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真是罪过。”老汉听了他的叙说,两眼一闭,伸起右手掌,微微躬了下身子,说道,“饥肠饿肚,带伤夜行几十里山谷,够劲儿的啦,你是条硬汉子。那你叫吗名字?”
“韩根子。”
“得。你的伤我看过啦,不坏吗大事儿。大胳膊的‘老鼠’豁了肚子,好治。就在我这儿养着吧。”
“啊?”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臂,不知何时,破布条换成了白布带。他惊疑地望着老汉,说,“老叔,俺瞧你……”
“瞧我像出家人吧?”老汉微笑着坐在了炕边,感慨地说,“这一溜山上山下的人都称我灵宝大法师。可是……唉,出家当和尚,苦啊。”
“大法师,俺听说出家人最忌杀生。俺可是打死了人的呀。你救了俺……”
“咳!这没吗。当年的鲁达鲁提辖,不是三拳打死镇关西才上五台山当了和尚的吗?我这人最喜反抗官府、打抱不平的好汉。对那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杀得越多越好!我他妈的若不是……”老和尚似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慌不择言地“哦哦”着,念起了“阿弥陀佛”……
从此,灵宝大法师就把韩根子安顿在隔壁一间小屋里养起了伤。
这是坐落在太行山东边山豁中的一座很小的寺庙,规模和乌云山顶的玉皇庙相似。方圆几十里,沟壑纵横,杂木蓁蓁,三家一村、一坡一户的山庄窝铺星星点点地撒落在旮旮旯旯。除了听得鸡鸣狗叫之声和偶尔可见袅袅炊烟之外,很难看到人家所在。灵宝大法师告诉韩根子说,这一带叫“落凤山”,是山西、河南两省都不管的荒僻地方。这寺庙名叫“隐灵寺”,只有他一个和尚修行。
灵宝大法师对韩根子十分亲热,每隔三天就用盐水给他洗一次伤口,洗过之后,又把洗净、焙干、研烂的不知什么药面儿敷在上面,轻轻包好。同时还把另一些草药煎了汤,让他内服。除此之外,灵宝大法师还常常在山上下“套子”,套来山鸡、野兔,做了好汤菜,与他同吃同喝。服养了十几日之后,老人又把他带到寺外观赏山野雪景。要不,就在院子里焚起自做的指头粗的柏香,舞弄一番双刀、标枪或长棍叫他解闷、开眼……不到一月工夫,他脸上和手上的一道道小伤口就全部好清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左臂上的枪伤也结了痂,除了有些痒痒之外,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
对于灵宝大法师的救命之恩和慈爱之情,韩根子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该如何报答。可是呢,对于这个出家人的一些反常行为却又实在莫名其妙。他虽然不懂佛家的戒律,但却听老人们说道过,当和尚是专心念经修身的。既不沾“五荤”,更禁忌女色。可是这个灵宝大法师却是既不打禅诵经也不忌讳“五荤”,而且是嗜酒如命。有一天夜晚临睡前,他出去小解,见灵宝大法师门已关了,却还灯光明亮。他不知老人在做什么。出于谨慎、礼貌,他不敢重手重脚地行走。当他经过灵宝大法师门前,下意识地从门缝往里瞄看时,见灵宝大法师正蹲在炕边,从炕洞下摸出一个黑亮的尿壶,往一只碗里倒尿。他觉得十分蹊跷,便屏声息气继续观看。只见老人将尿壶口子塞好,放回炕洞之后,便端了碗站起身,先“地喝了一口,然后就走到八仙桌旁,从瓷盘里拎起一条中午吃剩下的兔子腿,啃下一口,大嚼起来。吃一口,喝一口,咂嘴舔唇,津津有味。啊?日怪!这不禁使他联想到了那天黑夜,不,是傍明儿吧——在半山腰那间小茅屋门口看到的景况——那里住的是一位不太老的标致的女人啊!深更半夜的,他在那里关着门做啥?为啥一听有人叫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伸出了刀子?莫非……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哪里像个出家人!世道这么混乱,啥人也会有的。这个灵宝大法师会不会是干了坏事,落草偷生的土匪?会不会是骗人作恶的歹徒?然而,从相貌和为人来看,又确确实实是一位心地善良、救苦救难的大好人。要不,人家咋会把自己这个半死不活、非亲非故的穷汉背到那干净的炕上,精心治伤服侍呢?你说人家不打禅念经吧,却很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理。老人常常坐在桌旁翻看那些薄本小书;要不就是提笔写一阵儿花花哨哨的字;有时候还用那尖利的小刀在磨光的小石块上刻些花花草草。老人说桌上那只刻着花草、阴字的砚台就是他自己做的。闲扯起来呢,不是“天地元皇,宇宙洪荒”“人之初、性本善”,就是“赵钱孙李,周武郑王”;要不就是“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扯得更多的则是啥陈胜、吴广、黄巢、宋江,还有啥太平军、义和拳……这么一个有学有识、文武双全、通史善医、救死扶伤的人,咋不叫人敬重呢?唉,这个灵宝大法师!真叫人不可捉摸啊。他就这么心神不安、懵懵懂懂地在隐灵寺好吃好喝,治伤养身,不知不觉一个半月就过去了。一天晚饭后,灵宝大法师把他唤到自己的屋里,语重心长地说:
“根子啊,你大概看出了我不是个正经和尚吧?不过,我绝对不是吗歹人。如今你犯了人命案子,逃生在外,有家难归啊。你愿跟我当徒弟吗?”
