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臣捏了捏沉甸甸的银票,脑中迅速转过无数个念头:送上门的财喜,是一定要拿的!就算老子得不到,交给侯爷也是好的啊!
白绸衫汉子见杨虎臣半天没有动静,认为这五百两银票是不是把他给吓傻了?一个码头上的小管事,挣一辈子,能不能攒下这么多银两啊?
片刻功夫,杨虎臣痛下决心了。他咬了咬牙,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突然对绸衫汉子说:“你看谁来了?”
白绸衫汉子回头一望,这电光火石之间,杨虎臣拳出如风,直击白绸衫汉子的太阳穴,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他脑袋如同一个破碎的西瓜,红白色的脑浆从天灵盖中喷了出来,白绸衫汉子的眼睛瞪得滚圆,鼻子耳朵不断向外冒出血沫,他哼都没有哼出一声,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杨虎臣用屋里的床单被子把死人紧紧裹了起来,塞到床底下。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满屋子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他痴痴地望着五百两银票,也禁不住冷汗直淌,他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天,等到怦怦乱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将银票贴身揣好,把门反锁出去了。
南路同志军在侯周二人的领导下,深得民心,力量日益壮大,各个军事据点也设置得非常巧妙,特别是防御工事构筑得固若金汤。
赵尔丰对此十分惊恐,他给朝廷的奏电说:现在成都各州县遍布会匪,特别是南路同志会党闹成了一定气候,气焰也格外嚣张。他们切断了通信,省内的文报已经好多天不通畅了。而且,各地都有愈演愈烈之势,州县官员纷纷告急,说同志军控制的地盘大,而官府的兵警太少。赵尔丰的心中比谁都清楚,新津如果被控制了,他退往康藏的路线就被阻断,那时候,他这个四川总督可就真正走到末日了。赵尔丰不惜代价,调集了精锐部队,命朱庆澜及提督田振邦亲率陆军四个营、马炮各队及巡防军,沿双流、温江分两路向新津开拔,并限期三日拿下新津。
侯宝斋与周洪勋的防御工事刚刚构建完毕,清军已经连克双流、温江,继续向新津挺进。
为了阻止清军进攻的速度,把战场移至新津城外,侯宝斋派出了先头部队在要道设伏,打阻击战。该部有两千人左右,以“新西公”的哥弟为骨干力量,全部由新津本地青年组成。陈若愚为该部统领,杨猫胡子为先锋,留日学生王俊明为参谋。
侯宝斋认为,开头一仗应该由本码头的弟兄来打,如果让杨猫胡子来当统领,他怕手下的兄弟不服,因此名义上让陈若愚来当统领,想利用他的资历约束手下的弟兄。侯宝斋也知道陈若愚打仗不行,关键时候还是需要杨猫胡子建功。侯宝斋希望先让杨猫胡子立一个头功,再委以重任。
杨猫胡子却完全曲解了侯宝斋的意思,以为这样是故意削弱他的兵权。
让陈若愚这样一个掌勺的厨子来掌军,这不是笑话吗?他心中有气,但是既然在码头上与几十位舵把子歃血为盟,侯大爷的话就不能不听,好吧,老子就给你来一个阳奉阴违。
杨猫胡子对王俊明说:“你们两百多个学生军是进行过新式操练的,又最讲纪律性,配备有最好的枪支,你们预先在牧马山设伏,选择一条清军的必经之路打伏击战,首功算你的,如何?”
