然炸响。掂枪护炮的步兵们悠闲地抽着纸烟,看着一发发炮弹在阳光映照下凌空飞蹿,遥遥落地,轰然爆炸,又变做团团黑烟黄雾滚滚升腾翻卷,如同元宵之夜观赏礼花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地嬉笑叫嚷:“准啦!”“这一发偏啦!”“方向正东北,再调调角度!对!准啦!”“哈哈哈哈……”他们觉得,当兵打仗并不都是卖命的勾当,在这远离前线的僻静山野护炮,简直就是一种玩耍的美差。
“预备——”
“砰”!没等那面指挥放炮的小红旗甩下去,猛然一声枪响代替了那指挥员口里的“放”字。只见那指挥员“啊呀”一声惨叫,当即倒地毙命。护卫的官兵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砰砰叭叭”一阵排子抢就从背后的山头上射了下来。他们懵头转向正欲抵抗,山脚两侧也“砰砰叭叭”地打来了密集的枪弹,当下就有七八具尸体横卧于血泊之中。护卫排长大叫一声“弟兄们快突围,赶大队去呀……”抢先跳上一匹骡子,仓皇逃命而去。哪知刚窜下山脚,就被“砰”的一枪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