“当徒弟?”韩根子惊愕了。
“对。”灵宝大法师道,“也好有个安生之处呀。”
“俺,俺……”韩根子心想,当了和尚就难得回家和妻子团圆了。妹妹凤子还没出嫁,俺是一家之主,这咋成呢?于是支吾道:“大法师,你的救命大恩,俺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记。可是,俺家里还有……”
“哈哈哈……”灵宝大法师笑了,“我这出家人没吗讲究。你也甭乱想吗。到时候,你不走,我也要赶你走。还能叫你丢下妻儿不管?”
“这……”韩根子犹豫了一下,“扑通”跪下,慨然应诺:“中!俺拜师父啦!”
“哎哎?这是干吗?”灵宝大法师赶忙将他扶了起来,笑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这出家人没吗讲究。”
从此以后,灵宝大法师就开始教韩根子念《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小书,学着认字、写字。同时又教他使用大刀、标枪、长棍之类武器的套路,以及拳脚功夫。除此之外,就是锁了山门,领他到山庄窝铺去行医看病,或募化粮物,倒也悠闲自在。只是师父邪路不断,隔三过五总要到离寺庙三里之远的半山里那个茅屋去住一夜。尽管师父已不再回避他了,但他总是佯装不知。后来,师父干脆就带他到那里去拜识了那个女人,叫他称她做师姑。并叫他常给师姑去担水、送柴。那女人待他也很亲热。待到熟惯了,那女人便也偶尔向他讲说些认字练武之事。他这才发现师姑的炕角落里也挂着一对修长飞薄的红穗大刀,也是会武之人。只是有一样,他从未见师姑脸上有过一丝笑容,啥时也是忧忧烦烦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所以师姑的脸上也就没啥皱纹,看上去端庄、标致,比师父说的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得多。若说师姑身上有一种冷峻刚气的话,那就是那双清亮的眼睛。曾有几次,韩根子也试探着询问过师父和师姑的家世,可师父总是打谜语似的说:“源出银河渡口,漂泊流落在此。”总也没肯说出真情。
转眼间,两年多时间过去了。韩根子本是个心灵手巧、一点就通的好石匠。在灵宝大法师的精心教授下,不仅能把《千字文》《百家姓》背写下来,而且还能阅读一些别的小书。那刀枪拳脚功夫,也和师父不相上下了。灵宝大法师对他十分赏识,师徒关系亲如父子一般。
那是民国十四年的秋末,一个寒风乍起的夜晚,师徒俩海阔天空地闲扯了一阵后,灵宝大法师突然神采焕发地说:
“根子,我早说过你是一条好汉。时值军阀混战,官吏暴虐,土匪横行,百姓遭殃,你敢不敢拉起穷苦百姓立旗造反呀?”
“啊?”韩根子一阵心怵,呆疑地瞪起眼,问道,“师父,你是给俺说耍话吧?”
“哈哈哈……”灵宝大法师笑着,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两只细瓷蓝花大口碗,摆到桌上,又从炕洞下提出那个装酒的尿壶,倒了两半碗酒,自己先端起一只碗,兴奋地说:“你不是早想知道我的家世吗?来,咱师徒俩碰了这一杯,我告诉你。”
“多谢师父。”韩根子疑虑地站起来,端起酒,朝师父一躬身,将碗一碰,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好,像回事儿!”灵宝大法师称赞了一句,也“咕咚咕咚”地把酒喝了下去,咂了咂嘴,说:“你坐下,听我说。”于是,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一边抿着,一边说了起来:
“我本是天津人哪。父亲在码头上做脚力,我拜了个刻章师傅摆刻字摊。家里穷得要吗没吗。那一年,人们闹起了义和拳,男的女的都有啊。我跟父亲都入了伙。烧教堂、杀洋人、反贪官,干得凶哪!我一个人就杀死过三个洋人、六个官兵呢。唉!后来叫清妖和外国人的洋枪洋炮合在一起给打垮了。官兵到处捉拿义和拳的兄弟姐妹,我父亲被抓去喂了洋狗。我杀过九个人呀,能呆吗?耶!坐火车跑吧。一溜南下逃到彰德,想在那儿混一阵儿再说。谁知那地方也是到处缉拿义和拳的人。没办法,我就逃上了山。幸好这僻静处有这么个破庙空着,山里人又憨实得不知天下大事,我就装了个游方和尚,在这儿住了下来。那时候,我也才你这么大年纪。唉,若不是她拖累着我,我也不至于在这儿住这么多年啊!一晃就是五十多岁的人啦。唉……”
“谁呀师父?”韩根子二二惑惑地问。
“她——”灵宝大法师朝东边指了指,把碗底的酒一口喝了下去,脸上顿时泛起了黯然伤感的神色,“你的师姑!她是我三舅家的女儿,使得一套好双刀,也在义和拳里杀过官兵、洋人,也是英雄啊!他父亲怕事,为保全家人性命,就把她赶出家门,不认啦。我只好带着她……”灵宝大法师说着,眼圈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滚落到了桌子上,“可是,唉,我应了和尚的名,当地的乡亲们尊重我,她不能跟我在一起呀,她也得装尼姑啊!唉!我算个吗和尚!算个吗英雄!我是偷生的狗熊啊!”