“啥子配备好?我们统共不到二十条枪。”王俊明一脸稚气,带领的学生军大多数还是中学生,一大群人吵吵嚷嚷,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双流同志军无法抵御朱庆澜部队暴风骤雨般的进攻,很快在对方强大的火力中败下阵来,大多数人被打散了,没有打散的就往新津撤。
朱庆澜的先头部队一千多人全持新式快枪,并扛有几门开花炮,一路南进,沿牧马山而来。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骑高头大白马的官长,他早就用单筒望远镜看见王俊明带领的一群人了,他不相信这伙半截子大的学生娃娃胆敢向他开火。当骑马的官长行到王俊明的设伏处,甚至还友好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谁知王俊明天生一副二杆子脾气,从来就不信邪。“杀呀!”王俊明大叫一声,手中的火枪轰然响了。他也不知道子弹落到了什么地方,把官长的高头大马惊得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官长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
官长在地上躺着,仰面看见一大群气势汹汹的娃娃兵,也着实吓了一跳。学生军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打仗,全部站立起来,在山坡上欢呼,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而且学生队伍中有人的枪响了,在清军中炸开。
这一来,就把清军全部惹毛了。清军瞬间就布好了阵型,九子枪弹像泼水一般往山坡上倾倒,当即有几个人的脑袋被打得稀烂,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大小子们登时屁滚尿流,栽桩打滚往后跑,军旗军械丢了一地。
王俊明率领的娃娃兵一哄而散,七零八落往后撤,只有少数人撤到花桥场与陈若愚会合,大多数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陈若愚正在布防,忙得像一只没头苍蝇。他拿着一面小红旗,不顾已近六十岁的高龄,跑东跑西指挥同志军的设防。由于王俊明的先头部队一触即溃,根本没有为陈若愚争取到设防的时间,而且这一支清军被王俊明一打,反而把士气打出来了,他们加快速度,风风火火往新津赶。
陈若愚只有依靠地势,在花桥场镇上简单地进行防御。陈若愚将兵力分布在沿街的房顶上,占据高处架枪设炮,有些地方的大树杈上也站得有人,弯弓搭箭向来路瞄准。他听说杨猫胡子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而且带走了一部分精锐的人马。
“这个龟儿子。”陈若愚的骂声还没有停下,一颗开花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击中花桥十三公口的联络茶社,将房顶炸了一个大窟窿。场镇上所有房顶上的弟兄登时紧张起来,握枪的手都有些发抖。他们看见,巡防军像兔子一样,排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飞快地穿镇而来,一边冲一边向高处开枪,一旦将房顶上的人打了下来,巡防军士兵立刻占领该处的制高点。
花桥场的乡民们早就关门闭户了,有的人瑟瑟缩缩躲在板门后面,听见子弹“嗤嗤”地从眼前飞过。剩下几个不怕死的在街上东躲西藏,耗子一般乱窜。巡防军与同志军在花桥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后来甚至发生了肉搏。陈若愚率领的全部是“新西公”的本部兄弟,大多数人拼死不往后退,直到整个场镇被打成了一片瓦砾。
巡防军在瓦砾堆中找到了陈若愚的尸身,被炸得肠肠肚肚都流出来了,手中还紧握住那面指挥作战的小红旗。巡防军在他的尸身面前围成了一圈,右手高举快枪对着天一阵乱打,向这位宁死不屈的老英雄致敬。
三
周洪勋不愧是一个将才,他把各路同志军安排得井井有条。战场指挥部设在城东的禹帝宫,这里可以远望修觉山,也能够隔河遥望清军阵地。
侯宝斋等同志军的首脑在禹帝宫亲自坐镇指挥。
周洪勋看到修觉山的地形地貌,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一个用兵之地啊!修觉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便于统观全局,与三渡水码头、新津县城形成掎角之势,是这场战事的重要节点。不言而喻,修觉山上应该设置很多个军事堡垒,把有限的枪炮集中在这一带,有利于打击敌人。位于修觉山腰的玉皇观中设立了前线指挥所和“哨台”,这里的队伍主要由杨虎臣指挥,同时,山上还安排了许多炮台,覃吉之作为同志军的炮营负责人,指挥炮队。
