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张跃廷面对玛儿天真无邪的眼睛,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何尝不想忘掉这些恩怨情仇,但是心头始终是沉甸甸的,他紧紧抓住玛儿的手说道:“我早就想离开这些江湖上的纷争了,但是你知道,我这条命是侯大爷给的,为了他老人家的事,把脑壳耍脱也要干。现在,我还要为侯大爷办最后一件事,我要看一看王吉山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开香堂这天,浓云密布,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闷雷。当杨虎臣被押到武庙,只剩下半条命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吃铁吐火的铁腕人物像一条癞皮狗,几乎是让人拖到侯大爷的灵前跪下。
整个武庙的建筑中关羽的神殿是最大的,香火也最旺,袍哥开香堂自然将关羽殿作为正堂了。殿内的关羽神像威武庄严,面前是一个檀木神龛,摆放了各种供品,上面悬挂着一盏幽幽暗暗的长明灯,烛火和信香缭绕在侯宝斋的灵牌前面,周仓、关平分列关公身后。
距离神龛两丈开外,摆放了两排木质靠背椅,坐着各大码头的掌舵大爷。他们身后密密站立着数十位哥老会弟兄,王吉山带来了一大批人,个个暗藏利器在人堆中警戒,把关公的神殿挤得密不透风。殿外有更多的人探头探脑,包括了一些县衙门派来维持秩序的官差。
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中,王吉山完全唱主角,就连主持仪式的老香长,也是邛州来的。新津县的“新西公”、“和新公”、“忠义公”、“仁义公”、“敦伦社”等“九成团体”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但这些大爷、二爷仿佛都成为了王吉山的陪衬,有的默默坐着,腔不开气不出;也有人看不惯王吉山的嚣张气焰,但是敢怒而不敢言。
黄老五虽然不是什么大爷,却是“新西公”的元老了,王吉山让他在最末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但是“新西公”的其他哥弟,能够挤进大殿的人就很少了。
王吉山在大殿上侃侃而谈,旁若无人。他简单地颂扬了侯宝斋几句,然后对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杨虎臣厉声痛骂,把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了杨虎臣身上。他口才很好,讲话滔滔不绝,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他大谈现在的社会局势以及新津“九成团体”的羸弱,急需一个新的大爷来当家了。言下之意,他王吉山应该担当大任,一统江湖。
“九成团体”的各位大爷、二爷没有一个人出声,有些人紧紧皱起了眉头,有些人心安理得,不住嗒吧着叶子烟。很明显,这些人不是被王吉山的淫威征服,就是被收买了。
这哪里是在开香堂,分明就是王吉山在演讲。而且他欺哄吓诈,大大折损了新津袍哥的脸面。三渡水码头上的兄弟有人要冲上去和王吉山理论,却被身旁的人推推攘攘,既不能挤进去,想闹事就更不成了。
坐在末座的黄老五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王吉山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着,立即赶紧几步走到他的面前,“黄五爷,别心慌嘛,杨虎臣这个杂种,我王某人肯定会让你们来处决的。
这里是关圣人的殿堂,你说话做事都要规矩点。”王吉山一番连哄带吓的话,反而让黄老五怔怔地站着场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五爷,拿着,现在就去把他的砂罐(脑壳)敲了。”王吉山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枪,塞到黄老五的手上。
黄老五似乎还没有明白干什么事,仍然是怔怔地站着场中。只听见场中响起了一片吼声:
“去嘛!”
“去嘛!”
“咋个关键时候拉稀摆带了?”
……
黄老五紧握着火枪,咬了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杨虎臣面前。殿内殿外顿时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黄老五用枪抵着杨虎臣的后脑勺。看见的杨虎臣都不像一个人了,跪在地上的身子像一只虾。他的脸色青灰,双眼无神,脖子和手脚等地方被绳子勒出了一块块的淤血。
杨虎臣看见黄老五走过来,用力扭过头,眼中突然闪了一下光,眼角有一滴血流了出来。黄老五也算是杨虎臣的长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位码头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让别人折腾成这样一副模样,黄老五有些不忍心,拿着枪的手微微在抖。特别是他看见了杨虎臣嘴角冒出的血泡,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妈呦,老子听王吉山牛皮哄哄说了半天,咋个没有听到杨虎臣说一句话?
