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点点头:“暹罗驻新加坡领事陈金钟与弟相交颇厚。弟于夏秋之交游历南洋各岛之时曾与他会面。与之谈及法越之事,他说,暹罗国王亦对法国愤愤不平,并引为其国切肤之患。暹罗与越南西贡毗连,尝欲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由暹罗潜师以袭西贡,直捣法夷之老巢。暹国以东,有一国名为新加坡,极为富庶,在此居住的广东人约有十几万,其国与西贡均设有招商分局,我们可以在那里悬重赏而密约有胆有识之士,待暹罗兵一到,里应外合,先夺法军之兵船,再焚其军火,到时,我滇、桂大军再乘机全线出击,定可一战而大破法军。”
“昔者陈汤用西域以破康居,王元策用吐蕃以捣印度,此皆决机于徼外。”王之春沉吟片刻,不禁露出一副欣喜之态,“西贡若失,则河内、海防无根,法兵皆可驱除,越南自可保全。陶斋,好计呀!”
郑观应黯然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弟乃一介商贾,不过是纸上空谈,于实际无半分裨益。”
“陶斋,跟愚兄说句心里话……”王之春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望着郑观应,“你可愿——弃商从戎?”
“弃商从戎?”郑观应呆呆地望着王之春,刹那间便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
王之春点点头:“你如愿弃商从戎,待愚兄赴粤之后,即刻便向彭雪帅举荐你入军。此等奇计,你要是不参与其中躬身而行,那才真是可惜。”
郑观应想也没想,只觉得胸中豪气万千,他霍然起身,又朝王之春一抱拳:“爵棠兄,彭雪帅如能蒙准观应到军中效力,弟定当亲赴暹罗、西贡、新加坡等处密约布置,以保万无一失。”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王之春哈哈一笑,起身给郑观应的杯中斟满酒,接着端起自己的酒杯,“陶斋,愚兄今天高兴,过多的话咱不说了,等喝下这杯酒,我们就抗法前敌再见。”
酒足饭饱,郑观应将王之春送出大门,并帮他叫了一辆人力车,二人互道“珍重”,人力车载着王之春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转弯处。
就当郑观应要转身回去的时候,蓦然听到一个急急的声音招呼自己:“陶斋,等一等!”
郑观应转回身,借着门前的灯光,仔细辨认来人,原来是昔日自己在太古轮船公司的下属黄正光。
“我当是谁,原来是铨卿。”郑观应风趣地一笑,“要想吃晚饭,便该早些来,如今已是杯盘狼藉了。”
黄正光快步来到郑观应面前,脸上一副焦急之态:“陶斋,不好了……”
“噢?怎么回事?”郑观应一见黄正光的模样,忙收起笑容。
黄正光急急地说:“杨桂轩亏挪公司款项十几万,已经好几天见不着人了……”
“啊?”郑观应闻言,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黄正光。
“施怀雅已经报了官。”黄正光喘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如今市面乱到这个地步,我怕即便官府找到他,他也无力偿还,到时候,你这做保人的可就要遭殃了。我来就是提前给你报个信,好让你及早有个应对。”
“他要是能还上,也就不必躲起来了。”郑观应叹了一口气,拍拍黄正光的肩膀,“铨卿,多谢你了。”
“咱们还谈什么‘谢’呀?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先走了,让太古的人看到就麻烦了。”黄正光抱了抱拳,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上海。中国电报总局。
盛宣怀正在埋头写着整顿招商局的办法。
李金镛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杏荪,大事不好了。”
“秋亭兄回来了。”盛宣怀不以为然地一笑,一边起身给李金镛倒水,一边说:“上海的天已塌下来半边,莫非杭州也是如此?”
李金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黯然道:“我去晚了,胡雪岩——已经死了。”
盛宣怀的手一哆嗦,茶壶里的水差点倒出杯外。他忙放下壶,把倒好的茶递给李金镛:“怎么会这样?”
