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婉良便已经收拾停当。府中各人还未起,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早起的厨子,在后厨叮叮咣咣准备早点。婉良经昨晚一事,只觉得心头微重,便不再管自己往常必经手的琐事,倚在窗畔看院中草木。
早晨的日头也有些灼人的意味,婉良在窗畔坐了一会儿,觉着阳光开始发烫,便起了身,还是拉上留佩去了后厨,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
眼瞧着日头上了头顶,堂上便开始着人收拾桌椅。婉良估摸着客人将至,想着自己若是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去堂前拜见,有失稳妥,遂跟留佩闲在大堂一侧的偏室里。
茶盏刚放在唇边,婉良就听打大门处隐约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道:“沈兄近来可好啊!”
婉良跟留佩皆是一阵惊异,正厅跟大门间隔着三道门,这得是什么样笑声才能传这样远。
两人一对视,留佩便噗嗤笑了出来,一溜小跑躲到影壁后,偷摸瞅了一眼,才又低着头跑回正厅。缓了缓气,对着婉良回道:“来了两位,气派作势都跟老爷挺像。只是一位壮些一位瘦些。”
婉良眼角带笑,看着留佩微微泛红的面颊,打趣道:“可看的了样貌?”
留佩脸又烧了起来,气急道:“不曾。”
婉良伸出手指戳了戳留佩的脸颊,笑道:“那这面皮怎么这样烫?”
留佩支吾着:“跑的……嗯!”
婉良咯咯一笑,再抬眼,这三人已是过了三道门,正往堂前迈步。
婉良忙起身相迎。只见那位壮些的满面笑意,往前一步,先道:“在下李长勖,见过沈夫人。”话罢便行了个大礼。婉良还罢礼,转向瘦些的那位。却见那位也不抬眼皮,只淡淡道:“吴某见过夫人。”婉良一怔,忙笑着还礼,不由得看了敬存一眼。
敬存自然知道婉良心中所想,微微一点头,遂道:“咱们入席吧。”
婉良见如此,也就不再细想,跟在敬存身侧,入了大厅。
婉良侍奉着上齐了饭菜,正欲退下。却听得李长勖笑道:“都是相熟的朋友,夫人不必在意那些个礼节,一同入座吧!”
婉良一愣,又听得姓吴那位道:“嗯,入座吧。”
未等婉良答复,就听见婉良身后的留佩憋不出,吃吃笑了几声。
众人诧异。
婉良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估计是这丫头觉得姓吴这位有点儿意思,自己在脑中又添油加醋一番,实在忍不住,才笑了出声。可婉良有心逗留佩,遂一边落座,一边道:“昨个妾身闲来无事,便讲了个段子逗逗下人。哪成想这丫头这样愚笨,竟是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方才诸位未到时妾身又提点了一番,想是这会儿弄明白了。”
李长勖倒是很给面子,接话道:“哦?是怎样高深难懂的段子?不妨说来听听!”
婉良坦然自若,道:“留佩,来,把我昨日讲的那个再说来让各位听听。”
留佩低着头,涨红了脸,眼珠一转,道:“婢子又忘记了。”
话音一落,座上的便都笑了起来,连姓吴的那位都勾了勾嘴角。
敬存见状,忙接话道:“这也算开了胃了,动筷吧!”
席间琐事,不消多言。
用完了晌午饭,婉良便领着留佩去往湖边摘了些莲蓬,打算做些糯米莲蓉给书房的那几位消消暑气。
留佩揽着篮子,跟在婉良身后,道:“那位姓吴的老爷打进门就绷着一张脸,不似姓李那位讨喜。”
婉良没接话,留佩也不停,继续道:“不过这人倒也有趣,李老爷说什么他便跟着说什么,可偏硬着一张脸,叫人猜不透。”
婉良抬了抬眼,道:“你猜他作甚?”
留佩拨了拨荷叶,道:“无甚,闲来无事罢了。”
婉良应道:“姓吴这位,你若是不知道他从前的那些事,是真的不好猜。”
留佩留了心,接道:“听您这话,您是知道他从前的事吧?”
婉良探头看了看篮中莲蓬的数目,估摸着差不多了,便交给旁人吩咐剥了去。
见现下只剩了留佩一人,婉良这才拉着她坐到凉亭里,开口道:“这事是前些日子你家老爷告诉的。说来倒叫人伤心。姓吴这位名叫安祠,前两年才娶了妻。娶的是唐家的二小姐,如今叫做唐子衿。”一顿,又接着道:“唐家是大户,他家的二小姐自然是顶好的姑娘,可吴安祠当初却死活不愿意娶。而且这其中,还有吴母以死相逼的一段。”
留佩诧异,问道:“为何不愿意?又为何以死相逼?”
