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事,总是以其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满巴扎仓的一个喇嘛失踪而改变什么。
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深夜,一位姑娘骑马疾驰到满巴扎仓寺院所在的图海山下,一跃下马背,便顺着通向寺院的石阶向上跑去。据说有五百六十四个台阶的石阶路在不断的闪电和白花花的大雨中蜿蜒直上,其顶端仿佛钻入了云霄。姑娘一口气跑上去的时候,一道闪电闪了一下,这座远近闻名的寺院被照出了个模样:药王殿伫立在正中央,沿着它周围的山坡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次第坐落着一些僧舍。所有的这些在夜雨中影影绰绰,在闪电中却又显得惨白,看着让人不由心悸。药王殿东南端有一座高墙砖瓦院,姑娘跑过去敲门,打得门哐哐直响。
“师父,开开门啊……”
天空中不断电闪雷鸣,满巴扎仓寺院笼罩在一阵喧嚣之中,大雨倾盆。
百余年前,鄂尔多斯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地方。就说故事开头的那天吧,白天本来还是一个大晴天,到了下午人们就看到那座叫乌仁都西的山顶上布满乌云。起初,云在那里不移不动,夕阳西下时却翻卷而来。人们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于是,放牧的人们尽早把畜群往家赶,留在家里的人们抓紧把牛粪柴火往家搬,去乡亲家瞧病的满巴扎仓的喇嘛们趁雨还没下,也往寺院快马加鞭,草原上一片忙乱的景象。就这样,到了晚上暴风雨惊天动地地降临了。刚开始的时候,乌仁都西山顶不断电闪雷鸣,没多久雨云转到东边有名的黑龙贵峡谷口,再从位于高山深处的奇异石头棋盘上狂飙而过,最后向满巴扎仓袭来。瓢泼大雨无止无休,满巴扎仓四周闪电不断,一直持续到深夜。几天之后的一些消息证实,这场大雨殃及很多地方,引发了不少灾情。距满巴扎仓向西三十华里外的黄河那夜发了大水,据说岸边船家的茅草屋连人带畜被卷走没了踪影,黄河西岸的回民农田大范围遭了殃,满巴扎仓附近的几群羊也被洪水冲跑了。然而,当晚谁也不知道正发生着这么多的事。不管是满巴扎仓的喇嘛们,还是远近的牧民,都猫在各自的家中,等着雨过天晴。在这样的大雨中奔走野外的人,兴许只有刚才这么一位姑娘。
看来像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那个姑娘站在庭院前,一个劲儿地擂门,擂得越来越响:“师父,能给我开开门吗?……”
过了许久,院子里灯光一亮,有一个人走到门口,被雨水浸透的木板门沉闷地响了一声,终于开了。门内站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健壮喇嘛。他是满巴扎仓的名医旺丹。
“旺丹师父,我是旗府东协理家的家仆。我家夫人从中午开始又吐又泻的……”那位姑娘像是掉进水里又爬出来一般,浑身都湿透了。
“啊,进来说吧……”
姑娘走进了名医富丽堂皇的屋子。
“你说是夫人身体欠佳?”这个叫旺丹的喇嘛手里握着一只大玛瑙鼻烟壶,脸色阴沉着问她,显然对她在这样的雨夜请他出诊而感到不满。
“夫人从中午开始上吐下泻,到了傍晚就开始昏厥了。”姑娘虽说是仆人,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话说得还算清楚利落。姑娘说毕从怀里拿出一条短哈达,上面托着一两银子:“我们老爷说这是请您的礼金,等您去了另有重谢。”