李金镛接过水,也没顾得上喝,而是随手放在了桌上:“我赶到胡府之时,正好碰上杭州知府吴世荣率领钱塘、仁和两县令,带着大批勇丁前去抄他的家。这一清查才发现,胡家全部的家当早就变卖一空,已是无产可封了。胡雪岩也穷途末路,在几日前就忧闷而亡了。”
盛宣怀的心不免又是一震,黯然叹道:“一代巨商,谁知最后竟落得这般光景。”
“杏荪,你还是为自己想想吧。”李金镛焦急地说,“胡雪岩一倒,咱们存在他钱庄里的那14万2千串保本生息的官款可就全泡汤了。”
盛宣怀紧锁着双眉,缓缓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李金镛见盛宣怀一直沉默,便埋怨道:“有时我真搞不懂你。我说早点去,你非说不急。”
盛宣怀说:“我本以为胡雪岩能迈过这道槛。”
李金镛说:“你已经为湖北办矿赔垫了制钱1万6千串,可现在,本已失,利尽亏,这么多的官款追不回来,到时你……你拿什么还呐?”
“慢慢还吧,总会有还上的一天。”盛宣怀长叹了一声。
“我看没那么容易。”李金镛颇为担心,“新任户部尚书阎敬铭,那可是个油盐不侵的狠角色。搞不好,让你一次赔清,我看你怎么办?”
盛宣怀听完李金镛的一席话,再度陷入沉思。
“赔偿官款之说,太不合理。”李金镛不免有些气恼,“又不是我们非要在湖北开矿。更何况,事情发起之初中堂也没说官款如有亏赔就要由你承担。要是按着这个理,那电报局赚了钱也该分给你才是呀?杏荪,我看不行,咱们还是再找中堂理论理论,损失了这许多的银钱,他总不能独善其身吧。”
盛宣怀想了想说:“过一些时日再说吧,眼下还是以招商局的事为重。”
“我现在开始佩服当朝的那些高官权贵们了。”李金镛望着盛宣怀,略带些恨意地说,“胡雪岩的阜康一出事,文煜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一帮京中大员前去清查胡氏的家财。胡庆余堂至少值上一二百万两,结果却让他们估得连几十万都不值。这其中的玄机,明眼人谁都知道。你看人家这钱来得多容易,你可倒好,为这区区十几万串制钱,搞不好还得卖房子卖地。”
“多藏必后亡。使用如此手段得来的钱财,想守也守不住。”盛宣怀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又埋头写了起来,“老子所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孟子亦曰,‘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话是这么说。”李金镛看着盛宣怀,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可这两位老人家,谁也不能帮你还钱。”
上海街头。
“看报,看报……”一个十一二岁的报童,肩上挎着一兜报纸,沿着街道,一边小跑一边吆喝,“一代巨商胡雪岩身败名裂,人亡财尽……看报,看报,胡雪岩亏空巨款,全部家产均已变卖抵偿……”
招商局的大会议室里,坐着满满一屋子股东。
由于人数众多,那些没占到座位的就站在后面和一旁的过道上。股东大会还没开始,室内的气氛便充斥着一种焦躁与不安,“嗡嗡”的议论之声也不绝于耳。
屋子的西北角。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股东,指着手里的报纸,对自己边上的一个头戴瓜皮帽的股东说:“现如今,胡雪岩都成了‘空心大佬’,二哥,你说这世道还有谁能信得过?”
“谁说不是。”瓜皮帽也皱着眉头,“我也听报上说,仅北京阜康分号,所查出的亏欠公、私款项就高达1200万两之多呀!”
小胡子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报纸,旋即显出一副凄凉之态,念道:“一代巨贾,宾客绝迹,姬妾散尽,前后判若两人,全部家产均已变抵所欠公、私各款,现人亡财尽,无产可封……唉,可悲,可叹呐!”
“咱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你还有闲心叹别人?”旁边另一位五十来岁的年长股东插话道。
戴瓜皮帽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后,忙点头说:“是啊。徐润亏挪16万巨款,商局从赚钱,一下子变成了亏本,我看咱的分红是别指望了。”
小胡子叹了一口气:“市面本就不济,徐润东窗之事一发,现如今商局的股票都跌到50两一股了,谁还敢指望着分红?”
