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丹不仅有女人,还有丰厚的家产,只是他的女人和家产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已经明白,他必须彻底销声匿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另外,他还保存着一部药典!
桑布在石房子里守着潮洛蒙。他都快急疯了。整整两天两夜,桑布发脾气潮洛蒙就笑,桑布安静了,潮洛蒙就睡。到了现在,桑布已经忍无可忍,想着与其跟这个家伙浪费时间,不如给他一刀子,再去忙该忙的事。
“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没耐心,很容易生气。”桑布咬紧牙说。意思是我已经不能再忍了,要生气了。
潮洛蒙叹了一口气说:“谁都有毛病。我呢,胆小,晚上独自出去都怕。不过,奇怪的是,我却不怕死。”
“咱俩在这儿磨两天两夜了。这事,该了结了。”
“早该了结了。”
“怎么个了结法?”
“看来你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我也跟你一样,从小就到处流浪,结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像你我这样的人,心眼都坏着呢。心眼不坏的话,保不了命。”潮洛蒙叹着气摇着头说,“你不用拿杀头来吓唬我,你的命早就在我的手里了。”
“你说什么?”
“你已经中毒了,唯独我才能解这个毒。所以你得让我活着,还不能刺激我让我不高兴。”
桑布以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潮洛蒙,以为他在说谎,但又不得不担心,要是真的该怎么办?
“当你把我带到这儿,我就知道自己危在旦夕,为了保护自己,我只好在你喝的水里放了一点点东西。你不是喜欢半夜喝凉水吗……”潮洛蒙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桑布沉默了很久。
人的一辈子,真是酸甜苦辣都有。曾经一度当上皇上的侍卫军小头目,吃香喝辣耀武扬威的桑布,忽然一天被指控参与了叛军,于是他逃到了蒙古草原。说实在的,叛逆的想法,他的上司也许有过,但他绝对没有。但皇宫是一个充满着阴谋、谗言、冤屈的地方。不管是不是真的有过叛逆的阴谋,反正皇帝说有就是有,被说成叛逆的人,逃掉的还可能活命,逃不掉的只有掉了脑袋。不管怎样,桑布是逃掉了。他有时也梦想自己再回到从前的荣华富贵,然而,梦这个东西虽然很美,但终究不是真的。再后来,有一个了不起的棋手让他知道了美梦可以成真。棋手说:“满巴扎仓有一部珍贵的秘方药典,若找到它献给皇上,你的梦会成为现实。”从那之后,桑布就经常以药贩子的身份出现在满巴扎仓。
桑布一直相信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那部药典。俗语说“再老的狼也能对付羊”,一个曾当过皇宫侍卫军的人,对付几个乡下喇嘛应该绰绰有余。然而,过了十几年,那部药典连个影子都不见。现在事情刚刚有了一点转机,这个叫潮洛蒙的人又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前面的路上。
他知道,杀潮洛蒙毫无意义。潮洛蒙刚才说给他喝的水里下了药,这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杀了潮洛蒙,只会断掉寻找药典的一条线索,再无一点好处。
诺日吉玛跑了进来。
“苏布道达丽……拿着那部药典跳了黄河……”诺日吉玛气喘吁吁。
桑布跳了起来:“什么?”
诺日吉玛大喘着,将事情的始末说完,桑布反复骂着:“一个个真是饭桶,还都是缺心眼儿的饭桶!”
听说苏布道达丽跳了黄河,潮洛蒙不由得叹了口气,起身从石房的窗户久久凝望着远方。
“现在怎么办?”诺日吉玛问。
桑布没说话。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他感到心脏跳得有点怪异,是方才过于生气的原因呢,还是潮洛蒙给他下的药物开始发作了?
次仁朵丽玛快到满巴扎仓时,雨下得很大。因为走在旷野之上,没有地方躲雨,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顶毡房,她就赶忙策马跑去。她去满巴扎仓是为了见金巴。红痣出门十几天了,母亲开始咳嗽,需要请大夫,她就想到了金巴。再说,自从上次与金巴相识,她时常想起金巴,偶尔还会梦见他,这是她不会与任何人说的秘密。
拴好马跑进毡房时,一个女人向她问了安。那人是嘎吉德玛。
“我生火吧,你的衣服全湿了,换我的衣服吧。”嘎吉德玛说,次仁朵丽玛脱了衣衫,拧着水笑着说:“刚才天还好好的,想不到遇到雨了。”
“是不是要请医生?”
