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与周馥不禁又对视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等待李鸿章的下文。
“我想把吴长庆调回天津,将庆字营交与马建忠统领,你们以为如何?”李鸿章说完,静静地看着二人。
“此举万万使不得!”盛宣怀忙说,“庆字营是筱帅一手所创,军中威望无人能及。眉叔虽精通西洋文字,但资历尚浅,仍需历练。更何况,朝鲜叛乱刚刚平息,不可轻言易帅,否则军心动摇,于大局不利!”
李鸿章把殷切的目光转向周馥:“玉山,你怎么说?”
周馥自然读懂了李鸿章目光中的含意,他略作思忖之后,还是跟盛宣怀站在了同一阵线:“杏荪所言与职道不谋而合。马建忠资历尚浅,不足以统领千军万马。事关重大,望中堂三思。”
“请中堂三思。”盛宣怀也站起来,一揖在地。
李鸿章急得顿足道:“咳,你们要误我大事!”
盛宣怀和周馥又偷着对望了一眼,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李鸿章颇为无奈地看着二人,长叹了一口气:“好了,都起来吧。”
盛宣怀、周馥闻言都直起了身子,依旧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那里。
李鸿章也站起身,背对着二人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回去吧。”
“中堂……”望着李鸿章那微驼的身形,二人的心里也不由为之一酸。
李鸿章再次摆了摆手。
二人对视了一眼,再次同声躬身答道:“职道告退!”
李鸿章的身子微微一颤,这一刹那,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盛宣怀、周馥出了李鸿章的书房,一路之上,二人各怀心事,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迈出行馆的大门,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盛宣怀慨然道:“中堂老矣!真不知还要韬光养晦到何时。”
周馥说:“中堂自有苦衷,我们不该……也不忍再责怪于他。”
盛宣怀确实不忍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依我看,今日之事,中堂断然不会如此就轻言放弃。”
“要是就这么放下了,中堂也就不成其为中堂了。”周馥淡淡一笑。
盛宣怀点点头:“话虽这么说,但这件事一定要让筱帅知道,好让他及早有个应对。”
“这事交给我去做。”周馥想想说。
盛宣怀也长叹道:“尽人事,顺天命,筱帅究竟是吉是凶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上海的钱市分为南、北两市,云集着上百家钱庄。
当胡光墉和古应春从南市来到北市的时候,一条长长的大街上已人满为患,混乱不堪。一些钱庄门口,形形色色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队。
泰来钱庄是北市最大的钱庄,此时此刻,由于现银周转紧张而前来借款的客商们几乎已经挤破了泰来的大门。掌柜的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大声喊道:“诸位,诸位,本号现银告急,拆息已涨至2两5钱。”
“怎么又涨了?刚才还2两呢?”一个瘦高个子的客商不满意地质问道。
“昨天你还吃饭了呢,怎么今天还吃呀!”掌柜的不屑地答了一句,便回过身继续吆喝,“要借款的麻利点,现银一会儿又将告罄,到时候利息还得涨……”
一听说拆息涨了,很多原本还想借钱的客商就都纷纷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埋怨:“走,咱们不在他这借了!半个时辰不到,都涨了三回了。这不就是抢钱吗?”
另一个说:“这他妈是什么世道,开钱庄的都这么牛气?”
“又不是他一家钱庄,我就不信,咱还借不着钱?”
几个人刚走出几步,就见远处又急匆匆地赶过来三四个人,这些人相互认识,一见面,其中一个年长的就忙问这几人中领头的中年客商:“兄弟,你们借着钱了?”
