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老伴儿接一电话,是她住在乡下的两姨兄弟广仁打来的,说周日他的二儿子订婚,要老伴儿和我必须去参加。说我们是城里人,去了给他们装装门面,尤其是我,好歹是个作家,那订婚礼单由我来写那才带劲儿。
老伴儿的姑舅、两姨兄弟姐妹很多,差不多有二十几个,独广仁与我们走动得近。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原来只是种地,前几年又包了一块山场,养了一群羊,听说日子过得还可以。
早晨起来,发现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下得热闹,老伴儿打电话给客运站的姐妹订票,回说因大雪停运。我说,那就别去了。老伴儿说,那哪行,答应了就得去。无奈,我只好打电话求一位当领导的朋友给出了一台越野车。
上午十点钟,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雅尔根楚的小镇。在一家叫“聚缘”的饭店门口,广仁和他媳妇正焦急地等着我们。
娘家且(客)已来了,广仁这头的亲属正陪着喝茶吃糖嗑瓜子聊天儿。互相介绍了,把我们让到了靠里面的一个单间,点上烟,倒上茶,广仁就把一张红纸摆在了我的面前。广仁又出去了一趟,就把介绍人和儿子对象的母亲——他的亲家母带到了我的身边。
广仁说,大姐夫,你写吧。
我说,我还从来没写过这玩艺儿。
广仁说,我叫你咋写你咋写。
就把红纸裁了,约长60厘米、宽30厘米,然后对折回来,在折缝处先写上大写的年月日,接着在左右写一式两份的订婚礼单。
广仁说,我就写。
XXX与XXX订婚礼单:
人民币十二万元,现付两万,余十万婚前一次性付清。
山场700亩、带山场所有树木及房屋两间。
土地30亩(写到此处广仁与亲家母说,我就剩下这点地了,给我留点行不,亲家母脸一绷,不容置疑地说,不行!)。
广仁就有点难堪,咧嘴苦笑了一下,说,行行,就这样。那什么,大姐夫,你再写上——我现在住的房子加院套。
我有些不解,插问,那你们老两口儿上哪儿住?
广仁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再想办法。
那亲家母听我这样说,不乐意了,说,俺们不让他盖新房就不错了。那你孩子结婚你让他住露天地儿呀?!
这句话噎得我直艮喽。我真想造她几句,老妖婆,你这哪是嫁女儿,分明是在卖女儿嘛!但这种场合,我得忍着。要吵起来,岂不坏了广仁儿子的好事。
介绍人拿手在后面捅了我的腰一下,说,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你就写吧。
写罢。介绍人与中间人都签了名,然后把那张红纸从折缝处一扯两半,男女双方各执一份,这个仪式就算结束。就安排入席。六大桌,每桌的标准是288元(不包括香烟酒水)。
广仁媳妇点了十四个菜,亲家母就又挑理了,大喜的日子,咋就不会整个吉祥数?广仁媳妇赶忙陪笑脸,又加了两个菜,凑成十六个菜,取六六大顺的意思,亲家母这才多云转晴,不说什么了。
我不爱凑热闹,找了个边桌坐了,广仁非得拽我去陪娘家且(客),我坚决地拒绝了。我说,瞧你亲家母那德性,我烦!让你大姐去吧。
我这桌挨着坐的是个三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与他攀谈,他说,现在农村就这样,年轻人结婚都擎现成的,哪个也都不少要。只要结了婚,啥也不干也能无忧无虑地活一阵子。我问,那就不管老人啦?他说,那得看关系处得咋样了,不管你也没辙。我说,你结婚也是这样?他笑了,我结婚七八年了,只花了几万。不过,那会儿钱实呀!
开席之后,广仁安排他能喝酒的一个连桥(连襟)去主陪娘家且(客),然后就坐到我这桌来陪我。
广仁年轻时浓眉大眼,长得精神,如今五十刚过就已显出老态了,头发花白了,背驼了,脸上也抽巴得尽是褶子。
想想刚才写礼单的事,我有些来气,就问广仁,你把什么都给了他们,你们老两口今后咋生活呀?
广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姐夫,俺们这疙瘩就这风气,不管你有没有,家家攀比着都这样。前几年给老大娶媳妇,花了十多万,结了婚两口子就都在外面打工,啥也指不上不说,这不,听说我给老二订婚花了这么多,老大媳妇还要回来说道说道呐!广仁说着,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我看到他眼圈儿有些泛红,然后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嗐,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儿,一辈儿一辈儿往下混呗,我家在这屯子也是老户了,咱不能让孩子没面子,让人家笑话呀!
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就更犯堵,这都什么时代了,咋还这样啊?这他妈不是跟买卖婚姻一个样吗?就说,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你俩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到老了闹个两手空空,靠啥活着?活个啥意思呀?
广仁说,我跟你弟妹还有三十只大羊,三十只羊羔,等明年开春儿,我们就去山根儿底下压个小房,嗐,农村咋着都能对付活着……
回程路上,雪停了,阳光照耀着银白色的山山岭岭,煞是壮观。然我的心情却仍很沉重,我的眼前叠印着广仁那张皱纹纵横抽巴得像一张苦瓜的脸,一个像吊车的大钩子般粗大的问号反复在脑海中晃动:难道底层人活着只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