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华走后,我仍旧每天在单位和医院间奔波。父亲的身体在一天天的恢复,而我却身心憔悴。那天,从医院出来后,我拐进医院附近的一条小弄堂里,准备点上一根油条两个馒头,然后去单位里狠狠的补上一觉。
我接过油条和馒头,准备把油条对折,夹进馒头里,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吃法。我一边折着油条,一边走,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我呆住了。
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也和我一样低着头,折着油条。他从我身边经过,朝路边的一辆宝马按下了遥控器,偶然回头的那一刹那,我们俩四目相对,他也呆住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朝那个男人喊去:
“陈虎!”
“啊。”他咬了一半的馒头,停在了嘴里。
我一直都相信陈虎离我不远,我也设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面的样子,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他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哈,陈江南。哈哈,我们有多久没见啦?”
我几乎都要流泪了,听到他亲切的声音,激动的不知该说些什么,连我的早餐也掉在了地上。他继续说道:
“你在附近工作吗?”
“不是的,我爸生病了,我在医院照顾他,这会儿刚从医院出来呢。”
他啃了一口馒头,说:
“啊?我看看去。”
我上了他的宝马,陪他去看了父亲。父亲见到陈虎也很高兴,他说陈虎看起来英俊潇洒,再也不像当年那个瘦弱的穷孩子。陈虎笑了笑,说起话来甜的很:
“叔叔,还不是靠你们当年的照顾嘛,真是,那时候要是没有你们,我估计一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服。”
陈虎说的话是夸张了些,但他总归是想表达他的对父亲的感谢。出了医院,我坐在他的车里,问他:
“陈虎,这些年跑哪去了?混的不错啊,宝马都配上了。”
他苦笑,和我说起了这些年他的经历。
从第三职校毕业后,经过学姐的介绍,他去了宾王服装市场做营业员。那些年,正是义乌外贸的黄金时间,全球各地的客户都手举着现金来市场里抢货,用他的话来说,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他每天一开门,就有客户上门,看样品,写订单,一直忙到下午关门。晚上,坐着公交回乡下的工厂里,和跟单员交待订单的事,追踪订单的生产情况,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才能入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二零零五年,他辞去工作,东拼西凑,加上自己存的工资,在市场不起眼的角落,租了一间小的可怜的店面。因为钱不够,就和房东商量租金月付。因为钱不够,接的每一笔订单都必须要收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订金。
起初,是接了订单,穿街走巷的找愿意生产的工厂做。因为赶上义乌外贸的黄金时间,也是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对成功的渴望,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买下了那间店面,而且,还拥一家一百多工人的服装工厂。
说完,他又是摇着头苦笑:
“我这也不算是成功,但至少达到了小时候的目标。”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的约定:
“你现在应该也不会灵威庙去抬塑像了吧。”
他哈哈大笑,说:
“哈,抬塑像,那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那些小孩子们的爱好了,谁还提那个呀。”
那个曾经发誓长大了要出人头地,要抬塑像的孩子,如今竟然已经不屑于抬塑像了。当年多么神圣的一件事,如今却分文不值,被我们所遗忘,我只能感叹时光的流逝,和岁月带走了太多的回忆。
他问我的情况,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我和陈嫣华的关系。他听的目瞪口呆:
“哇噻,不会吧,你和陈嫣华,当年她可是校花,你追了多久才追到的。”
“你不懂日久生情吗?”
“还青梅竹马勒!你忘没忘记,当初我们两个有多么讨厌她,可恶,她还撕了我们的漫画书。”
我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说:
“不是吧,你这么记仇,这都还记的。”
“哈哈,看在她以后是你老婆的份上,这仇就不记了。”
那天分开的时候,我们存下了对方的号码,他对我说,不管有任何困难,让我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将来我们会怎样,今天他能对我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儿时是有过不少类似的承诺和约定,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那只是孩子间幼稚的玩笑罢了。
陈嫣华从迪拜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兴奋的把这件事告诉了陈虎,那段时间里,最令我开心的事,也不过如此。她也感到非常高兴,说等回国了一定要和陈虎聚聚,把儿时的旧账给算算,我说:
“他不记你的仇就已经不错了。”
陈嫣华说七月的迪拜比中国还热,只不过,迪拜走到哪儿都有空调,就连巴士站都是全透明的,里面竟然也有空调。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创意,我说:
“等以后有机会了,你带我也去迪拜见识见识吧。”
她和我说了许多在迪拜发生的事,大部份是有趣的,尤其是像带空调的全透明巴士站之类的豪华设施,听得我只有张大了嘴巴叹奇的份。
父亲出院后,我的日子总算过的舒坦了一些。反正陈嫣华还没回国,所以,空闲的时候,我常常会坐车去陈虎的工厂转转。好酒好菜自然是少不了的,每次我一到,他就开着车,上街弄回一箩筐的下酒场。去的多了,工厂门口的大黄狗见了我,也会摇着尾巴跟我亲近。
工厂是有些规模的,厂房是租的,五间五层,一楼是办公室,楼上全是车间。工厂旁边的空地上搭着钢棚,是他的仓库。我们就在他一楼的办公室里喝酒,偶尔也叫上一两个厂里的管理人员,他说创业那几年,也亏得这些卖力的伙计。
有个管理人员叫老铁,我见他身边的人都称他为铁厂长,所以,他坐下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问他:
“铁厂长,要白的还是啤的?”
他取了瓶啤酒,说:
“哟,哪能让你倒酒,我自己来就是,你是老板的兄弟,叫我铁兄就行了,叫厂长,多见外。”
三个人干了杯啤酒,老铁又说:
“江南兄,你在哪高就?”
我说我在某某局,老铁说:
“好单位呀。”
陈虎白了一眼,说: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奉承的,就是一临时工,没什么用。”
义乌人说普通话,往往带着很重的方言口音,尤其是说‘没什么用’的时候,我们一般都用义乌话代替,我们会说‘没什么花头。’
我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工作,确实没什么‘花头’。但我不也愿被人当面戳穿。我摇了摇头,说:
“我也是没办法,要背景没背景,要钱没钱的,不像你,什么都有了。”
陈虎看着我说: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高中毕业时,我有什么?”
我在心里测量着我俩的差距,这是为什么呢?都说读书无用,没想到,我堂堂大学毕业生,真的还不如他一个职高毕业生。
老铁干了一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江南兄,我还有事先去忙,我们陈总可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那天,我们又喝的伶仃大醉。我和他都躺在他的办公室睡着了,早上睁开眼,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忙开了。见我醒了,他说:
“江南,辞职吧,现在也是我急需用人的时候,你读过大学,会英语,正好帮的上我。”
我本能的摇了摇头,说:
“陈嫣华想让我在单位上班,不喜欢我做生意。”
他仍旧在电脑上敲着,过了一会儿,说:
“走,我得去店面了,顺便送你去上班吧。”
他的车子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我们虽是同龄人,但他散发着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在他面前,我简直是一个幼稚的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成熟的气息。看着他的现在,再想想那天我在医院里,掏不出住院押金的那一幕,我们的差距真的很大。我说:
“所以,这么多年,你和谁也不联系,就是为了拥有今天?”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仍旧看着前方道路,说:
“每一个成功的人,都会有一段沉默的时光,以后你就会懂了。”
快到单位的时候,他又说:
“其实,我们兄弟在一起,可以干的事情很多,我们小时候有过约定,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从小到大都是。我看着他的车子越走越远,回想起孩时那个要强的陈虎,回想起我们的约定。我觉得我需要这个机会,一个改变自己命运,让自己拥有保护家人的能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