“黄五爷,是你们新津的兄弟自己要处决内奸,咋个又不下手了?”王吉山一边说一边慢腾腾走到黄老五的身旁,握着他的手,扣动了火枪的扳机。王吉山背对着场中的人,大家都看不见他的动作,可能只有神龛上的关二爷才弄得明白了。
“砰”一声巨响!
杨虎臣的脑袋开花了,身子软绵绵瘫倒在地上,红白的脑浆溅到侯宝斋的灵牌上。
黄老五木然地站在原地,听见四周雷鸣般的一片欢呼。
“唉!”黄老五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在喧嚣的声浪中,他把火枪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殿外。
王吉山站在关圣人的脚下、侯宝斋的灵前,面对殿内殿外的千百弟兄,把手摆了摆,让殿堂安静下来。此次开香堂,王吉山大获成功,可以预料到,过不了多久,整个新津城都会是他的地盘了。
按规矩,这个时候该给关二爷上香了。只见他转身上前几步,手持三根信香,长长吐了一口气,面对赤面赤心的关云长,却发出了一声冷笑,自言自语说道:“关老爷、关圣人,你都看见了,侯宝斋的仇报了。现在的码头,靠的是权术和实力,您老人家那一套,过时了。”
王吉山把三炷香凑近烛火点燃,眼睛里面露出一丝狡黠的光,他双手合十,喃喃说道:“侯大爷,这一切都是天意啊,你就不要怪王某人心狠手辣了。你老人家在川西码头也风光了几十年,该换一换主人了。你侯大爷挡了我的路,老子就只有不客气,只有把你请到阴曹地府。你是我杀的,你儿子也是我杀的,又怎么样?还有你这个宝贝干儿子,本来我是不想让他死的,还有心让他当新津的舵把子,谁叫他笨得像一头猪?不过,你侯大爷也真是了不起,死了之后,都给我添了不小的麻烦。王某人也不怕哪个来找老子索命,人来杀人、神来杀神。”
当王吉山把手中点燃的香插进香炉的时候,透过昏暗的长明灯光,他突然看见关公身后站立着的关平眼珠一转,射出两点要命的光,刷过银粉的脸上掠过一丝黑气。他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往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神龛上的关平突然暴跳起来,同时身上火光一闪,冒出了一股浓烟,散发出强烈的火药味。关平从神龛上飞扑下来,将供果、烛台弄得洒了一地。王吉山后退的脚步踉跄,被关平从身后一把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翻滚到了地上。
“关老爷显灵了!”
殿内骤起巨变,所有的人魂飞魄散。
只见关平的双手铁钳一般把王吉山紧紧扣住,身上有一根越烧越短的导火索。王吉山的脸登时吓青了,他的身体扑倒在地上,嘴唇磕出了鲜血。
这一瞬间,他感到后背上的关平剧烈的心跳和沸腾的热血,“他妈的,老子遭暗算了!”王吉山的反应也算迅速,他反手从长筒靴中抽出匕首来,拼命插入了关平的腰间。
在场的人听见了王吉山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带来的贴心兄弟一拥而上,想把两人拖开,也有人拔出短刀在关平身上乱扎。关平立刻身中数刀,但是抱住王吉山的手一点也没有松开,反而一口咬住王吉山的后颈窝,渗了一嘴的鲜血。惊慌失措的人群嚷成了一团,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关平和王吉山的身子突然炸开了,两个人的肠肝肚肺、手脚脑袋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骨头也搅和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一块是谁的了。
原来神龛上的关平是人装的,身上缠了大量的炸药,导火索藏在内衣里面。他现场目睹了整个过程,也清楚地听见了王吉山最后在关二爷面前的告白,终于明白了侯宝斋被害的缘由,他在扑向王吉山的同时点燃了身上的炸药,选择与王吉山同归于尽。
殿内还有不少人被误伤,哭喊声、呻吟声响成一片。刺鼻的火药味和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大殿。一时之间,殿内殿外哭爹喊妈,乱作一团。
人们争先恐后往外面跑。可是殿内人太多,挤出门的时候弄塌了一根梁柱。
关老爷显灵了!
哗啦!大殿坍塌了一片,房上的砖头瓦块铺天盖地向人群砸来,死伤者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