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审判大厅，燃烧着几簇篝火。
中间巨大的石案后，头戴王冠身披黑袍的法庭主席米诺斯，严肃阴沉地坐在巨大的狮形椅上，他的右边单腿站立着一只几乎静止不动的长腿鹭，左边蜷着一只抓耳挠腮的金毛巨狒。
粗壮威严的米诺斯，一手拄着权杖，一手捋着浓密卷曲的胡须，小眼睛不耐烦地瞥了眼前方。他那粗壮的蛇尾开始爬上面前的石案，在镶嵌的三排闪烁的按钮上游移。
他的对面就是三个受审席入口，三块一米见方的半高护栏内，三个猥琐的魂灵正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他们头顶上的三块彩色屏幕，正急速闪现着生前的事迹。他们脚下的地板，已经开始摇晃。
“现在，公平正义的米诺斯——宣判：你们——这两个淫邪、贪吃、吝啬又浪费的罪灵——第五层将是你们的最终归宿；而你——这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家伙——将去第七层第二环，那里会让你尝尽死不如生的滋味。好了！通道已经打开，去吧！去吧！”
一声轰响，伴随着米诺斯尾尖在按钮上的敲击，三个结束审判的亡灵脚下的踏板突然裂开，受审席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悠长的惨叫声，和金毛狒狒的尖叫声，击掌声。
随着踏板的再次合拢，受审席背面石壁上的门悄然打开，教授和父女三人走了进来。
三人头顶上方的屏幕开始闪烁。父亲的屏幕不断闪现部队、沙漠、导弹、夫妻签字离婚的影像，女儿的则是出生、成长、幼儿园的短暂景象，而教授的竟是一片无接收信号似的雪花点……
“欢迎来到冥界！虽然你们的罪孽我已经看到，但我还是给你们每人一分钟的陈述。”米诺斯像一尊坐着的雕像，只有嘴巴周围的黑色卷须在颤动。
教授抬起双掌，掌心朝向米诺斯，平静地说：
“向你们致敬！正义大堂里的众神！我来了，没有错误，没有犯罪，没有邪恶，相信也没有人作反对我的证词，因为我没做什么不利于他人的事情。”
教授讲完向中间的女儿转过头，微笑着点了点头。
女儿点点头，照着教授的样子张开双手，眼睛转向对面的长腿鹭：
“我……我是纯净的莲花，来……来自阳光，神会保护我；我……我从黑暗中升起，来到光明之地，愿……愿自由女神让我重新开放。”
父亲抬起头，像推倒一堵墙一样张开粗壮手臂，眼睛直视着米诺斯：
“向您致敬！闪光的神，万王之王，万主之主。您统治着静土，您有宽阔的胸怀，和蔼的面容，愿您给我力量，愿您让我们父女永不分离，早日重生！”
“哈哈哈，来了三个有趣的家伙，看来我得做个有趣的裁定，”米诺斯打了个哈欠，看着教授说到：“除了没有信仰以外，你和这个小姑娘真的很纯洁，虽然纯洁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还是觉得这第一层适合你们。”米诺斯把头转向父亲：
“至于你，未来战争的帮凶，毁灭人类武器的使用者，应该去第七层第一环，那里是暴力者的家园！”
米诺斯的巨尾开始攀上台面，灯钮闪烁，父亲脚下开始颤动。
“可我们爱好和平，核弹只是威慑，我只做技术，我从没杀过人……不……”父亲吃力地保持着身体平衡。
“是的，他和我们一样……”教授抢白道。
“爸爸……”女儿嘶喊着想扑向父亲，可她的双脚牢牢沾在踏板上。金毛狒狒兴奋地鼓噪起来。
父亲的上身随着踏板的松动剧烈摇晃，整个身体开始下坠……
“等等——”米诺斯的身后腾地站起一人——原来他背后的阴影里还坐着八位陪审员。
“哇！原来我们的自由女神要说话了，”米诺斯扭头探究般地打量着黑暗中的倩影：“你上次发言是什么时候？哦，对了，审判撒旦的时候，都过去几千年喽。”
几个奇形怪状的陪审员轰笑起来。
“够了！”身披白色长裙、黑色卷发的自由女神昂首环视四周，尖利、刺耳的话音在大厅上空回荡：“我们需要孩子，而这孩子需要父亲，这有利于他们改邪归正，你们应该清楚！”
“再说，这个人只是个战争工具——一个从没使用过的工具，难道不是吗？”
“说得好！你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还有陪审制度和八个一直在睡觉的陪审员，是不是？我可不想落个独断专行的名声。好了，现在，争求你们意见的时候终于到了。”陪审席又是一阵哄笑。
“好了，看来大家没意见，那就尊重自由女神的意见喽。”米诺斯收起了尾巴，抬起权杖戳了手舞足蹈的狒狒一下。金毛狒狒立刻蹦到出口，向受审席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个跟进。
父亲脚下的踏板已经稳固，围栏开启，父女和教授三人跟着狒狒走出审判庭，如愿进入了地狱的第一层。拖在后面的女儿几次回望自由女神站立的位置，那里已是一片黑暗。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沙漠，风吹着波浪般起伏的沙丘，绵延天际，凸显出远方仅有的一座墨绿色城堡。
“瞧，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林勃城堡，我们到那儿去找自由女神。”