“师父,师父!”韩根子这才恍然大悟。他见师父如此动情伤感,又如此信得过自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绞痛与义愤。他腾地站起身,两眼冒着火光,激动地说:“师父稳稳神儿。过去的事儿别再伤心啦。俺韩根子养你二老送终。不尽此义,五雷轰了俺的骨头!”说着就鼻子一酸,倒身跪在师父膝下,失声哭了起来。
“哎哎,根子,根子你……”灵宝大法师赶紧用袖子抹了下眼泪,将他拉起来。缓了缓气,深情地说:“根子啊,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的大情我也领啦。可是,报答一个人的恩情容易,挽救天下受苦人不简单哪。只有挽救了众人,普天之下太平了,那不也有我的一份福气吗?”
“那……”韩根子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又不很清楚。
“你要是有雄心壮志,”灵宝大法师眼里燃烧着熊熊火光,几乎是在低声怒吼,“就拉起人来造反!反正你早晚是个在逃的杀人犯,不如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竖起大旗,替天行道,杀贪官,均贫富,驱邪恶,开新天。惟有如此,才有你活命的希望!”
“这事儿……”
“怎么!你不敢?”灵宝大法师豪爽地说,“梁山那伙人就是这么叫官府逼着干起来的。若不是宋江狗儿出卖了弟兄们,那是要推翻朝廷的呀!”
“造反?反、反……”韩根子浑身的热血涌动了,他紧蹙眉头,激烈地思索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师父,你能教俺拢人的法子吗?能拢起人来吗?”
“早有神灵天意在,单等斗胆英雄来。”灵宝大法师目光炯炯地一挺魁伟的身子,感奋地说,“神灵保佑你,马到成功!天时地利合,一呼百应!根子,你敢反吗?”
“敢!”
“你能百折不回,一反到底吗?”
“能!”
“好!”灵宝大法师一拍桌子,“我教你神法!”
腊月初七晚上,灵宝大法师特意炖了一只整山鸡,为弟子饯行。韩根子再三询问“天门大会”是何道门,“文帝上神”是哪尊天师,把自己的名字改做“欲明”又是啥用意。灵宝大法师怎也不肯说明,只是摇头答道:“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大事难成。你自管照着去做吧。”然后指着夜空的北方说:“你瞧,那一群星星叫天鹰,受命下界匡救乱世。那颗最亮的就是你。记住,当你收得得力将才时,必须将其姓名中间一字统一叫做‘欲’字……”第二天——也就是“天交腊八节,闺女睃老爹”的传统节日那天,灵宝大法师又赐给韩根子两枚不知何时刻下的石头印章,把他送到山门外,深情地嘱咐说:“根子,西南边离此五十里,山西益阳岭的猴山凹村有个艺道很高的木匠,叫李官全。前几年他带着几个人来此修过房舍,曾几次求我传他武艺。唉,一来时机不到,二来他没杀过官府的人,我怕他……反正我没传他。你可绕道找他一趟,如果愿意跟你学法的话,你就代我收他做徒弟,如不愿意,千万不可勉强。记住,这两颗石印,你就说是在山上给人做石工时挖出来的——这是苍天所赐——不论是你的吗亲人,对我和石印的秘密都不准泄露。根子呀,有神灵在你身边,你既干就要干到底,不成大事,别来见我!”说完,转身面门而立。
韩根子一一应诺。临行时,他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向师父说,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以颤抖的声音喊了声“师父保重!”就跪在山门前,给背朝他的灵宝大法师深深磕了三个落地头,起身洒泪而别。
“喔喔——啼——”一声雄鸡长鸣,把韩欲明从深深的回忆中唤了过来。他抹抹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望望窗外深邃的星空,心中慨然道:师父,你教化得不错,若不是拉起弟兄们护维着,俺早又被李培忠抓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这理儿啊!托文帝上神保佑,俺旗开得胜,越拢人越多,打了大胜仗啦!明儿个就要用民团和土匪的头来祭神旗,你可知道吗?待到大功成就,天下太平之时,俺一准把你和师姑接下山来,明告众人,修庙立碑,使你老人家的英名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