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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真难过的烦恼(8)

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杂货铺就要关门了,阿尔弗雷多·希金斯穿上外套正准备回家,刚出门就撞上了老板卡尔先生。卡尔先生上下打量了阿尔弗雷多几眼,用极低的声调说:“等等,阿尔弗雷多,就一会儿。”

他说得那么小声,这反倒让阿尔弗雷多不知所措了。

“怎么了,卡尔先生?”

“我想你最好还是把兜里的东西留下再走。”卡尔先生说。

阿尔弗雷多开始有一丝慌乱,但随即很惊讶地说:“东西?!……什么东西?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一个粉盒、一支口红,还有至少两支牙膏。阿尔弗雷多,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卡尔先生冷冷地说。

“我真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多回答道,“您要不就是说我疯了吧……”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阿尔弗雷多在卡尔先生冷峻的目光注视下,已不知所措,根本不敢正视老板。又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多把手伸进口袋交出了东西。

“小偷,嗯?阿尔弗雷多。”卡尔先生说话了,“好吧,小伙子,现在告诉我,你干这种勾当有多久了?”

“头一回,卡尔先生,我发誓。我以前从没从店里拿过任何东西……”

卡尔先生没等他说完,就插话道:“还想撒谎,嗯?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傻吗?难道我连自己店里的事都糊里糊涂吗?我知道你这样干已经很久了。”卡尔先生脸上的笑容古怪极了。“我不喜欢警察,但我要叫警察。”他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打电话给你的父亲,告诉他我要把他的宝贝儿子交给警察。”

“我爸爸不在家。他是印刷工,晚上上班。”

“那么谁在家?”卡尔先生问。

“我妈妈在家。”

卡尔先生向电话走去。

阿尔弗雷多越害怕,他嗓门就越高,好像是在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似的,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尽管阿尔弗雷多在大声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却完全憋在喉咙里:“请等一会儿,卡尔先生。这事跟别人没关系,您用不着告诉她。”阿尔弗雷多的声音小得可怜,他盼着家里快来人把他救出去。卡尔先生已经在跟他母亲通话了。他通知她赶快到杂货铺来。

阿尔弗雷多完全可以想像待会儿的情景:妈妈迫不及待地闯进门来,怒气冲冲,眼里噙着泪花。他想上前解释,可她一把推开了他。噢,那太难堪了!

尽管如此,阿尔弗雷多还是盼着妈妈快来,好在卡尔先生叫警察之前把他接回去。

屋里两个人相互看着,一句话也不说。终于,有人敲门了,卡尔先生开了门。

“请进,您是希金斯太太吧?”他脸上毫无表情。

“我是希金斯太太,阿尔弗雷多的母亲。”阿尔弗雷多的母亲大大方方地做着自我介绍,笑容可掬地和卡尔先生握手。

见此情景,卡尔先生一下子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那样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阿尔弗雷多遇到麻烦了,是吗?”她很从容地问。

“是的,太太。您儿子从我店里偷东西,不过,都是些牙膏、口红之类的小玩艺儿。”

“是这样吗,阿尔弗雷多?”她以略带伤感的口吻问儿子,并平静地看着他。

“是的,妈妈。”

“你干吗要干这种事?”她继续问。

“我需要钱,妈妈。”

“钱?你要钱有什么用?跟坏孩子学坏吗?”

希金斯太太在阿尔弗雷多肩上轻轻拍了拍,就像她非常理解他那样,然后说:“要是您愿意听我一句话的话……”语气坚定,但突然又停住了,她把头转到了一边,好像不该再往下说了。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卡尔先生?”希金斯太太转过身来,依然笑容可掬地望着卡尔先生说。

“我?我本应该叫警察,那才是我该做的。”

“叫警察?”她反问道。

“是的,是应该这样的,希金斯太太。”卡尔先生说。

“我本来无权过问您如何处理这件事,不过,我总觉得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有时候给他点忠告比惩罚更有必要。”

在阿尔弗雷多眼里,今晚妈妈好像完全是个陌生人。瞧,她笑得那么自然,神情那么和蔼可亲。

“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让我把阿尔弗雷多带回去,”她补充道,“他看上去个头儿倒不小,可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头脑的没几个。”

卡尔先生原以为阿尔弗雷的母亲会被吓得六神无主,一边流着泪,一边为她儿子求情。然而,事实上却与此完全相反。她的沉着反倒使他自己感到很内疚,他心里暗暗佩服起这个女人。

“当然可以,”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太不近情理。现在我告诉您我的决定:告诉您儿子别再上这儿来了,至于今晚的事嘛……就让它过去吧。您看这样行吗,希金斯太太?”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不会忘记您是个好人的。”

离开时卡尔先生激动地握着希金斯太太的手说:“认识您很高兴,非常遗憾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见面,请相信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尔弗雷多好。”

“这总比永远不认识好。”她说,“晚安,先生!”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一样。

“晚安,希金斯太太。非常抱歉。”

阿尔弗雷多和母亲走出了杂货铺。他们沿着大街走着。希金斯太太迈着大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感谢上帝,结果是这样!”