“何止是分红钱指望不上了。”方才插话的年长股东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依我看,商局能不能继续营业,还两说呢。”
“这……不至于吧?”小胡子把报纸放在桌上,一脸猜疑地望着年长股东。
“至不至于……”年长股东老气横秋地瞅了小胡子一眼,“那就要看官府如何处置徐润了。”
“这话怎么说?”小胡子和瓜皮帽迅速对视一眼,随即把目光一同转向年长股东。
年长股东反问道:“依照局规,亏挪公款者该如何处置?”
“那还用说——自然是补足亏空,逐出商局。”小胡子迫不及待地答道。
“不错。前两年叶显昭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瓜皮帽也点头道,“那还是叶廷眷的亲族呢?”
“这二人如何能跟徐润相提并论?”年长股东不以为然摇摇头,“你们也不想想,徐润经管商局这么多年,他的声望和本事大家都是亲眼所见。招商局要是没有他,能否获利还尚未可知。他要是被开除出局,先不说你我,在座的这些股东们能答应?”
瓜皮帽皱眉想了想说:“也是。兴许另换一个会办来,得把商局祸害得更甚。要真是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也总不能听之任之吧?”小胡子把眼睛一翻,“这可是16万两的巨款呐!”
“我估摸着,官府绝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是让他补齐欠款,然后就不了了之了。”年长股东胸有成竹地说,“唐景星忙于矿务,郑陶斋经管电报局、织布局,全都分身乏术,招商局这一亩三分地,还是他徐雨之一人的。”
“不能吧……”小胡子不服气地点了点桌上的报纸,“连胡雪岩都被革职查办了,他徐雨之再怎么厉害,总比不得胡雪岩吧?”
“你要是不信咱就等着瞧。”年长股东往椅背上一靠,再也懒得搭理小胡子了。
“还没个王法了?”小胡子哼了一声,把眼睛一瞪,“这么大的招商局要是还交给这种人经管,我宁愿退股。”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就在这时,严潆、盛宣怀、马建忠一行三人步入会场。
会场里“嗡嗡”的议论之声渐渐趋于平静,小胡子、瓜皮帽、年长股东也都坐直了身体,把目光望向进来的几个人。
盛宣怀、马建忠依次坐在前排空出的几个座位上。
“今日把诸位请过来就是想跟诸位通报一下局内的变动情形。”严潆没有坐,而是望了一眼众人,稍稍放缓了语速,“雨之私挪局款,以致商局亏损一事,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请诸位放心,招商局非一人之局,这件事一定会对大家有个交代。”
会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严潆的讲话。
严潆朝盛宣怀、马建忠指了指,对众人说:“这位是盛观察,这位是马观察,均是李中堂麾下的得力辅弼。这次接中堂札委,来商局中任事,请大家欢迎。”
严潆说完,室内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掌声。
“在下马建忠,是商局新任会办。这是中堂手谕,我给诸位略作宣读。”马建忠站起身,朗声读道,“前轮船招商局道员徐润,经查有亏挪局款之事,现已勒令限期退回。并江海关道邵友濂,暨接办招商局道员盛宣怀等确查账目,督同清理。现查徐润等人经办之始,招徕股本,开拓生意,渐收中国利权,不无微劳功绩,乃日久弊生,假公营私,至亏欠局款16万2千余两。现特将二品衔浙江补用道徐润革职,由本督札饬邵友濂即将该员提案,严加追缴,不得任其短欠。”
马建忠读完之后,重又坐回座位,屋中也随即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小胡子略显得意地低声对年长股东说:“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革了徐润的道员之职,他还有何颜面留在局中?”
“我看呐,不会这么容易。”年长股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年长股东的话音刚落,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就打破了屋里那令人难耐的沉寂:“如此处置,有失公允吧?”