“是,一个叫金巴的满巴给我母亲看过病,我想请他去。”
嘎吉德玛朝门口看了看,说:“那不是你说的金巴吗?”又说:“奇怪了,好像被捆绑着,有几个人押着他……”
次仁朵丽玛朝门外看,傍晚的朦胧中,雨的雾气像是一层纱幔,有几个人在纱幔里走着。在这样的大雨里急着赶路,看来不是一般人。他们有的徒步,有的牵马,看起来很是怪异。次仁朵丽玛认出了被捆绑着的金巴。
“押金巴的这些是什么人?是旗衙门里的兵?”她问嘎吉德玛。
“不像是,旗衙门里的兵好像不穿这样的衣服……”
次仁朵丽玛穿上拧了水的衣服,走出了毡房。
走着走着,天快黑了。次仁朵丽玛下了马,解开了腰上的投石器。石子一颗颗地在雨中飞了出去,金巴前后的清兵一个个倒地打起滚来。金巴不知出了什么事,吃惊地站在那里,忽见次仁朵丽玛站在面前,耳朵上的金马耳坠亮闪闪的。
“次仁朵丽玛!”金巴高兴地喊。
次仁朵丽玛解了金巴的绳索,说:“跟我走,我能领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离开满巴扎仓!”
“他们要是再来抓了你怎么办?”
“你会帮我的吧……”
“你到底放不下什么?”
“我的好朋友潮洛蒙忽然失踪了,大概是被坏人抓了,我不能不找他,这是一。二是,我把潮洛蒙的药典交给苏布道达丽哈屯保管了。当我被清兵抓走的时候,我传信给那位哈屯,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得及逃跑。再说,现在满巴扎仓面临着大难,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肯定帮得上你。”
“那我俩现在得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那个人叫达林台。”
天黑了,骤雨狂啸着。
旺丹在家藏了几天,每到夜深人静时才烧火做饭。白天,他怕别人见他家烟囱冒烟儿,所以不生火,就在屋里躺着不动。吃喝都是小事,最麻烦的是解手的问题。并且这几天肠胃也不好,让他急得很。夜晚还能在院子里凑合着,白天只能在屋里解决。这样一来,屋子院子一下子发臭了,绿色的苍蝇整日嘈杂一片。
现在该离开这里了,他想。不只是为了逃离苍蝇和恶臭,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需要处理牲畜和财产。
按照佛教戒律,僧人是不允许娶妻的,但旺丹不仅有女人,还有丰厚的家产,只是他的女人和家产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已经明白,今后他不能待在满巴扎仓,甚至不能在认识他的人面前露面,他必须彻底销声匿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过日子。
另外,他还保存着一部药典!
别看满巴扎仓有那么多名医,其实如果有人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们中间存在着各种门派的痕迹,只是这种痕迹眼下已经变得很模糊罢了。由此可以想见,满巴扎仓那些名医所掌握的医术都有各自的源头,那些源头又起源于藏医学、传统蒙医学、中医学、神秘的民间医术等内部的各种流派。起源于那些流派的医术像一条条溪流先后汇集到了满巴扎仓,在这里相互补充、融合,得到不断地完善和丰富,形成了满巴扎仓博大精深的优势!从这个意义上讲,如今满巴扎仓的满巴们不属于任何门派,他们都是满巴扎仓的一分子。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们却各有各的传承,各有各的侧重,甚至各有各的“绝活儿”。也正因为如此,满巴扎仓僧人们保存着一些传统药典。旺丹手中就有一部,那是他和楚勒德木的师父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
不错,旺丹从本质上讲是个贪婪的人,但他却懂得深浅。如果说白脸更登一心想把满巴扎仓那部珍贵的秘方药典占为己有,那旺丹却从来没那样想过。为了得到更多的回报,他可以不顾亲情牵走亲叔叔心爱的坐骑,也敢给王爷和协理的老婆服用绝育的药,但他却从未想找满巴扎仓那部神秘的药典。说到底是他不敢,他敬畏满巴扎仓,他甚至认为如果谁染指那部药典就会受到某种神秘力量最严厉的惩罚。这就是他与更登的根本区别。
再说,他有师父传给他的药典,已经足够了!
