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护府小住一夜，次日高帅又招集众将议事，分派军务。我称病未往，独自踱步在熙攘的大街上。随着大唐贞观年间起在西域百多年的经营，这些原本荒无人烟的中亚草原地区，以军镇为中心，形成了一处处热闹的集镇。军人的备战、垦荒、营田，自然吸引了匠人艺人附居于此，历经几代繁衍，变得人口稠密，农商发达。相邻经营的酒肆、汤饼铺子，似乎在自豪地彰显此地粮食丰足，沿街甚至有家售卖女性服饰的店铺，几位妙龄女子一边挑选心仪的荷包锦囊，一边窃窃嘻笑。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时代的女性，不由心如撞鹿。地处极边西域，都护府军镇附近的女子大多需要从事体力劳动，身形高大，体格粗壮，干燥的气候环境将她们的脸蛋染成红里透黑，不过，她们毫无心机的淳朴一笑还是触动了我的心弦。见我驻足相望，这些女子聚拢起来，捂嘴窃语，还不时斜目向我偷瞄。尴尬之下，我只得背过脸去，故作旁观左右。不意间，余光扫到一团雪白的影子，步伐轻盈，在慢节奏的街市间显得卓而不群。我瞬时被这份白色吸引了，焦急的在人群中搜寻着。紧步跟随，才发现这是一位妙龄女郎，身形秀美却矫健有力，上装和裙裾之间是胜雪的腰脐，乌黑卷曲的长发被简单的束起，白披风的边缘绣绘着火焰状的图案。我敏锐地觉察到，此女步履不凡，这是久经习武才有的身法。出征在即，于军镇中突兀的冒出这样一位女武者，实在令人百思不解。好奇之下，我小心的保持着距离尾随而行。
追出繁华街市，路人稀疏，女子的步伐显然加快了，面对怪石小涧轻巧地一跃而过，白色的魅影电光火石间消失在一片山冈后。为防不测，我顺手捡起一段拳头粗的树木枝杆，警惕地摸过山冈。
刚踩过几片碎石，忽然感到耳后掠过一阵疾风，几乎本能地撩起树棍回身招架，掌中棍棒竟被生生切去一段，我惊啸之下跃出六尺开外。果然是那白衣女子，秀眼圆睁，满目杀气。我单手握杆，耍了一个棍花，摆开架势。女子身姿奇特，猫腰跨步，重心放的极低，饱满的胸脯几乎贴到地面，双手各执短刃，似一头利爪尖牙的猎豹。此刀绝非中原形制，象牙握柄，森冷寒钢，弯曲刃口，刀身密布火焰纹样。此女也绝非中原人氏，绿瞳清澈如深潭，肤白胜过美玉，红唇艳若烈火，高鼻梁，宽鼻翼，眉骨突出，眼眶凹陷，丰富的立体感令这张脸变得极富诱惑力。她拾起一缕断发朝我晃了晃，嘴角微弯浅笑，眼神中满是挑衅。这才发现，那一刀当真疾如闪电，与树杆一同被削断的是我盘起的蓄发，发带断开，一头乱发披散下来，显得颇为狼狈。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女子突然如苍狼跃起，两柄快刀舞得呼呼如风车，抹脖、凿颅、剜心、插肾，招术毒辣，刀刀直攻要害。我心叫不妙，顺着刀锋边缘闪身而过，只差寸许，皮肤已能觉出隐隐刮痛，实在险过剃头。对手使用的是乌兹花纹钢刀，乃当世威震西亚的名刀，锋锐无比，仿佛能将时空切开。我的蟠龙棍不在身边，脆而易断的树杆显然支撑不了多久。情急之下，我故意卖出破绽，让开正面防区，女子得势不饶，使出双龙探海，刀锋直插两肋。我足根发力，后仰一跃，蹬住身后的山石腾起空翻，飞凌女子头顶，手中短枝毫秒之间刺出虚实数招。女子双刀架出十字，天空耀目的骄阳令她一时失明，趁她花容失色之际，我对准玉腕连刺两招，女子尖叫一声，双刀飞脱，呆立当场。我用杆尖指住她咽喉，厉声喝问：“你是何人，潜至都护府有何用意？”
女子紧盯着我，朱唇微颤了几下没有开口。我这才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现代汉语，弄得女子云里雾里，于是改口用古汉语重新喝问一遍，也不知她能否听懂。
女子嘟囔了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最后才用生硬的古汉语道：“我看到了你手中的龙”，末了，她又加上一句，“一片金光里飞出的龙。”
我立时明白过来，在刚才的生死对决中，自己使出了蟠龙棍法中的一招“龙吻突刺”，在万丈阳光中确实如金龙翔野。见女子紧握手腕，一副痛苦状，我心下不忍：“姑娘你……手不要紧吧？”
她跺脚怒视，向我展示着手腕处的瘀青，嘟嘴表达着不满：“幸好只是树枝，不然我就成废人啦，你下手好狠！”