见了银子,旺丹脸色好了很多。“病痛这个东西,谁都可能遇到的,不必如此客气。”他把哈达和银子搁到一边说,“那么,现在就动身吧。不过,得先下山找我的马,会费一些时间。”
“不用找您自己的马,我是牵了一匹马过来的。”
“那就省事了。”
旺丹腋下夹着药囊跟着姑娘出门。寺院房舍间到处都是水,山涧里洪水在咆哮。在不停闪烁的电光中他们走到了那五百六十四个台阶的口子上。旺丹撩起袍子的边角,跟姑娘并行而下。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旺丹已经浑身湿透,但他心里还是很愉快。
旺丹满巴(即医师,藏语)跟旗东协理是老朋友。东协理家有病有灾的,都会请他消解。一去那里,协理会捋着山羊胡子亲自招待他,夫人苏布道达丽也会唱着歌给他敬酒。东协理是现任旗王爷的亲哥哥,十年前跟其弟争夺王位,不幸落败,就挂了个协理之名,搬出官邸隐居在乡下。但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仍然财大气粗,富有得让人咋舌。每次请旺丹去瞧病,他都会用不少银两酬谢。所以,即使遇到了雨夜,旺丹还是高兴的。他寻思,来请时都有礼金,要是去治好了他老婆的病,怎么也会赏赐我一个四条腿的牲畜,让我牵着回来的吧。再说,协理家不是还有一个牧羊女诺日吉玛吗……
天再度闪电时,旺丹无意中瞥见姑娘的耳垂上有一个东西亮闪闪的。那是一个美丽的金耳坠。
旺丹立马停下了脚步。
即使是富户人家的丫鬟,但她终究是一个丫鬟吧,怎么会戴这么昂贵的首饰呢?他这么想着,心里不免生疑。闪电光中忽隐忽现的飞崖峭壁开始显得诡异,关乎强盗或鬼魂的诸多故事也开始涌入脑海。他开始后悔了,不该在这样的夜晚跟着一个陌生姑娘出门。所以,他停住了脚步。
“你是协理家新来的仆人?”他问的那个架势仿佛在说你若不给出明确的答复,本师父就不再走了。
“师父您不认得我了?今年春天您来协理家瞧病住了几天,还是我每天给您喂马饮马的呀,”姑娘咯咯地笑着,“您只记得诺日吉玛,把其他人都忘了。”
协理家原来还真有这么一个仆人啊?连诺日吉玛的事儿都知道得这么一清二楚,旺丹边想边接着往下走。走了几步,还是觉得这个丫鬟在撒谎。春天是在协理家待了几天,但都是他自己喂马饮马,现在怎么成了你做的事?别的事,可以忘,喂马饮马的事是不可能忘的。他就是以喂马饮马为借口,到野外和放羊的诺日吉玛去约会的。旺丹偶尔也喜欢跟女人发生一点故事,春天去协理家瞧病时跟牧羊女诺日吉玛眉来眼去就好上了。遗憾的是协理的病好得太快了,他无奈地告别姑娘回了满巴扎仓。
他又停下不走了。
“师父您是不是怪我撒谎了?我是跟您开了个玩笑,春天您去的时候,我刚好回家了,后来听诺日吉玛姐姐说的,”姑娘笑着又说,“师父我们快点走吧,即便不为病人着急,也该急着去见一见你的诺日吉玛呀。”
“诺日吉玛连那种事都跟你说?”他盯住姑娘。
“嗨,她能不说吗?年轻的姑娘们彼此炫耀这些事是正常的。尤其,跟您这样有名望的喇嘛好上了,诺日吉玛那骄傲劲儿就别提了。”
旺丹又继续向前走。然而,恐惧这种东西一旦在心里生成,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消失的。因此他越走疑虑越重,脚步也慢了下来。今夜的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刚想再停步,那姑娘忽然“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怎么了?”