修觉山顶的纪胜亭距离河面四百米左右,可以俯瞰整个新津城和沿河的各个码头,是战斗的制高点。侯宝斋拿出牛角单筒望远镜,站在纪胜亭内凭栏远望。江风浩荡,猎猎吹动他的衣襟,他看见大河边上的三道防线固若金汤,第一线是伏军,手持大刀长矛,潜伏在河边草丛中,利用一人多高的芦苇藏身,专门对付渡船过来的清军,如果遇到敌人的炮击,撤退也很方便。这一线同志军战斗力并不强,以壮声势为主。如果清军真的敢于强行渡河,修觉山的炮队与火枪队随时都可以出击,与清军进行水战。
第一线伏军主要由远道而来的哥老会兄弟组成,码头上的大爷、管事分别担任支队长。军营沿着河岸驻扎,蜿蜒曲折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显得非常壮观。
第二线人马是整个同志军的精锐,包括周洪勋带来的巡防军、新津和周边州县码头上武装起来的哥老会弟兄,这批人大多数参加过前些天围攻成都的战斗,同志军的枪支也主要集中在这一线的人手里。他们散布于修觉山间,藏身林木之中,由周洪勋和杨虎臣亲自安置炮台和狙击点。第二线的人马由杨虎臣统领,进可攻退可守。此外,周洪勋还在修觉山顶上遍设火炮多处,便于居高临下轰击清军。
第三线的人马比较灵活,周洪勋在西河、岷江沿岸设置了炮台,安上抬炮、牛儿炮、劈山炮,炮口对准隔河的清军和各要塞口子。为了封锁三渡水和岷江,周洪勋下令将新津境内所有的木船、竹筏等渡河工具全部收缴,使之成为同志军的战船,也不给清军留下任何渡河的工具。同志军还把船筏连结起来,在新津的城垣下面沿着城墙蜿蜒排开,船上架起火炮,可以在水面上与清军作战。
此外,同志军还在新津城外数里布置了兵力,依靠地理环境设下埋伏,专门对付从成都方向进攻的清军。为了以防万一,特别是防备清军绕道从新津北面来攻,在城北还布置了一个支队的兵力,防备从温江、崇州方向前来进犯新津的巡防军。
所有的战略部署全装在杨虎臣的脑中,他正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杨虎臣在三道铁防线中的第二道,武器的配备最好,他本人最贴心的兄弟也带了人马占据在修觉山中。宝华寺是杨虎臣的作战指挥部,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等休想进来。
昨天,杨虎臣把送钱来的人的尸身扔到河里,回来就有些神思恍惚。
他刚刚在椅子上坐定,王清顺来了,也带来贺麻子的口信,要他尽快把同志军的防御部署给赵制台送去。
一整天,杨虎臣的脑袋始终乱糟糟的,一颗心怦怦乱跳。昨晚上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走在一大片芦苇丛中,四处雾气蒙蒙,前后左右都找不到出路。芦苇淹没在大片烂泥塘中,想抬一抬腿都非常艰难。他眼前不时出现侯大爷的脸,冲着他冷笑,让他一阵阵冒虚汗。一会儿侯大爷不见了,又看见码头上的兄弟逐一朝他走来,他给大家打招呼,人们与他面对面走过都不理不睬。一会儿弟兄们不见了,一群黑色的大鸟从芦苇从中冲天而起,大鸟起飞的地方走出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是侯大娘!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双眼不停流泪,先流泪,再流血,把整个芦苇滩染成了大片大片的血红色。然后杨虎臣看见自己的胸口露出了三把刀尖,鲜血像泉水一样咕咕往外冒,刀是从背心插入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整个天地全部变成了血红色……杨虎臣大叫一声,从床上翻身跃起,他的床单被汗水浸湿了,浑身虚脱无力,他看见窗外明亮的月光,长长叹了一口气。
王清顺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就简单交代几句话走了。
杨虎臣心里暗暗思量,老子把赵尔丰的人也杀了、钱也收了。现在人家要喊你拿话来说,咋办?他又想,你妈的贺麻子,用五百两银子就想把这么重要的情报搞到手,是不是太便宜你了?整整十万人马的军事部署才值这点钱?而且,侯大爷、侯干爹对自己恩重如山,要说出卖他,老子还真没有想过。
杨虎臣这时候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天生没有升官发财的命,要想得到心里面安稳,还是死心塌地呆在码头上吧。他的思想经过了反复的斗争,终于下定决心:老子把钱交到同志军总部,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干爹,任凭他处置。在这场战斗中,要把仗打好,弄死赵屠夫这一帮龟儿子。
对,就这样干!杨虎臣想清楚了,浑身也变得轻松起来,他起身推房门,立刻就要去找侯爷。
晚上的宝华寺显得阴森森的,杨虎臣刚走到房门口,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杨虎臣一惊,进来的人更加让他大吃一惊。
王吉山!