教授和父亲拉着女儿前倾着身体，不断拔出深陷沙窝的脚，抬腿迈向海市蜃楼般的城堡。
他们的身后，广袤无垠的荒漠，留下了三行蜿蜒的脚印。
矗立在金色沙漠中的绿色城堡，由七层由低到高的齿状城墙环绕，外墙周围静静流淌着数米宽的深不见底的清泉。
城堡惟一的入口被一扇黑黄色的厚重木板挡住，上面刻着几行稀奇古怪的象形文字。
河边三三俩俩的亡灵人手一本经书，以一种无思无绪、植物般的痴呆状态坐着。她们中间多数是老人和儿童，其中妇女占了大部分。
“请问，有没有见过自由女神出入这里？”父亲急切地俯身询问一位黑瘦干瘪的老妇。
表情呆滞的老妇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看他身后的女儿和教授，摇了摇头。
“那——您在这儿多久了，见有人进去过吗？”
老妇木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头继续喃喃地诵读手里的经书。
“她们说背好就能进去，可是没见人进去过，也没见人出来。”老妇人旁边的一位小姑娘瞄着女儿答道，然后在老妇人的逼视下，赶紧低下头，望着经书，再不做声。
父亲起身望着教授。
“看来这里没什么时间观念，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教授凝眉望着城堡的门出神。
“上面写的什么？”
“古埃及的文字。”
“什么意思？”
“大概是：想成为整装待发的精灵吗，想在任何一个门自由进出吗，想让你的名字不朽吗？那么一起呐喊吧。”
“什么意思？”
“我看只能出奇招了。”
“奇招？”
“对，让我试试！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紧跟着我，”教授说完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城堡，扫视着面前一堆堆散落在河边的亡灵，大声说到：
“大家听我说两句！我知道大家都是善良本分的人，只是因为没机会加入组织，信仰正教，就被当做没有信仰的人，扔在这荒漠，看不到希望，整天背这些复杂的教义。你们要知道，我们星球上的人受种族、文化的限制，不是谁都能接触正教的，所以我想对你们说的是——没有信仰，并不是你们的错，对不对？”
“对——”……“对啊！”……“唉，上帝啊！”……
教授脚下已经聚拢了黑压压的灵魂，她们齐声应答、叹息，蜜蜂似的嗡嗡私语。
“现在，那些塑造神像、编织教条的人呢？那些制定规则、惩罚我们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我们该怎样从噩梦中解脱？我们这些渴望信仰的灵魂，需要有人出来给我们指引方向，可我们什么也没等到！”
“是啊！”……“阿门！”……“救救我们吧！”……此起彼伏的骚动声像暴雨前的闷雷滚过。
“现在，我们必须拿出勇气，自己拯救自己！来！拿出你们诵读的力量，跟我一起喊：出—来——出—来！”
“出—来——出—来?——出—来——出—来……”亡灵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雷霆在城堡上空炸开。
城堡的门板“嘭”地落了下来，正好盖住门前的河沟，尖声的吆喝和如狼似犬的喊叫声，伴随着一队手持狼牙棒的狗头鬼怪冲了出来。
“谁？在妖言惑众？”领头的竟是个身穿灰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额头油亮的鬼魂，他死死盯着教授。
其他亡灵止住声音向四处散逃，只有父亲和女儿站在教授身后。
“是我们！我们要见自由女神！”
“拿下！都给我拿下！”“中山装”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只钢笔挥了挥，狗头鬼一轰齐上，扭住教授三人，押进了城堡洞口。门板随即“吱呀”作响地缓缓收闭，只剩下外面几个探头探脑的亡灵。
一束来自天井的白光，窥探似的穿过林勃城堡一层密室的牢笼栅栏，斑驳地洒在席地而坐的教授三人身上。
密室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倏地闪了进来，是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鬼头。他轻咳了一下，向后捋了捋稀少的黑发，大摇大摆踱到了牢笼前，眼睛直视着教授。
“你，是教授？”
教授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你懂古埃及语言？”
“嗯。”
“噢——呲呲呲，不错呀！跟我们干吧，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干什么？怎么干？”
“我姓郭，叫我郭院长好了。很简单，主要是把我们的信仰发扬光大。干的方法嘛，有很多，和你们搞学术差不多，”郭院长上前一步，抓住黝黑的牢笼铁条，咧嘴笑着说：“总比关在这儿有趣多了。”
“抄袭，造假，愚民？我想这就是你所谓的学术吧？”
“嚯嚯，还是个老愤青！没事，习惯一阵儿就好了。”
