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同上一年一样,宫女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贴红纸了。
自夜雨霖当上皇帝以来,便是嗜酒如命,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借酒消愁。除了这,宫里是日日灯红酒绿的。
夜花妍用手将窗玻璃上的白气抹开,被晕开呈一片朦胧之景,露出外头虚于其表的热闹景象。
“雨霖哥哥他……又举办宴会了。”夜花妍微叹了口气,“已经是一整夜了。”
荼蘼望着她,不语。
“啊对了,现在该叫他圣上了……”夜花妍又叹了一声,低下头去。
远远的,荼蘼就能看到那边阑珊的灯火染红了半片天空,也似乎能听得见从那大殿里传来丝竹管弦并奏的悦耳声音。
从搬来了这里,本是郡主的夜花妍沦为了这宫中最底层的宫人,做的也是最低贱的活儿,由于整日里为其他宫人们洗衣打扫,她本是素洁纤细的玉手早已变得伤痕累累。
荼蘼将洗净地衣衫收了起来,近日来都是雨雪不断的,衣服很难干。
她收好了衣服,向外走去。
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肆意的风将贴好的红纸吹得四处飞着,经雨一打,雨水竟被染成了桃红色,像是一砚朱砂墨被打翻晕开,剔透玲珑似水彩般透明。
她径直往那大殿走,这是才安排的事儿,要把衣服送往浣衣局,往那儿去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大殿。
宫人们住的院子离那大殿是有些距离的。这入了冬,荼蘼不好再叫夜花妍出门,人家做惯了金枝玉叶,她便想着能帮她一点就算一点,毕竟自己作为安荼蘼的时候,让她愧疚了那么久。算是做个补偿吧。
走到了宫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大敞着的大殿里一番花天锦地的样子。
灯火辉煌,紫檀炉鼎里升起袅袅青烟。隔着远远的一看,便能看到那大殿中央欢歌载舞笙歌鼎沸的人们。有人上身赤-裸,拿着尖刀上下抛掷,动作敏捷,神情自若。有人着戏服,化成雄狮傲龙,在地面上蹦跳着。有年纪尚幼的稚童红装加身,在殷红的鼓面上倒立。有执纸伞,舞水袖,颦蹙旋转吟唱的少女。大殿中间有位容貌端丽的女子,髻上簪花,褶裙摇曳,舞步轻盈,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蛇舞动。
荼蘼呆呆地看着大殿内的场景。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热闹场景,叫她移不开眼。
越过那些艺人们的身影,她直直地看向极远处,那一头青丝泻下,墨发披肩的少年俨然是他。只见他半躺在软榻上,用左手微微支起下颔,右手执着一白玉酒觥,苍色的长衫微微敞开,眯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看着这表演。
他左右立着两盏镂空雕龙的落脚宫灯,却无法将他照亮。
她木讷地看着他,只是,再看不清他的眼了。
只见那软榻上的少年看着许是觉得有些疲惫了,便不耐的将手中的白玉酒觥往地上一砸,那酒觥支离破碎,渗出来的酒水立即将地面打湿。只听着他用那沙哑清冷嗓音,道,“都杀了吧。”
刹那间,不知从哪儿闪出十几位带刀的侍卫,直刺向大殿中央的艺人们。艺人们抱头鼠窜,狼狈而逃,有些躲闪不及当即被刺死了,还有些跑得快的也躲不过被斩杀而死的命运。
顿时,绯红的剑光裹挟着四溅的鲜血,一具具鲜活的躯体就在他面前倒下。
她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真的。
而主座上的少年只是轻轻闭起了双眼,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从大殿里飘出的血腥味儿让她觉得鼻头刺激不已,直让她想作呕。她立即转身逃开,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敢直视那个一直对自己好的少年。
她跑啊跑啊,直到腿软了,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也不知跑到了何处,脚下一片泥泞的,一滑便摔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得如此暴戾残忍,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整日饮酒,醉生梦死。
她只知道眼前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她,他不是他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成了其他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残暴的君王。
那个一逗就炸的少年,那个一被调戏就面红耳赤的少年,那个见她落水就立即去救她的少年,那个将她从悬崖下带回的少年,那个星空下与她畅谈的少年,那个笑着递给她金平糖的少年,那个不喜喧闹却年夜里带着她放花灯的少年,那个坚强地想要把一切都独自承担的少年……那个少年的身影正一点一点地离她远去,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雨水冲刷着她的双眼,她蓦地觉得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她蹲下来,抱紧膝盖,觉得无助急了,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任雨淋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认清现实。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雨小了些了,却是没有一个人来接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些什么,只是这样的期待全部都化作了失望。
她失落地站起身来,哽咽着地往回走。
“清宵!清宵!”有人唤她。
她立即吸了吸鼻子,抹干净面上的泪水,这才回头看,是夜花妍。
夜花妍撑着把伞向她走来,看着她满身的泥泞,道,“怎么出去一趟搞得这么狼狈?”
“摔了一跤。”荼蘼忙说道,“这雨天太滑了……”
“这样啊,”夜花妍从袖子里取出块绣帕来递给她,“擦擦吧,这冬天湿了头发不容易干,会染了风寒的。”
“谢谢。”荼蘼接过绣帕,眼眶蓦地又红了起来。
“眼睛又红了啊。”夜花妍有些担心,“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有没有!”荼蘼干笑,“雨水滑到眼睛里去了,有点疼。”
“那快点回去喝点热水吧,不然真得染上风寒。”夜花妍拉起她的衣角,一步一步地往宫人们住的院子里去。
刺骨的风又刮了起来,这腊月的天儿当真是不饶人的。那大殿里仍是散不尽的繁华,殿外也仍是一片风雨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