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月月底,我回了趟北京。因为没有参加同学们的毕业旅行,再加上程宣也去了香港,一人在家实在烦闷抑郁。正好李易童的公司给每人一张往返机票,算做忙季后的福利。她本人和同事去了黄石公园,于是就把机票转送给了我。
这是三个月以来我第五次坐飞机,长途短途都有,实在让我有点吃不消了。坐在飞机上突然想起了一位老中医说过的话:“坐飞机除了伤身体以外,还会伤害元神,因为飞机飞得太快,元神跟不上肉体,便会灵魂出窍。”我觉得,我的元神估计早就丢在太平洋上空了。
到了北京,家人看见我都十分惊讶,惊讶之余便是高兴。因为要赶回去上课,这次我只能在北京待上三天,家人都说我折腾,也抱怨待的时间太短。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头还是毫无音信,不知是因为工作忙,还是上个月的小冷战还未结束。
后天就要走了,我掏出手机给他发出了一条短信:
“今天想见吗?”
十分钟后:“不了,今天又得大半夜才能收工。”
不管是远隔重洋还是近在咫尺,他的短信和电话就像是每日天气预报,这条短信的意思就是,今天将是阴云密布的一天。
我吃过晚饭,洗好饭盒,装满了美味的红豆粥。
北京郊区的一个酒店是他们工作期间暂住的地方。因为剧组的“生意”红火,老头一票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去宜家买了不少简易衣橱和盒子,还定做了两套卡通的床上用品,把他暂住的酒店房间布置得像个一居小家。
每次当我开着门在里面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时候,“廉价小时工”这个词都会涌上我心头。一切收拾妥当,正好用了不到一小时。
刚刚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又转身回来。我来到床边,站在那里仔细地盯着床面看,发现右下角明显高于其他部分之后,便用力掀起了床垫。
一个破破的塑料袋平躺在床垫和床板之间,袋子旁边还躺着一条已经少了两包的香烟。我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拎出来,然后坐在床上翻看起来。
一年多的感情历程确实让我成长了不少,我从照片的状态和明信片的祝福语就能看出自己一点点趋于平静的变化。这种平静可能象征着成熟,同时也意味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将一去不复返了。
每个人成长的过程都是惨烈的,但成长的结果都是慢慢能够平静地接受一切。“非得”,“必须”一类的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经历的增多用得越来越少。“非得”摆在桌上的相框和相片,“必须”戒掉的香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回味了跟老头一年来点滴的付出和快乐之后,我工工整整地把袋子放回到床垫下面。我把香烟留在了桌上,最后把香喷喷的红豆粥压在了烟盒上。
这时,我收到了程宣从香港发来的短信:“心怡,我那个女友的已婚男人已经离婚了。手续也已办妥,现在两人在纽约旅行。”
“不用告诉我。”我回了一条。
一出海关,我便看见矮小的李易童站在人群后面蹦着跟我招手。这次我帮李易童从北京带来了一箱她在淘宝买的东西。为了这箱“价值连城”的货,李易童特意早早到了机场等待迎接。
两人费力地把几个大箱子搬上了李易童的大Jeep后,便按老规矩去中国城吃下机饭。
“程宣回来了吗?”我问。
“回了,回来之后也不知道来看看我,一会儿吃饭才能见着。”李易童有些不满意。
“肯定是玩美了。”我也略带愤怒地迎合。
“少说别人,你不也一样。”李易童像是吃了枪药,更加气愤地说。
“还真没,面儿都没见。”我无奈地笑了笑。
“没见?!为什么?早知道我就自己回去,不把机票给你了。”李易童惊讶。
“忙,冷战?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个,可能两个原因都有?”我像是在说别人,一脸的无所谓。
“都够行的,你俩这恋爱谈得真是‘精彩’呀!”