“习惯？你知道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从思想启蒙到五四运动，成千上万的先哲……”
“no、no、no，你错了！大错特错！在这里，他们就是没有发声权利的流浪狗，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只有进入体制，才有高高在上的权利，体面的职位……”郭院长拍着插着钢笔的胸脯说。
“哼哼，不管流浪狗还是哈巴狗，别忘了我们是人的灵魂，人与狗的区别就在于追求真理与自由……”
“好啊，敬酒不吃呀，那我就成全你们……”
这时，从门口阴影中窜进一个狗头鬼，一把拉住郭院长附耳嘀咕了几句，接着他那紧绷的脸颊又狞笑起来：
“很好！我们的自由女神要见你们，我想你们的死期到了。我要亲眼看看，她是怎么把你们扔下去的。走！”
郭院长和几个狗头鬼押着教授三人，走上了通往七层的旋转石梯。
透过旋梯的铁艺镂花栏杆，每一层都是一排排黑铁管铸就的一米多宽的牢笼，里面的人或坐或站，嘴巴都被黑色的胶带封住。看到被押上顶层的教授三人，他们瞪圆眼睛摇着头，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声。
林勃城堡的第七层原来是一个圆形的露台，周围是圈一人高的城墙。皎白的月光下，一位身材细长高挑、一袭垂地白裙的女子，背身亭立在围墙前，正透过墙顶的方形瞭望孔，眺望远方。
一只黑色的鹰，在她前方的上空，展翅盘旋。
在她的黑色波浪般的卷发下，优雅地收拢着一对洁白硕大的羽翅。
教授三人被押上空旷的露台。他们望着自由女神的背影。
从远处吹来一阵干燥的热风，轻轻舞动着自由女神宽松的裙摆，和翅膀边缘的羽绒。
她转过身，眼睛像两个神秘的洞穴，发出闪电般的光，搜寻着面前的三人。
她的目光落到了女儿身上，冰雕般的脸庞开始变得月光般柔和，细长的血红色嘴唇，溢出了一丝微笑。
“好了，你们下去吧，”自由女神抬起目光转向旁边的郭院长。
“可是……”
“快滚！”
“是！快，快！”郭院长耷拉着脑袋带着狗头鬼们匆忙下去了。
“是你在下面带头起哄？”自由女神盯着教授。
“非常抱歉！主要急着见你，又受到门板上的文字启发……”
“不，你不用道歉！我甚至觉得有些道理。好了，说吧，找我干什么？”
“救救这个孩子！她这么小，不该在这儿受惩罚！请你指点我们离开这儿。”
“哈哈哈，天方夜谭！从来没人能离开这儿。”
“有！我知道有一条从地心通往炼狱的路。”
“哈哈！但丁！对吧？那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人类的疯狂让宗教偏离了大路，上帝让但丁周游一遭儿重燃人性的火焰，你们叫什么‘文艺复兴’，对吧？可现在全变了！”
“是啊，现在变了，功利的恶魔让人变得更疯狂，一代不如一代，我们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不错，这里到处都是你们的罪恶。可是你到底想拯救这孩子，还是拯救人类的堕落？教授？”
“我相信，能走出地狱的人，会历尽磨难，会反思罪恶、期待重生；如果能登上炼狱之巅，成为光的使者！我们老中少三代，愿意做拯救的种子，启蒙的先行……”
“好了好了，我问你：你们没有向导，没有力量，没有庇护，难道想飞出去不成？”
“我们有灵魂的力量，有爱的力量，只缺少您的指引与帮助！”
“哼，我就知道从昨天见面起，就会有甩不掉的麻烦……嗯——好吧，我只能告诉你们，在地狱的第三层，三头狗的洞里，有一个木乃伊，上面有一份‘亡灵书’，据说写着离开这儿的办法。”
“那我们怎么去第三层？”父亲问。
“别急！听我说完：那泥封的亡灵书，打开后几秒钟就化为灰烬，惟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在一个人的背上展开，油墨就会渗入皮肉，留待慢慢研究。”
“那我来，可以印到我的背上……”父亲说。
“但是，我要提醒你，那油墨是无解的剧毒，一旦与血肉合一，你会在阴日染上跳跃性高热，也就是隔天发一次高烧，胡言乱语，魂鬼颠倒，永远永远！”自由女神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不怕！只要能指引我们走出去，只要能让我女儿重生！”
空旷的露台一片沉寂，只有风，鼓动着四个人的衣衫，和一片在空中荡漾的黑色羽毛。
自由女神把目光移向教授，又落到女儿纯真的脸上。
她慢慢走近女儿，蹲下修长的身体，扶着女儿瘦削的肩膀，凝视了一会儿，又摘下自己脖颈上的一枚十字章，轻轻挂到女儿的胸前。
“戴着它，宝贝，它会一直保佑你，直到你重生的那一天。”
“谢谢……妈……妈……我……我想……妈妈……”
自由女神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目光从女儿脸上扭开，猛地站起身，恢复了冷漠的声调：
“好了，我想你们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跟我来吧！我告诉你们去第三层的路，剩下的，就全靠你们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