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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美酒·女人

男人醉眼看美人,直疑是天上人间。若是美人亦醉,若是这美人还醉得优雅,醉得妩媚,醉得情深意切,恰同杨玉环或柳如是……

文明,就是对欲望的限制——这个自然;可是任何形态的文明都不同意取消欲望。只有豚鼠社会才没有酒,没有诗,没有烛光下的眉目传情……

不饮酒的民族很可能成为人类公敌:有谁见过豚鼠晚餐时喝了一点红酒,月夜中诗兴大发跑出来罗曼蒂克?

苏子美却是黄卷青灯,彻夜《汉书》下酒,每读到精彩处便饮一大盅。恐怕一部《汉书》读下来,几大缸酒也就亮底了。如此“刻苦”求学,不把他舅舅弄破产才怪!但说到底这投资值啊——浇灌一个天才就得这么贵!

好诗是好酒泡出来的,此古今中外皆然。无论你早岁清词就吐出了班香宋艳,亦或是中年浩气流成了苏海韩潮,都不能无酒,所以侯朝宗在《桃花扇》中甫一亮相,便赶紧交代自己“人邻耀华之宫偏宜赋酒,家近洛阳之地不愿栽花”。

然而美酒是如何扯上了女人的,考证起来就大费周章了。女人招谁惹谁了?男人们喝酒,总要把女人搅和进去,缘何如此?

魏晋时桓温手下有一位主簿善品酒,有酒必令其先尝。此公每遇好酒,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判定为“青州从事”;遇劣酒则啐道“平原督邮”!

酒为何冠以官称?因为青州下辖齐郡,暗喻好酒饮下后可以绵延至脐;平原境内则有高县,劣酒入口,只能高悬于喉。所以好酒封为“青州从事”,劣酒只能做个“平原督邮”。

好酒至脐,必喜红颜在侧……当然,这只是私下妄说,观点不敢公开。能为此说佐证的事实,倒是可以信手拈来——

据《韩诗外传》,在楚庄王设的酒会上,一将军趁风吹烛灭之际,在劝酒的王后臀上捏了一把,王后却在暗中扯断了将军的冠缨以做记号,并向庄王告发了此事。庄王立刻命令:亮烛之前,所有宴会者都扯断自己的冠缨,以便肇事者能逃脱王后追查。

看来庄王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将军是因为好酒至脐了……

南唐韩熙载,风流自任,常常躲在家中招人夜饮。席间轻歌曼舞,笙箫和鸣,酒酣耳热之际,竟有颠鸾倒凤云雨翻覆之事,客中有人赋诗“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着衣裳”,惹得其领导李后主都暗暗羡慕不已……

《情史类略》中说,宋驸马杨震有个绝色侍姬叫“粉儿”。一日杨震招好友詹天游饮酒,詹在席间见了粉儿,一股酒劲上冲,口占一词:

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

一梭儿玉,一窝儿云。

白藕香中见西子,玉梅花下遇昭君,

不曾真个也销魂。

杨震酒劲也上来了,当即把粉儿送给了詹天游,说是“令天游真个销魂也”!你不是说即便并不真拥有也够销魂吗?那就真让你销魂!

男人醉眼看美人,直疑是天上人间。若是美人亦醉,若是这美人还醉得优雅,醉得妩媚,醉得情深意切,恰同杨玉环或柳如是!明人程松圆有《朝云诗》述柳如是醉酒:

林风却立小楼边,

红烛邀迎暮雨前。

潦倒玉山人似月,

低迷金缕黛如烟。

欢心酒面元相合,

笑靥歌颦各自怜。

数日共寻花底约,

晓霞初旭看新莲。

柳子醉中“潦倒玉山人似月”,道尽了媚态;“笑靥歌颦各自怜”,歌声依旧柔曼轻朗。

此时的程松圆,哪里还能记得君子饮酒受三爵而退?他本就是“红烛邀迎暮雨前”,三杯下去再看柳子,已然是“低迷金缕黛如烟”:柳如是在他眼中已俨然杜秋娘——他在鼓励自己该下手了,正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句中“金缕”暗示曲辞《金缕衣》)。

程松圆工书画,有时誉,但当时人已达老。柳子年不及二十,书画博采众家,慕程才名与之交游。松圆邀柳至别墅檀园,“数日共寻花底约”,却是早有预谋。难为柳子周旋,宿醉之后却“晓霞初旭看新莲”,想来有曾入污泥而心不染之意……

看来好酒确实易伴美色。酒色同道,却害苦了女人。试想如若没有那王婆撺掇,酒中设伏,潘金莲岂能上了西门庆的贼船?又试想,如若那殷纣王不成天泡在酒池肉林里,苏妲己哪会落下个祸国妖精的罪名?

当然我并不想鼓动妇女开控诉大会,其实女人要是沾了酒,同样很有些麻烦。

罗马酒神节自然狂欢得不成样子,那时全国都成了泡在酒缸中的婚床。可是一遇善良女神的庆典,罗马的男人们就倒霉了:他们必须把地方给女人们腾出来,因为那一天是女人独霸的天下。

她们关起门来不停地猛饮红葡萄酒,大嚼牡蛎,到黄昏时分,天知道她们的血管里已有多少酒精在流淌:只见她们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咆哮着:“让男人们进来!”这时候哪个男人还敢进去?

所以罗马帝国衰亡了(另有一说是,罗马人长期用锡杯喝酒,因慢性铅中毒导致生育力下降),于是,奥古斯丁为整个西方世界准备了长达一千年的清教绝欲社会。

美酒倒是没有了,美色也被裹上了厚厚的黑面罩,可是,那却是人类最黑暗、最痛苦的历史时期。直到这招诅咒的中世纪结束,欧洲人才慢慢大起胆子,小口小口地、优雅文明地啜着红酒,很淑女,很Gentleman(绅士)……

文明,就是对欲望的限制——这个自然;可是任何形态的文明都不同意取消欲望。只有豚鼠社会才没有酒,没有诗,没有烛光下的眉目传情。如果不得不成为奴隶,那么我希望暴君至少随时都处在醉醺醺的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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