我正欲致以歉意，忽然意识到此女的身份成谜，暗骂自己见色起意，险误了大事，正色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女子并未回答，反问道：“你是杜环，杜将军吗？”
我惊讶道：“你如何认得我？”
“这世上会使蟠龙醉棍的只有两人，一是杜环，二是他的授业恩师兼上司——李嗣业。听说李将军是位黝黑粗壮的军人，而阁下——显然不是。”
我心下暗道：“这个李大黑粗，居然于我亦师亦友。且慢！蟠龙醉棍不是千年之后杜晓华的师父李昱所创的么？”
未及细想，女子却主动介绍道：“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见你们高仙芝将军一面。我叫埃兰.萨姗，只是一名普通的袄教弟子，波斯的子民，先贤琐罗亚斯德的信徒。先前在都护府寻访未果，却被你尾随，只当是恶人作歹……”
我再次端详她披风处绣着的火焰纹，收起棍棒抱歉道：“刚才多有得罪，原来是高大帅的相识，手腕处的伤还碍事么？埃……阿兰姑娘。”
她伸出双臂，堵气道：“你呆啊，自己看嘛。还有，我叫埃~兰，不是阿~兰！”
近身相对，阿兰散发出的阵阵香汗令人一时心迷意乱，此刻再复细看，异域女子的狂放之美，野性之美，极具侵略性的人格魅力，令我难以自持。
“腰间有敷用的药，替我涂上吧。”她朝腰际呶了呶嘴。
比起之前的交手，此刻的我更加狼狈慌乱，哆嗦着探进阿兰裙裾间的暗囊，摸出一只陶瓶。阿兰的肚脐是凹陷的海蛇型，更像一片雪野中深陷的脚印，幽幽的透着神秘。我心猿意马，边涂边故作镇定道：“阿兰，你今天怕是见不到高大帅，他正与众将官议事，暂不见外客。”
阿兰似乎没在认真听，而是仔细观察我涂药的每一处细节。药膏也不知是用何种原材调制的，细腻清凉，加之阿兰雪肌细滑，相触之下，反倒是我更加受用。
等到涂罢，阿兰才言道：“我能否亲自见到高将军并不重要，烦请你将这个务必交予他。”她自另一侧的暗囊里取出一只小羊皮袋递给我。接过皮袋，我不由暗叹古人服饰的精妙，可谓名副其实的古彩戏法了。
“阿兰姑娘放心，在下一定不辱使命。”我郑重躬身道。
阿兰爽朗笑道：“我发现了，杜将军你不惧千军万马，唯独对女孩子束手无策。好在我不是蛇蝎美人，不然你定会死在我怀中。”
面红耳赤之下，我弯腰拾起那对双刀交还阿兰。她将其中一柄插入靴中，却将另一柄递予我：“见识了蟠龙醉棍，又完成了使命，不虚此行，这柄刀就赠予杜将军吧。”
未待我推辞，阿兰已闪入山侧的树丛，白影若现几下后便彻底消失了。
待回到住所，天色已近黄昏，才饮了几盏茶，嗣业“嘭”的踹开房门，满脸的不悦，气鼓鼓的坐在马扎上：“妈勒个巴的，这个高仙芝，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可理喻！”
我问道：“怎么了，你又劝高帅罢兵止征了？”
嗣业一摆手：“出征大计已定，我怎会再无谓阻挠？这回啊，我是请命作先锋官，你猜怎么着，居然让席元庆那小子抢了去，气杀我也。”
我劝慰道：“此次征石国，李大哥你原本就不赞同，高帅恐你不能全力以赴，未将先锋官之职授予你，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但军人的荣誉感不可辱，姓高的一定是给俺穿了小鞋！这个千刀杀的！”
见嗣业依旧烦燥，骂声不绝，我便岔开话题，向他叙述了日间遇到的波斯女子，还有那只略显神秘的羊皮袋。接过皮袋，嗣业略作沉吟，捋着大胡子猜测道：“此女……噢，就是你的那个阿兰，装束确是袄教弟子，想不到亡国近百年，萨珊国的余脉依旧不绝，指不定，她还是皇亲贵胄呢。”
听嗣业说到“你的阿兰”，我略一脸红，赶紧背过面去。嗣业却不依不饶：“人家还来了个赠刀之谊，俺的个亲娘，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不过做大哥的可得提醒你，波斯娘们儿可不是吃素的。听你所言，这女娃子所使的，应是当年袄教总坛的高手传下来的护教刀法——圣焰刀。波斯人的武学，不似俺们中华，讲究形意结合，这些西域武功，刀刀见肉，招招要命。啧啧，听哥的话，离这女娃远些。”
我一时无言以对，呆立片刻道：“大哥，这羊皮袋子，你打算何时交予高帅？”
嗣业掂了掂皮袋：“明日一早便去，午后你我即回疏勒收拾粮秣兵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