“求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阿尔弗雷多。”

到了家,希金斯太太脱了外套,看也不看儿子一眼。

“你不是好孩子,阿尔弗雷多,你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闯祸呢?上帝饶恕他吧!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睡去吧。听着,今晚的事别告诉你爸爸。”说完她进了厨房。

“妈妈太伟大了!”阿尔弗雷多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他觉得应该立即去对她说她有多么了不起。

他起身走向厨房,妈妈正在喝茶。但那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神态糟糕透了,根本不是在杂货铺里那个沉着冷静的妈妈。她颤抖地端起茶杯,茶溅到了桌上;嘴唇紧张地抿着,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阿尔弗雷多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一声也不吭。他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从那双颤巍巍的手上,那一条条刻在她脸上的皱纹里,他仿佛看到了妈妈内心所有的痛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今晚,阿尔弗雷多第一次认识了妈妈。

修女

——[新西兰]凯瑟林·曼斯菲尔德

自从埃德娜在看戏时爱上了那位名演员后,她就与未婚夫吉米分手进了修道院。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她发高烧了,她做了一个梦。

梦醒后她决定回到吉米身边。

早晨的天气简直好极了。在这么好的天气里,除了自己,看来没有谁会不快活,埃德娜这样断定。屋子的窗户敞开着,钢琴声从这里传出来,一双小手时而互相追逐,时而躲得远远的,是在练指法呢。花园里阳光和煦,树枝轻摇,春花怒放。男孩们在街上吹口哨,一条小狗在汪汪叫;行人步履轻快,迅捷而过,像随时要拔腿飞跑似的。而在远处,她瞧见一把粉红色的阳伞。这是她今年看到的第一把阳伞。

事实上,埃德娜看上去并不如她所感觉的那样不快活。十八岁的少女,长得花容月貌,腮帮、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都显示出十足的健康。身上还穿了一件法国式蓝罩衫,新买的春装帽子上还插着矢车菊。很显然,这种年龄,这种装束,想表现出不快活是很困难的。不错,是有一本讨厌的黑皮书夹在她的腋下,这本书可能带有一层忧郁色彩,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因为它是图书馆里那种普通的装帧。埃德娜借口上图书馆去,实际上是想出来想一想,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决定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出现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昨天晚上,她和吉米并排坐在戏院的花楼里。她刚吃下一颗杏仁巧克力,再把盒子递给吉米时,在没有任何预兆下,她就爱上了一位演员,并坠入了情网。

埃德娜压根儿没料到会产生这样的感情。一点儿不叫人高兴,也说不上激动人心,除非激动人心代表那种无尽的苦难、绝望、悲伤和惨痛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感觉。她毫不怀疑,如果后来吉米喊马车时,那位演员在人行道上碰见她,只要他点个头,打个手势,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吉米、父母、幸福的家庭和数不清的朋友抛在脑后,跟着他去天涯海角……

那场戏的开头还算轻松愉快。那时埃德娜还在嚼杏仁巧克力。之后,可怕的时刻来了,主人公的眼睛瞎了。她哭得非常伤心,只好借用了吉米叠得方方正正、摸上去又平又滑的手绢。哭倒并不能说明什么。一排排的观众都哭成了泪人儿,甚至有些男人们也在大声地擤鼻子。大家都不敢朝戏台上看,而是泪眼朦胧地低头瞧着节目单。谢天谢地,吉米没掉眼泪。否则,没有他的手绢她可怎么办呢?吉米捏捏她没拿手绢的那只手,低声说:“别难过,小宝贝!”当时,为了让吉米放心,她吃下最后一颗杏仁巧克力,把盒子递了过去。

接下来,那可怖的一幕出现了:夜暮时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主人公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相伴。外面,一支乐队在奏乐,人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他举步维艰——啊!多痛苦、多可怜哟!——摸索着走向窗口。终于,他走到了。他站在窗口,手拉窗帘。这时,一束光,就只那么一束光照到他仰起的、双目失明的脸上,乐声在远方渐渐消失了。

千真万确,就是从那一刻起,埃德娜明白到,生活从此对她来说再也不会是老样子了。她从吉米手中抽出手来,身子往后一靠,盖上了巧克力盒子——永远地盖上啦。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啊!

埃德娜已经和吉米订了婚。从他们宣布订婚到现在也已经有一年了。而且,一年半以前,她就盘起了头发。他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俩打从由保姆领着去植物园散步,在草地上各自拿着一块酒心饼干和一块麦芽糖吃茶点那时起,他们心里就明白,有朝一日他们将结为夫妻。上小学时,埃德娜就戴起了一枚彩色爆竹里取出的逼真的仿制订婚戒。他们彼此向来忠贞不贰。