婉良道:“吴家在吴安祠启蒙时请了个教书先生,这先生是个鳏夫,带着个女儿,女儿跟安祠一般大。吴家见着这小姑娘机灵可爱,便打算让她留在安祠身侧,等长大了就直接娶到房里来。吴安祠也小,只觉得好玩儿,也就同意了。这教书先生不消说,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又过了四五年,二人皆是情窦初开,一来二去,便好在了一块。再加上长辈们也都挺赞成,安祠就打算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可哪成想,刚定下没两日,这姑娘就突然得了恶疾,一夜间就断了气。可这姑娘是教书先生的命根子啊,出了这样的事,先生怎么受得住?一场大病后,先生算是看开了,找了个庙剃度出家。”
见下人奉来了茶水,婉良便接过抿了一口,道:“情关难过。吴安祠见先生出家,便也生出这样的想法。可这吴家只有这一个儿子,这双亲怎么舍得?吴母见劝不过,才有了这以死相逼的一段。”
“打这以后,吴安祠就跟没了魂一样,整日里不言不语,盯着一处发愣。又这样过了两年,家里想着让他分分心神,便把东南一带的部分生意交给他做。吴安祠虽心死,可还是挂念着家中各处,不愿毁了东南的产业,也就着手用心去做。吴安祠颇通此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带着心性也好了许多,只是见着女子仍旧不愿搭理,这才得见今日那模样。”
“两年前朝中下诏,唐家受创,为了保住家业,唐家硬要跟吴家联姻。吴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只不过是个商户,畏于唐家势力,吴家只得同意。可吴安祠心里仍有挂念,不肯答应,也是到最后逼得没办法了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婉良顿了顿,又接着道:“完婚后,吴安祠给唐家二小姐起了字,子衿。这子衿二字,是教书先生的女儿的名。”
听完这话,留佩一阵唏嘘,叹道:“还有这等重情的男子啊……”
婉良接道:“他的这份情,却害了那二小姐。”
留佩奇道:“这话怎说?”
婉良道:“唐家的二小姐,多么伶俐的可人儿,本应有一段美好的姻缘,可却屈于父母之命,嫁给了见了女人就不愿搭理的吴安祠,还做了别人的替身。心中有怨,又言语不得,这日子,怎么好过?”
留佩点头称是。
婉良看了看留佩,又道:“你若要选夫婿,只挑个对你痴情的便好。像吴安祠这般重情的,得耗多少心力才能将这人暖化?待到人老珠黄,没了年少时的气性,再得了这情,也只不过淡淡感慨一番,掀不起年少时的波澜了。”
留佩点头,道:“我懂。”
静了片刻,留佩又开口道:“您可曾好奇过我为何无姓,又取名留佩吗?”
婉良一笑:“等你说呢。”
留佩点头,又道:“我爹从不知情意为何物。他跟我娘没成亲时,家里穷,只有一口薄田,倒也老实。可成了亲后,见有我娘织布纺纱赚钱糊口,就开始四处浪荡。我娘怕邻里街坊的口舌,便想着给他找几个小的在家里,可家里又不富裕,没人愿意往火坑里跳。到后来,京里的花楼,他都逛了个遍。我娘老是念叨他不成事,他嫌烦,后来见有了我,就索性离了家,只留下了一块佩,这才有了我这名。直到前两年,打外面有人捎来消息,说他在外染了病,死了。到他死,我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娘气不过,便不许我随他的姓,也不许提他。留佩二字,便是要我这辈子,都念着他抛妻弃子的罪。”
婉良听完,应道:“这等货色,不值当为他生气。”
见留佩不语,婉良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祖辈的恩怨,为何要让你来抱不平?好好爱惜自个,高高兴兴的,就算是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了。”
婉良收起茶盏,拍了拍留佩的头,笑道:“别想了,那些莲蓬收拾的应当差不多了,咱俩去看看。”
留佩点头应下。
婉良见着留佩闷闷不乐的样子,嘿嘿一笑,不正经道:“说真的,我觉得姓李的那个不错,人高马大的,模样也挺好,听敬存的意思,这人天南海北玩儿的挺开,也是见多识广。怎么样,我去给你们俩牵个线?”
留佩红了脸,道:“主子你又逗我。”
婉良笑着捏捏留佩的脸,道:“这就对了嘛,那样愁眉苦脸的给谁看?若是没我操着心,难受的还是自己。”
留佩听得这话,才露出了笑颜。
做了点心泡了荷叶茶,送到书房时日头已经偏西。婉良惦念着手头还有活未做完,出了书房的门就往后院去。没走两步就听见敬存出门叫道:“小婉,先别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