“你猜我在飞机上想明白什么事了。”我突然兴致勃勃起来。
“什么?”李易童好像没什么兴趣。
“我想明白他为什么把那些照片之类的东西藏在床垫子底下了。”我反而一脸的兴奋。
“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从你走之前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为什么了。不过让着你,你先说吧。”李易童对待我的态度完全就跟幼儿园的老师对待小朋友一样。
“你看,老人都把存折和值钱的家当藏床垫子底下,说明什么?说明珍贵!老头藏我的东西也肯定是因为值钱,珍贵。”我使劲演着得意的样子。
李易童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我,恨不得把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但这种行为毕竟跟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不符,于是她醒了一下嗓子,挤着微笑对我说:“曹心怡,你现在已经不是天真幼稚了,你简直已经是弱智加神经病了!几天没见你又乐观了不少呀!恭喜恭喜!你的自我安慰已经上升到一定境界了!”
“哈哈!我也觉得是,我为我自豪!我为我骄傲!”说完,我便转过头,满面泪花地看着前方辽阔的大道。
“跟我一起回国吧,你原来不是说过争取跟我一起走吗?”过了一会儿,我问她。
李易童没有说话。
“唉,问你话呢?”我追问。
“你回去干吗?”她问。
“工作,结婚,生孩子。”我一点嗑巴没打,因为这是这几个月以来大家问我最多,也是我回答最多的问题。
李易童又不做声。
“你呢?你到底回不回去?”我问。
“最后还是会回的。”
“最后?那是什么时候?”
“明年?”李易童自己都含糊。
“一年拖一年,就真回不去了。”我有些泄气。
“心怡,我告你件事吧。”她话锋一转。
“你说。”
“等你月底回国的时候,我也要去纽约工作了。”李易童一脸平静。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我清楚地记得上次李易童说不去纽约了,要回国工作。
“这段时间我也想了想我自己的事。”她认真起来。
“我原来觉得自己是想等着工作再踏实一些,就能顺当地转入国内公司,这也是我对所有人说的不能现在回国的理由。可前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先是想起了你,想你马上就要回去了,我又送走一个。再想到自己,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不回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心里没有安全感。”
我疑惑,看着她,没有打断。
“我在这儿九年了,生活简单,也有个不错的工作,养活自己足够。CPACPA:英文全称Certified Public Accountant,注册会计师。李易童文中所指的是美国注册会计师考试。这次肯定是没戏了,如果回国意味着所有都要从头开始。在这里虽然孤独,寂寞,辛苦,但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生活,工作我都能应付得来。可回去了,家人会给我压力,他会给我压力,生活工作都会变成我的问题。其实,他这段时间催我了,想让我早点回去陪他,跟他生活。可我越想越觉得没有安全感,我害怕了。我还是喜欢自己能够把握得住的日子。”
李易童的话句句真诚,同时也像石头一样,敲着我的心。我确信,这样的话她决不会对第二个人说。她居然承认自己害怕了,她居然承认自己也和其他女孩一样,也会感到渺小和无力。这样挺好,最起码她明白自己也是个正常的女人,明白自己是在逃避。可之后呢?有得必有失的道理谁都清楚,如果她选择了安逸简单的生活,那感情是否也应该配合这样的生活重新开始?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想着。