满巴扎仓的人们至今都记得洛布桑师父在野外暴病身亡的事。然而,很多人忘了满巴扎仓有一位学术渊博的高僧跟洛布桑师父在同一天去世了。那位高僧是旺丹和楚勒德木的师父。别人忘了,旺丹却没忘,而且他觉得,满巴扎仓二位高僧同一天以同样的情形暴病死亡是一件蹊跷的事。
那一日,他的师父还很健康。楚勒德木回了乡下的家,只有旺丹一个人陪师父配药。到了中午,他的师父忽然眼睛翻白倒了下去。情急之下,旺丹给师父含了一粒丹药。师父有了知觉,便说:“你赶紧扶我进里屋。”旺丹扶着师父进了里屋,师父的眼神很是坚毅:“你挪开墙边的那个书柜。”旺丹照办了。师父又说:“打开那个墙上的门。”书柜后面有一个暗门,这个旺丹和楚勒德木也知道。实际上,满巴扎仓有点财产的喇嘛屋中这样的暗门是常见的。那一年“毛呼拉盖”来烧毁满巴扎仓之后,喇嘛们在自己的屋子里纷纷弄出了这样的门。强盗来时可以藏东西,平日里则存放一些暂时用不着的物件。
师父的命令接二连三:“先合掌祈祷一下,然后走进去!”“角落中有一个洞,拿出那里的药典,双手捧着出来!”……
当旺丹双手捧着一部用蓝色绸缎包裹着,又用青色哈达打了结的厚厚的书走出来时,他心中充满了虔诚。
“跪下!”师父厉声说。旺丹举着那个包裹跪下了。
师父的眼神再一次严厉起来:“我知道自己遇到了恶人暗算,我的性命很快就要结束。你手里捧着的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药典。将死之前我必须把它交给一人!直说了吧,如果现在楚勒德木在,我会把它交给他的。因为楚勒德木人品比你强!可是,楚勒德木回来之前,我就要没命了,所以我只能交给你……”说着,师父开始气短剧咳起来。
旺丹泪如雨下。
“给我净身吧!”
“是……”
师父安详地躺着,再也不动了。旺丹不停地哭着给师父净身,换完衣服之后,汇报了格斯贵等人,又让人快马加鞭叫楚勒德木回来。
旺丹这般手忙脚乱时,又传来扎仓堪布洛布桑师父在野外亡故的消息,整个满巴扎仓乱成了一团……
这次他遭遇绑架又侥幸活了下来,明白自己今后必须远走他乡,他不仅需要处理家产,带上自己的女人,还必须把药典带上。
夜深人静时,他翻出了院子。
很少有人知道,在阿尔巴斯山脉深处有这么一个地方:四面环山,方圆十里左右的一块草场。因为这块草场四周被陡峭的山崖包围着,与世隔绝,所以即便在这附近生活了几代的人,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地方。进出这里唯一的通道是一条自然形成的隧道。那隧道地处隐秘,即便有人看到了,也以为那是一个山洞。其实如果走入里边,骑马都能过,而且七拐八拐,就能进入那片草场。但山里洞穴无数,谁都不会无缘无故走进一个山洞,所以几乎没有人进入过那条通道。
这片草场里不仅有人,还有畜群和毡包,一个女人在这里住了二三十年。这个女人叫扎哈珆。
扎哈珆十八岁那年父母暴病去世,无奈的扎哈珆为了投奔远方的舅舅走进了阿尔巴斯山脉。平原上来的这个女孩进了山里,就找不到方向了。她饥饿难耐,正咬着牙走着,突然闻到一股药味儿,一个魁梧的喇嘛骑着马与她迎面相遇了。
“啊,小姑娘一路安好吧?要去哪儿啊?”那个喇嘛问。
扎哈珆问安后说:“去找我舅舅。”
“你舅舅住哪里?”
“听父母说住在阿尔巴斯山……”
“知道你舅舅叫什么吗?”
“不知道……”
喇嘛叹了一口气下了马:“看来你快饿晕了,吃点东西吧。”他从褡裢里拿出点心和炒米。见扎哈珆抓起来就吃,他说:“你要是不知道舅舅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的具体地名,肯定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他的。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住下吧,然后你再慢慢找你舅舅。”
那个年轻魁梧的喇嘛就是旺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