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五旬,穿着考究的商人缓缓站起身,冲着马建忠、盛宣怀各自抱了抱拳:“在下徐瀓,见过马大人、盛大人。”
严潆一见此人,心里不禁一震:这徐瀓正是徐润的大伯父徐昭珩的长子,徐润的堂兄。
提起徐昭珩可是大有来头。此人是上海老一辈的著名绅商,曾任宝顺洋行买办。徐润能得以进入商界,并取得巨大成就,可以说跟徐昭珩平日的教导、提携密不可分。
咸丰三年,太平军攻陷南京后,徐昭珩便以上海商界领袖之声望联络绅商,为曾国藩的湘军输资助饷,曾被清廷诰授中议大夫、盐运使衔三品候选道。徐昭珩去世后,身为长子的徐瀓不仅承袭了父亲的官职,生意上也全盘接手,且有青出于蓝之势,在上海的粤帮商人中拥有极高威信。
“徐世兄,您快坐下说话。”想到这,严潆急忙站起身,先是深施一礼,随即朝盛宣怀、马建忠二人使了一个眼色,“杏荪、眉叔,这位便是雨之的堂兄,钰亭徐昭珩,号钰亭。公的后人——徐瀓徐世兄。”
“晚辈久仰钰亭公大名。今日又能得见徐世兄,宣怀真是三生有幸。”
“建忠见过徐世兄。”
盛宣怀、马建忠纷纷起身,朝徐瀓施礼问候。
“二位大人不必如此,徐某受不起。”徐瀓话里有话地冲着二人摆了摆手,随即正容道,“招商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归并旗昌,且逼得太古、怡和签下《齐价合同》,乃至一跃而成总价五六百万之大公司,徐润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徐润犯下过错,理应处置,这无可厚非。只是,将其革职查办,却显太重,这与将其逐出商局又有何分别?徐润虽不争气,可商局在其经管之下接连获利,我等股东自是异常欣慰。不知二位大人自比徐润如何?更不知二位大人接管商局之后,我等所获股利还能如旧否?”
“是啊。徐大东家说得对。”另一个股东也站起身大声说,“徐雨之要是离局,你们怎么能保证招商局依旧获利?”
“徐雨之的能耐人所共知。”又有一名股东站起来对着众人说,“新换的人不能让商局赚钱,我们的利益谁来保证?大家说是不是?”
“对!徐雨之要是离开商局我们就退股!”底下又有几个股东跟着起哄,“我们拥护他再开一家航运公司,一样能赚钱。”
“对,徐雨之不能离开招商局……”又有一个股东站起来高声说道。
“你们是不是都糊涂啦?”小胡子听到这些言论,不满地冲着众人喊道,“徐雨之假公济私,挪用局款,让商局从获利变成了亏本。你们居然还敢让这样的人留在局中总掌大权?”
“谢掌柜说得对!”瓜皮帽随声附和小胡子,“太古轮船的总办杨桂轩卷了公司的十几万公款跑掉了,现在连人影都找不到,我是不放心再让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人在局中留任。”
又有几个股东跟着两人附和道:“对!徐雨之不能留在局中。这样公私不分,谋己徇私的人就该开除出局。”
“你们真没良心!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初分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让人家离局?”
“你们这叫知恩不思图报,反而落井下石……”
支持徐瀓的股东们纷纷斥责起跟小胡子意见一致的这伙人,这伙人也不示弱,同样反唇相讥,一时之间,整个会场就像开了锅一样。
直隶总督行馆。
吴长庆强忍着病痛,在张謇的陪同下亲自向李鸿章交令,辞行。
“标下今日午时便率三营乘兵船出发,驻防金州,特来向中堂辞行。”吴长庆微微欠了欠身。
李鸿章说:“听说你患病在身,还是先在天津调养一段时日,再去也不迟。”
吴长庆面色肃然地答道:“标下之病不足为患,此时当以防务为重。倘若法国兵舰果真趁金州空虚而由此登岸,标下纵然百死亦难辞其咎。”
“筱轩这话严重了。”李鸿章面不改色,“左宗棠、彭玉麟均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闽、粤防务,法夷断不会知难而进,长途奔袭我北洋。”
“中堂大人,此言差矣。”站在一旁的张謇忍不住说,“滇、粤边境虽已严加布控,但法国兵舰若以游击袭取必会令我防不胜防。我军三营既已从朝鲜回国,就算对方虚声试探,我也要以实相应。”
“这位是……”李鸿章微一皱眉,望向吴长庆。
“噢,这是张謇,张季直。”吴长庆给李鸿章介绍,“中堂所看的《朝鲜善后六策》,便是出自季直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