“踩崴了……哎哟,可能骨折了……”闪电光下见姑娘将裤腿卷到了膝盖。
“啊,怎么……”
“您帮我看看嘛,疼死我了。”姑娘有些撒娇。
旺丹很愿意摸一摸那条白花花的腿。他胡乱摸了一番说:“被这么嫩的肉裹着的骨头是不会轻易折断的。”他的笑露出一丝淫荡。
“师父您就是开玩笑也到了地儿再说嘛,这么大的雨里能干吗呀?”姑娘又说,“您能扶我走吗?真不好意思。”
旺丹现在别说是扶了,就是背着她走,都是愿意的。他开始对姑娘细致入微起来,扶着她一起下山,还说着:“不行的话,头靠着我,手臂搭在我脖子上……”
好不容易下了山,又见一阵闪电。旺丹看见山脚下有几匹配着马鞍的马,几个黑影正朝他们走来。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妙,说:“我忘了一袋儿药,回去拿一下。”
“我们不需要什么药。”姑娘的声音变得冷冷的,脚好像也不疼了。
“不,这……”旺丹在闪电光里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在一切被漆黑吞没的瞬间,忽然向反方向跑去。他心想着这么黑的夜晚,只要逃开一点点,就来得及脱身。但不知道哪一个用脚绊住了他,他翻了一个跟头,还滚了几个滚。看来现在只有拼老命了,他这么想着吐掉嘴里的沙土,开始对那几个人拳打脚踢起来。但是,那几个人实在都不简单,没费什么力气就绑了他一个五花大绑。他的药囊不见了,帽子和一只靴子也踢踏没了。他想能否挣开绳索,便暗中使了使劲,但他立刻绝望了,便老实了许多。
天再度闪电时,他看到了瓢泼大雨中蜿蜒而上的石阶以及它彼端隐约可见的药王殿金顶。之后,雷声轰鸣,便什么都不见了……
第二天,天晴了,阳光明媚。寺院围墙被雨水浸透,斑斑驳驳地散发着潮湿的味道。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人发觉昨夜发生的事。
满巴扎仓这座寺院不仅有名,而且还很特殊:这里供的佛不是观音菩萨而是药王佛,这里散发的不是桑烟和香火,而是蒙药藏药的味道。满巴,意为医生,扎仓,是学院或研究院的意思,说白了这座寺院是医学寺院。远近闻名的名医这里不止十个八个,别说那些满巴,就是这里的伙夫马倌都能给人号脉开方。
尘世间的事,总是以其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满巴扎仓的一个喇嘛失踪而改变什么。再者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人发觉一个喇嘛已经失踪。所以,当新的一天开始后,诸多平常事平常地延续着。比如说,满巴扎仓掌权者扎仓堪布那日清晨起得很早,用完早茶后,与徒弟继续昨夜未下完的棋;旺丹的师弟楚勒德木赶着晨露上山采药去了;楚勒德木的徒弟耶奇勒扎玛(即伙夫,藏语)无精打采地向伙房走去;一只手有残疾的更登在铜臼里捣着药忙活着;该寺另一位名医金巴在如何治好乡间一个富人的病上与一位流浪医生意见不合,下了两匹马的赌注,等等。这一天的清晨,真是平静美好。到转经路稍远处解手的喇嘛们见了彼此,说一些类似“今天早晨天气不错啊”“昨夜下了一场好雨,又是一个丰年啊”的话,寒暄几句后慢悠悠地各自而去。药王殿里点灯烧香的喇嘛进进出出。正在编撰百部药典的那座院子里,偶尔走出一个眼里布满血丝的喇嘛。给青少年教授医学的经院传出琅琅的诵经声。
人们开始找寻旺丹时,已经到了晌午。
晌午时,一个乡里人来寺院想找旺丹取药。旺丹的院门上着锁,他就去了伙房询问。伙房的扎玛们说,旺丹满巴应该在家的,昨晚甘毕勒扎玛肚子疼,还从旺丹那儿拿的药。乡里来的那个人一直在吃旺丹开的药,现在药吃没了,今天怎么也得拿到药才行。于是为了找到旺丹,他到喇嘛们的僧舍挨个地问了一遍,但仍然没有下落。如此这般一阵子,那个人就觉得奇怪了。扎玛们不是说旺丹直到昨天夜里都是在家的吗?不仅如此,方才在他来寺院的路上看见旺丹的马戴着羁靽在山下吃草。昨夜那么大的雨,旺丹不可能徒步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再怎么想,旺丹也应该在寺院里。
正在这时,去山下泉边提水的耶奇勒扎玛回来说,在泉边看到了一顶帽子,一只靴子,还有一个药囊,看着是旺丹的东西,还看到了好几个人凌乱的脚印。耶奇勒是旺丹的师弟楚勒德木的徒弟,所以,一看旺丹的东西就认出来了,他没捡帽子和靴子,但把药囊带了回来。人们看了看,果真是旺丹的药囊,便惊慌地乱成一团。喇嘛们报告了“格斯贵”(寺院里管戒律的喇嘛)和“果尼尔”(寺院里的职位,即香头),又去泉边把那帽子和靴子也拾了回来。格斯贵和果尼尔找来几位有权势地位的喇嘛商议之后,决定进旺丹的家,看个究竟。
旺丹的院门上着锁,格斯贵下令,让小喇嘛叫来伙房伙计达林台。达林台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拿来锤子,砸掉了锁头。打开院门一看,院子里积了雨水,静谧一片。他们又撬开了房门的锁,走进屋子。药香弥漫的宽敞屋子里柜子箱子以及铺在炕上的地毯等物品秩序井然,一点儿都没有发生过意外事故的迹象。炕中央的方桌上放有一本翻开的经书以及半碗茶,让人不由疑惑旺丹满巴是不是方才还坐在这里喝着茶读着经文。
果尼尔的眼睛忽然停留在一样东西上,说:“看看,那是什么?”原来他看到炕角上的小箱子上放着一条哈达和一块银子。他拿起哈达和银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说:“是不是昨天夜里有人来请走了旺丹?”