“所以,我需要纽约的工作。”李易童继续说道。
“更多的工作经验,认识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认可,对我将来回国工作有好处。而且,我也想换个环境,换种生活。我一直喜欢纽约,因为我觉得那里像北京。我喜欢忙忙碌碌的工作和匆匆行走的人们,那样会让我觉得城市是富有生机的,自己也是有价值的。”李易童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听到这,我也开始憧憬起来,首先想到的是早上七八点钟的纽约中央公园,仿佛看见李易童正穿着运动服从远处跑来。
“那就去吧,人挪活树挪死,更何况是纽约。好像每个人都能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梦想,说不定在不远的将来我还能去那儿参加你的婚礼呢。”我也笑了。
不知程宣在家磨蹭什么呢,在餐厅等了她20多分钟还没见着人。我们实在饿得不行了,于是点完菜就直接吃上了。
“学校临时有点事,抱歉抱歉。”气喘吁吁的程宣突然站在我们面前。
我手上正剥着虾,一分神,虾皮里面的水一下溅到了脸上。
看着我盘子里的一摞虾皮,程宣的内疚感瞬间消失。
“我要是再晚一点是不是就没饭了?”程宣大喊。
“没错!谁让你这么不靠谱的,我们都快饿死了。”李易童回道。
听到李易童发话了,程宣就怂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吃饭。
“玩美了吧?”李易童没好气地问。
“一般吧,这次回来我都没哭。”程宣跟我抢着盘子里的基围虾。
“没哭怎么了?我也不是每次都哭。”我说。
“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哪次你不哭上四五个回合?别以为躲着我们,我们就不知道,您那一沾水就肿得跟桃似的眼睛谁看不出来。”程宣恶心我道。
“你俩上辈子是不是有仇呀?怎么每次见面都得掐呀?”李易童训斥道。
“我可没招她啊。”程宣赶快澄清。
“再说了,你这不也刚回来吗,心情不会变化得这么快,这么大吧。”程宣不依不饶道。
“吃饭!”李易童夹起一只虾直接塞到了程宣嘴里。
我全当没听见,没跟老头见面这件事实在懒得再跟程宣叨叨一遍。
“你们去哪儿玩了?”我问。
“迪斯尼。走之前他还说‘你看我多好呀,还带你去迪斯尼’,明明就是他想去!”程宣不服气地说。
“男的多大才算大呀?上次老头让我带他去动物园你们还笑我,看来都一样。”我说。
“每天下午我都去给人送下午茶。”程宣自己爆料道。
“你做的?”李易童问。
“不是,每天都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去买。”程宣答。
“天下女人一般贱,你们以后也少说我。他忙吗?”我问。
“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早则九十点下班,晚则早上四五点才完事儿,忙得我都不好意思让他陪我了。”程宣一副心疼的表情。
“那他回家看见你高兴吗?”我又问。
“高兴吧,我也不知道。”程宣答。
“哈哈,小白脸也有今天,听到他这样我欣慰多了。”李易童那种恨人不死的表情又来了。
“你干吗呀,大家都挺可怜的,你就同情一下他吧。”程宣委屈道。
“我同情他?谁同情我呀?自我工作以来就成天加班,他这才半年,且熬呢。”李易童幸灾乐祸道。
“对了,我下月要去纽约了,工作调动,三个月。”
“呦呦呦!可以呀!”程宣羡慕得不行。“这种好事怎么我就赶不上呀?”
“你当我去玩呀,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加班罢了。”
“那也行呀,管吃管住,谁能给我钱让我去纽约拍片就好了。”程宣显然做梦都想。
我一心低头吃虾,没有插话的意思。
“唉,你不会也要走吧?”程宣问。
“不走干吗?”我说。
“陪我呀。”
“那谁陪我呀?”