他与王吉山好几年没见面了,听说此人在邛州城是越来越吃得开,手下的人马也多。王吉山身材瘦削,大热天也穿着长绸衫,幽灵一般闪了进来。
“虎臣老弟,好久不见了。”王吉山笑盈盈的,好像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聊天,“深夜打搅杨军需,实在不好意思。”杨虎臣被任命为南路同志军的军需官后,许多人称他杨军需。
“这只笑面虎!”杨虎臣对他没什么好感,知道这个人一向为侯大爷瞧不起。王吉山前些天带了本码头兄弟来入伙的时候,侯宝斋勉为其难将他收下,一直没有给他安排什么重要的事。杨虎臣头都没有抬起来,继续看他的作战地图,冷冷地应酬了一声:“有什么话就说吧。”
“老朋友来了也不让个座?”王吉山依然在笑,还笑得更加灿烂了。
“随便你吧。”
“既然虎臣贤弟忙,那我就长话短说了。”王吉山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问杨军需,赵制台要的情报收集得怎么样了?”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从王吉山嘴里随口说出,仿佛是一个炸雷响在了杨虎臣的耳边,他突然脸色大变,腾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到腰间摸刀。昏暗的油灯光中,只见王吉山的面容非常模糊,杨虎臣甚至感到鬼气森森,他有一种想扑上去的挥刀杀人的冲动。
忽然他耳边又响起了一句话,“虎臣贤弟是聪明人,又有雄才大略,很多事情应该是想得到的。”王吉山停了停,眼中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然后接着又说道:“现在整个新津成为了一个大兵营,虎臣贤弟是千斤重担系于一身啊,当今天下,舍你其谁,难道你不想干一件流芳千古的大事吗?”
“这话怎么说?”杨虎臣在这些日子里完全感觉得到,他处在侯宝斋和赵尔丰之间,也就是朝廷和同志军之间,有举足轻重的分量,甚至他向着谁,谁就会在这场大角逐中获胜。尽管他对王吉山没有好感,对他的到来还存有一丝敌意,然而这个幽灵一样的人、说出的幽灵一样的话,却直接打进了杨虎臣的心窝。
他的耳边又听到王吉山的声音:“虎臣贤弟,你统领着整个南路军最精锐的人马,又控制着钱粮物资。再说你的身份,既是侯大爷的干儿子,又是赵制台的内线,难道没有想过自立山头,为自己打出一片天地吗?”王吉山直盯盯地看着杨虎臣,透过昏暗的油灯,眼里有两点蓝幽幽的寒光。
“你是什么意思?”杨虎臣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内心有些动摇了。
王吉山笑得更加灿烂,继续说:“清政府、同志军,还有革命党,现在都在码头上搅。你难道不觉得,现在的新津城就像是一大锅熬得黏糊糊的稀饭,什么牛鬼蛇神都掺和在里面。有几个是真正在想革命大业的?都是他妈的在争地盘、争钱粮!谁输谁赢鬼才知道。”王吉山走近两步,凑近杨虎臣的耳朵,悄声说:“只要你我联起手来,在这场大战中打出一片天地,把人和枪紧紧抓在手里,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杨虎臣顿了一顿,猛然站起来,一把扭住王吉山的衣领,明晃晃的刀尖在他的鼻尖上晃动,“你想叫老子反水,当年开山立堂的话都他妈的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