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式。埃德娜甚至难以相信,吉米会对此一无所知。她脸上带着睿智而又伤心的微笑,转身进了圣心修道院的花园,沿着上希尔街的马路走去。与其等到结婚以后才知道,还不如现在就知道!现在,吉米可能熬一熬就挺过来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自欺欺人。吉米也许会受不了,也许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了,彻底地给毁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还年轻。人们都说,时间老人会带来一些小变化,但只是一些小小的变化而已。四十年后,等他成了一个老头,想起她时也就心平气和了。时间老人能带来很大的变化。可是她呢,将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埃德娜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棵长了新叶的树,上面挂着小束小束的白花。她在树下的一张绿凳上坐下来,望着对面修道院里的花坛。离她最近的一个花坛里种了花苗,旁边是一些蓝蓝的、贝壳形状的三色紫罗兰,角落里有一丛奶白色的小苍兰,轻柔的绿梢儿交错叉在花上。修道院的鸽子在空中高高地栽着跟斗。她听见了艾格尼丝嬷嬷教唱歌曲的声音:“啊——咪”,那是嬷嬷低沉的嗓门,“啊——咪”,应声不绝……

埃德娜头脑非常清醒,她清楚一切。假如她不跟吉米结婚,她自然也不会和别人结婚。她自己也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和她爱上的那位名演员结婚。非常奇怪,她甚至不愿意和他结婚。她的爱太炽烈了,只能默默地忍受;她只能受其煎熬。她觉得,爱,就是这样的嘛。

“可是,埃德娜,”吉米高声说道,“你就铁了心啦!我就永远没有指望了吗?”

“是的,吉米,我铁了心了。”这句话既伤人,又很难说出口,但却又非说不可。

埃德娜头一低,一朵小花落到了膝上。突然,艾格尼丝嬷嬷高声唱道:“啊——不。”传来应声:“啊——不。”

在这一刻,埃德娜把露出端倪的未来看得十分分明。她吃了一惊,一时憋得喘不过气来。可难道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她可以进修道院,她父母一定会极力劝阻,然而只能是徒劳的。至于吉米,想想他的心情都叫人受不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劲儿地加重她的痛苦?这世界真残酷,太残酷了!

最后,她把自己的珠宝之类的东西送给最要好的朋友,然后神情自若地走进了修道院,朋友们都悲痛欲绝。等等,还有呢:在她进修道院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位演员在惠灵顿做了白花,但没写名字,也没留名片。花下面只有一方白手帕,里面有一张埃德娜的近照,下面附了一行字:

世人正在忘却,已被世人遗忘。

埃德娜坐在树下,一动也不动。她只是像捧着一本祈祷书一样紧捧着那本黑皮书。

进了修道院,她取名安琪儿嬷嬷。她的一头秀发也给剪了下来。她可以送一束给吉米吗?她想了一个办法送去了。安琪儿身着蓝色修女服,头扎白巾,从修道院走到教堂,又从教堂回到修道院。她的表情,她那忧郁的眼睛,小孩跑近时她脸上的微笑,都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韵味。走过冷冰冰的、散发着蜡味的走廊时,她听见有人在交头接耳。上教堂的人都听见别人在谈论那位祈祷声比别人高的修女,谈她的年轻貌美,谈她的爱情悲剧,谈城里那个一生全给这位圣女毁掉的男人……

一朵小苍兰里钻进了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大头蜂,纤弱的小花弯下身子,不停地摇晃起来。蜜蜂飞走了,花还晃个不停,好像在哈哈大笑似的。快活的、无忧无虑的花哟!

安琪儿看着花儿,说道:“冬天来了。”一天夜里,她躺在冰凉的小房间里,听见一声小动物的叫声。花园里有一头迷了路的动物,也许是只小猫,要不就是一只羔羊,要不就是……不管是什么小动物,这位失眠的修女下了床。她一身素白,浑身瑟瑟发抖,但仍然无所畏惧地走出了屋子,把小动物抱进房间。第二天清晨,祈祷的钟声响了,教堂里少了一位高声祈祷的修女。后来别人发现她正在发高烧,辗转反侧,神志不清……她再也没有醒过来。三天后,一切都结束了。教堂里举行过仪式,她被葬在修女墓地的一角,那里插着一些简易的小木十字架。安琪儿修女,安息吧!

又是一个晚上。安琪儿墓前来了两位互相搀扶的老人,眼里透着极度的悲伤,喃喃地低语:“我们的女儿!我们的独生女儿呀!”这时,一个戴着黑帽子的人缓步走了过来。他走近墓边,脱下了黑帽。埃德娜吓坏了:白发苍苍。他是吉米!太迟了,太迟了!他失声痛哭,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太迟了,太迟了!

埃德娜紧捧着的那本黑封皮的书“啪嗒”一声掉到了花园的马路上。她一跃而起,心在扑扑直跳。我的吉米!不,还不算太迟。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场恶梦。唉,那一头白发!她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上帝保佑!她并没有干。噢,多幸福啊!她是自由的,她还年轻,没人知道她的秘密。什么好运都还可能降临到她和吉米头上。他们设计的房子会造起来,他们也会生下来一个背着手、一本正经地看他们种长茎玫瑰的男孩。埃德娜望着花园,望着树上白色的小枝条,望着蓝天下翱翔的美丽的白鸽,望着修道院,她生平第一次——她从来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感情——尝到坠入情网的滋味,她终于坠入了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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