格斯贵说:“可是……他的帽子、靴子和药囊被丢在了山下,不像是被请走的。”他让人去叫甘毕勒扎玛,名叫甘毕勒的老扎玛立刻就来了。
“昨夜你来旺丹家拿药时,很晚了吗?”格斯贵问。
甘毕勒说:“很晚了,我睡一觉醒来时肚子痛得厉害,所以冒着雨跑来取了点药。”
“你来的时候旺丹在做什么?”
“喝着茶看经书来着。”
“就他自己?”
“就他自己。”
“没看见有其他人?”
“没有。”
格斯贵不由拧紧了眉头:“去吧,去吧。”
他们从旺丹家里走出来时,已是中午了。格斯贵吩咐达林台给旺丹的院门安上新锁,然后跟果尼尔向前走去。
他们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喇嘛从山上下来。那是旺丹的师弟楚勒德木,看来是去山上采药刚回来。
“那不是楚勒德木吗?问问他看,也许知道一点什么。”格斯贵说道。
果尼尔摇头说:“像他那样除了采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能说出什么呢?”
“他不是旺丹的师弟吗?”
“但他跟旺丹不大对头,两个人擦肩而过都不打招呼的。”
“多问一句,能歪了你的舌头不成?”
果尼尔不说话了,跟格斯贵站在那里等着,楚勒德木走了过来。
“旺丹失踪了,你知道吗?”
“什么?”楚勒德木反问时脸上挂满了汗珠。今天的天气可真闷热啊。
“旺丹不见了,好像是昨天夜里的事。”
“这叫什么话?不是昨夜有人请他走的吗?”楚勒德木说。
格斯贵惊讶道:“是别人请走的?谁请走的?你看到了?”
“看见了呀,一个女子来领走的呀,我亲眼看到旺丹拿了药囊跟着去的。”
“原来是这样啊?站在外面太热了,去你屋里喝着茶说吧。我俩还没喝中午茶呢。”果尼尔说。
楚勒德木的家比起旺丹的家显得又小又寒酸。楚勒德木请他们上了炕,熬了茶请他们喝。
“现在你再说说吧!”格斯贵催促。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
“你说得不对,旺丹一定是被什么人绑架走了。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绑架了他呢?”
“绑架?这只是你的说法。我看到的情况是,他自己跟人家走的。”
“也许,可能一开始是跟着走的,但是下了山,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你的徒弟耶奇勒去泉边提水捡到了他的帽子、靴子和药囊。”
“是吗?真是怪事啊。”
“旺丹有仇人吗?”
“仇人?谈不上吧。反感他的人是有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人品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被人绑架吧?”
“你怎么知道是一位女子来带走他的?你在一旁看着来着?”
“我呀?那个时候我被雨困住了,正在旺丹放牛粪的洞里避雨来着。”楚勒德木说着不由笑起来。
据楚勒德木说,昨天下午他去山上收回白天晒的药材,就遇上了大雨,只好躲进一个山洞。夜深时雨小了一些,他就拼命向山下跑,结果雨又下大了。闪电光里,他发现自己跑到了旺丹家跟前,发现西南角的巨石上有一个洞。他知道那是旺丹存放干牛粪的地方,于是便钻进了洞里。闪电光里,旺丹的庭院忽明忽暗。他看见甘毕勒扎玛捂着脑袋跑进旺丹的院子,甘毕勒走后没多久,又见一位女子来敲打旺丹的院门……
“是什么样的女子?认识吗?”
“没看清楚。听声音不像是熟人。”
格斯贵和果尼尔走出楚勒德木家时,已经是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