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沉眠了多少个夜，自我昏迷的那个下午开始。从发颤的眼皮交合处，能窥到四周的白色。曾经，洁如西岭千秋雪的白，是我的深爱。哪怕在武校最昏暗的练功房内，我也一定身着通体纯白的练功服，将那杆白蜡棍舞的风雨不透。不过，那段苦修的岁月已成追忆，此时，我却不得不面对病房里四处蔓延的苍白。
我叫杜晓华，自认是一个普通庸俗且容易和别人撞车的姓名，尽管身为高中历史教师的父亲一直解释着：那是“通晓中华”的意思。对了，父亲从不愿意以“教师”自居，只是自称“教员”，在他高尚且自律的精神世界里，为人师表，是一件非经历半生而不能通达的事情。然而，运动神经过于发达的我，最终还是忤逆了他的意愿，走进了那所著名的武术学院。我师父不是僧人，更不受清规戒律的桎梏，可谓壶常傍身，酒不离口，那套如醍醐灌顶的醉棍，却是我唯一钦服的棍法。撩，劈，扫，架，刺……有时，我觉得师父舞的不是棍，而是一种更为沉重的长于劈砍的兵器，那种斩人兼斩马的霸气，常令人不能自已。
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担任保卫科干事，与师父断了联系。曾经以为自己会在“体制内”的温床上聊赖一生，但四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却让我的人生彻底的激荡起来。
那天，四号存储罐发生了原料泄漏，成吨的硝酸钾从罐体中疯狂的溢出，仿似深醉的酒徒呕吐得不省人世。存储罐高达数十米，现场烟尘蔽日，消防战士们扑灭了明火，却对失灵的罐体阀门一愁莫展。我无暇多虑，抢过一套防毒面具，一头没入了烟尘，施展轻功灵步，攀跃绕梁，一分钟里便摸到了阀门，扎稳马步，气沉丹田，凝力于掌心，缓缓将阀门闭合。
当危机过后，我成了全公司的大英雄，以至国家级报社的记者将我的事迹列上了头条。然而英雄，不过是殉道者的代名词。四个月后我开始莫名低烧，四肢浮现了密密麻麻的出血点，牙龈开始不断的渗血。几家权威医院的诊断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此刻，眼泡哭肿的母亲正伏在床头，连续几个日夜的陪伴已令她身心俱疲。主治医师轻轻拍醒了她，两人在病房外窃窃私语着什么。母亲目光呆滞，仿佛再大的刺激已唤不起她的反应。她身边的父亲背对着我，用镜片后的余光扫了病床一眼，原本高大挺拔的背影变得佝偻，提早衰老的后颈被几缕稀疏的华发半遮着，似在颤抖抽泣。
我太需要色彩了，不异于久渴的旅人盼待甘霖的降下。但白血病人对花粉过敏，使得白血病房显得愈加的白，虚空的白。
一周后，我陷入了连续的高烧，那是化疗药物强烈的后座力。烈性药物毒杀着癌细胞，也扼杀着我剩余不多的生命气息。主任医师沈教授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框，严肃到没有一丝表情：“小杜的病程发展太快，目前全球对于L系血液病……噢……就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还没有特效治疗药。下一个疗程的方案需要家属签字同意。不过，我还是要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可能也就是这个月……”
母亲已然无法直面这份残酷的方案，不愿再让儿子的身体浸满那些名字古怪的进口化疗药。父亲轻轻拥抱了一下母亲，而后准备提笔签字。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相拥。
“爸……爸……”我强支身体，忍着欲裂的头痛。
父亲扔掉了签字笔，急忙俯下身来。
“爸……让我少受点儿苦，走得……走得舒坦些”。
母亲再也止不住泪水，哭瘫在病床前。连从不轻露感情的沈教授也老泪湿润，默默道：“这孩子，救了国家的厂，可国家却救不了他。”
隔壁病房传来了圣咏和祷告，还有小提琴的凄婉，想必是有信仰基督的病人在接受教友的祈福。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我用尽气力对父亲小声说：“做你的儿子……我还没……没做够，可惜，可惜没有机会再……再去通晓中华了”。