“别这样嘛,你俩都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自力更生!”我和李易童异口同声道。
程宣看着两人,眼泪急得都快出来了。
“铁石心肠的人怎么都被我碰上了。”
“你不是交完这个短片也就毕业了吗?还不回去找小白脸?”我问。
程宣想了想。
“我学的这个,去香港能干吗?前一段时间,一个香港知名导演来学校上课,看上了我们一个师哥,正好他也毕业了,就让他去香港给他当导演助理,但一个月才5000港币,别说住了,就连吃饭都不够。当然了,这是个机会,但就得熬上个十年八年,而且像这种活人家都找男孩,歧视女孩。”程宣有些不服气。
“那广告公司呢?”我问。
“香港?没戏吧。说白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要是我去香港,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小白脸家的保姆,而且人家还肯定不会给我发工资。就连我去看他,他还老说我吃他的住他的呢。”
“他真好意思这么说啊?”李易童说。
“那你毕业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我再想想,再想想。”
我和李易童都没有再问。大家心里明白,现在三个人都站在岔路口前,左边是爱情,右边是事业,放弃哪个都有些不舍。我也不例外,本来出国前两人商量得好好的,回国后我们工作生活都在一起。可自从半年前他渐渐改变了这个想法之后,大家黑不提白不提,弄得我也就越来越迷茫,一点都看不到前方的路。但总是听到这样的话:“人在大方向面前不能迷失了自己的小方向。”我对其中大方向的理解就是事业和前程,小方向当然是爱情。所以,归根结底,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人不能为了事业而放弃爱情”。
区别在于,李易童和程宣都不想让自己变得被动,在没有权衡好利弊之前一定会选择在美国继续生活,等自己想清楚了再扎扎实实地走出第二步。而我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所以也不想等,觉得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等待只是浪费时间,耗费生命。倒不如赶快回去,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每天见面每天在一起,说不定就什么都好了。
李易童跟我说过,等到回国了,两个人每天都在一起了,他们感情上的问题也就会很快解决了。虽然我知道事情不会按照李易童想的这样顺畅发展,但还是微笑地点了点头。
“程宣,那男主角病好了吗?”我问。
“噢,好了,说是这周末就能拍了。之前拍完的我已经剪好了,而且还改了好几遍,今天发给你看看。”程宣说。
“那周末还要那么早出发吗?”
“噢,不用了,早上的上次拍了,这次只补下午的就行了。”
“那就好,要还跟上次一样,我得疯了。”我长出一口气。
“你还说呢,上次要不是因为你乌鸦嘴哪会这样!最后这几个虾算是你补偿我的。”说完,程宣把盘子里最后的四个基围虾弄到了自己面前。
二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虽然午后的阳光有些炙热,但一阵阵小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荒草地,还是让身在其中的人感到舒适和凉爽。
不得不承认,大哥确实瘦了不少。一张病恹恹的苍白大脸让我实在不想正视,晦气,晦气。
“脚好了吗?”我客气地问道。
“好多了,上次真是差点死了。今天要不是我查了天气预报,知道温度在68华氏度以下,我肯定不会来的。”大哥严肃地说。
听了这话,我马上对着黄土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68华氏度以下?大哥您还真把自己当成娇滴滴的小花了。
“听说你要回国了,为什么不留在这儿?”大哥问道。
我敏感地抬起头回答:“工作,结婚,生孩子。”
大哥听了这话,再看看我一本正经的表情,乐了。
“哈哈,你真够逗的,怎么跟小学生背书一样,想都不用想。”
“被问多了就不用想了。”我又低下了头。
大哥看我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以为我是害羞了,可越是这样越是勾起了他的兴趣,情不自禁地想逗逗我。
“生孩子?你找到人生了?”大哥无聊地问道。
“啊?嗯。”我不会骗人。
“怎么了?没找到呢?那结婚的总找到了吧?”大哥得寸进尺地问。
“啊?嗯。”我真想大巴掌抽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能做到如此八卦真是让人无语。
“不会吧,结婚的也没有,生孩子的也没有,那工作总有了吧。要不你回去干吗?”大哥继续不依不饶。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怎么这种烦人的人都让我赶上了。我索性当没听见,不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程宣那边也准备好了,她走到我们身边讲戏。
“……成,我想要的就是这些,别忘了拉手时的速度,和女孩被男孩的手碰到时的后背的感觉。”程宣边说边张牙舞爪地比画着。
她刚要转身离开,我就一把把她拽到了旁边。
“怎么了?”程宣问。
“我告你啊,最好一条就过,我已经快受不了他了,再让他那咸猪手来回地摸我就得疯了。”我板着一张臭脸。
程宣笑了笑,微微点点头。
“可以了吗?”程宣坐在监视器前大声喊道。
“可以了!”两位演员参差不齐地答道.
“Ok!准备!开机!……Action!”程宣身兼多职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