失去体温的手感受着父亲大手的温暖，意识却开始模糊，我再次陷入昏迷。五天之后，过低的血小板终于引发了全身的大血崩，血管的爆裂再次触发了病危通知。
那天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人很多，但细若游丝的声音已让我分辨不出是谁。眼前浮现的竟是一片雾色苍茫的湿地，那雾气渐近，渐浓，将我层层围裹起来。整个身子突然变得极轻，像被微风吹腾而起的羽鸿，被雾气托举着上行。返身看去，护士将白布蒙住了我的遗容，病房里所有人哭成一片，母亲已晕厥在地。我极力伸出手去触碰她，却无法企及。我猛然意识到，原来人死之后真的有灵！而我，正是一个灵！正在无助之间，病房门被生生撞开，一位苍髯老者扑在床前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他正是我的授业恩师。真想再看一次他耍的醉棍啊，只是我的身子还在继续上升，已到了天花板的位置。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伏在床头的师父居然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面向天花板，给了我一个深邃的凝视。这是即将逝去的世界留给我的最后画面。
飞出病房，飞出医院大楼，感觉身体上升的速度明显变快了。事实上，身体感官已经消失，对于那种飞升感的体验变得十分古怪。当整个物质世界完全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飞升终于停止了。环顾四下，我方才发现这片空间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似乎是一个个小空间随意堆砌成的大空间，时间、方位、距离……这些熟悉的词汇远不足以衡量这个新世界，或许，这是一个比我熟知的更为古老的世界。我惊讶的看到，那些闪烁着的小空间中，居然有我！每个小空间就像一处混淆真实与虚幻的电影放映室，播映着我自幼成长的画面。
此一幕，幼时练功不努力，被师父酒后责打；彼一幕，父亲教我练字习艺；再一幕，是我勇夺中华少年武术棍术组冠军的画面，那时的我，初生之犊，年少轻狂，父亲教训我要学会谦逊，而师父却制止父亲道：“这孩子，让他狂一狂吧，他当得起！”
这一幕幕，不犹得看痴了，直到那两个发亮的光团飘浮到我身周。
光团们没有语言，似乎是在用意识交流。而我，居然能“听”懂他们在交谈些什么。
光团一：“第750号时间流即将发生量子分裂，作为补救，必须将这股脑电波注入。”
光团二：“明白，平衡机制刚一触发，母体就向我发出了指令。”
等等！什么平衡机制，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母体又是什么？我挣扎着想对这两团奇怪的智慧体吼几声，却发现声波在这个空间根本无法传播。
光团二：“脑电波出现了涟漪效应，可能是记忆体不稳定的结果。在注入之前，我将对之进行记忆清除。”
光团一：“拒绝执行。”
光团二：“为什么？这不符合规程。”
光团一：“平衡机制的需要。记忆体的存在将给予对象单元以优势，这种优势对于最后的平衡极端重要。”
光团二：“经过母体的授权了吗？”
光团一：“当然，这是最高优先级的授权指令。”
授权？指令？你们究竟指的是什么？在心里（如果此时我有心的话）骂出一连串脏话之后，我彻底放弃了和这两团怪家伙沟通的努力。
光团二：“脑电波再次泛出涟漪，请立即执行平衡指令。”
光团一在瞬间就传送到我的近距视野里，亮度一下增长了许多。身体再次开始移动，其中一处小空间生成一团旋涡，强大的引力将我拉向那个小世界。猛烈的窒息感开始紧扼住我，那个小世界正被一团黄色尘埃牢牢遮蔽住，像是风暴肆虐的地狱。
就在被完全拉进那个小世界的一刹，光团一突然对我“说”道：“去面对苦难吧，我的英雄。”
英雄？还是殉道者？未及细想，视野瞬间一暗，就像突然断电的电视屏幕，残存的意识完全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