几个人纷纷摇了摇头,中年客商伸出手比划道:“利息都涨到2两5钱了,这钱没法借了。我们几个想到南市再看看。”
“2两5钱?”赶过来的几个人闻言一愣,年长客商二话没说,带头便朝着泰来钱庄的大门拔腿就跑。
“哎,三哥,你们跑啥呀!”中年客商望着几个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句。
“南市都涨到2两8钱了,我们刚从那边回来!”年长客商答了一句,便加速朝前方跑去。
“啊?”那几个刚要离开的客商都呆住了,须臾,不知是谁猛然喊了一声:“还愣在那干吗?还不快回去!要不然就又涨了!”几个人又掉回头,重新朝泰来钱庄的大门跑去。
站在一旁的胡光墉和古应春目睹了这颇为戏剧性的一幕,二人的心里都有了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将要发生某种巨变。
“雪公,看来真要出大事。”古应春先说出了心里的忧虑,“咱们前脚刚从南市出来,拆息还不足2两,才这么一会工夫就……”
胡光墉说:“外国银行已经不做拆票的生意了,钱庄现在是拿着自己钱放贷。重利之下,便全然不顾银钱的安危了。”
古应春越想越害怕:“拆票的行当本就无需抵押,钱庄只顾重利而放贷过多,而借钱的商号要是不能如期售出自己的货物,到了还钱的时候,他们哪有钱来还钱庄?银行若把收回的银钱扣住不发,市面上再缺乏足够流动的现银,那岂不是……岂不是真要出大事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胡光墉的目光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现在怕就怕山西票号也效仿外国银行而行,要是这样,准保得出大事。”
“雪公,那我们……”古应春蓦然一怔,惶恐地望着胡光墉欲言又止。
“回银号再说。”胡光墉扶了一下墨镜,匆匆朝着停在一旁等候的马车走去。
装修豪华的英国总会里。上海三大银行的当家人嘉谟伦、伯纳、盖帝正在一边品味着精美的红酒,一边兴致高昂地畅谈着。
“我们已经陆续收回了大约100万两现银。”嘉谟伦望了望伯纳和盖帝,“你们各自的情形怎么样?”
伯纳哂笑了一下:“我们只收回了60万两,根本不能和你们同日而语。”
“我们跟伯纳差不多。”盖帝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我已经明显地观察到,中国商人们已经陷入到了恐慌之中。”
嘉谟伦盘算了一下,举起酒杯:“我们还得再加把劲儿。当市面上的现银只有五六十万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伯纳举起酒杯,脸上荡漾着一丝坏笑。
“我们已经很大度了。”盖帝也举起杯子,冷嘲热讽地说,“原本我们还可以更残忍——让市场上一分现钱都看不到。”
三人略作沉默,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响起一阵酒杯相撞的声音。
周馥把李鸿章准备免去吴长庆职务的消息写信告诉了他。事关重大,吴长庆第一时间便找来了自己的诸多幕僚,集体商议此事。
张謇、朱铭盘、袁世凯几个人听完吴长庆的叙述之后,都面色肃然,静默不语。
唯有张光前一拍桌案,不满地说:“功成而易帅,哪有这样的道理?标下以为,筱帅应据理力争。马建忠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让他统领庆字营,我看李中堂是老糊涂了。”
朱铭盘也颇为不满地说:“一个是非不分、奖惩不明的朝廷本就让人寒心,如今又多出一个只知绥靖退让,言战色变的中堂大人在背后指手画脚。筱帅,依我看,这官不做也罢,省得憋气!”
“曼公此言差矣!”袁世凯掷地有声地说,“庆字营乃筱帅一手缔创,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世凯和手下的兄弟们绝不答应。”
朱铭盘望着袁世凯,冷笑一声:“那你的意思是要筱帅敲锣打鼓地离开了?”
“曼公何出此言?”袁世凯一怔,忙辩解道,“世凯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朱铭盘意味深长地反唇相讥:“没有最好。怕就怕某些人刚得了中堂大人的小恩小惠,就忘本啦!”
袁世凯“腾”的一声站起来:“请曼公说清楚,世凯怎么就忘本了?”
朱铭盘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知道!”
“你们二人不要吵了,慰亭你坐下。”吴长庆忙制止二人的争吵,随之语重心长地说,“庆字营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全在一个‘和’字。上行下效,在座诸位若是不和,庆字营分崩离析的日子就不远了。”
“世凯知错了。”袁世凯朝吴长庆深深一揖,然后坐回座位上。
吴长庆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张詧、张謇兄弟二人:“叔俨张詧,子叔俨。、季直,你们也说说?”
“依学生看,趁李中堂尚未有所动作之前,筱帅应以退为进,当先请奏解本职驻京,以待时机,再作图谋。”张詧往前探了探身体,恭敬地说。
“《道德经》有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张謇经过深思熟虑后,也跟张詧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李中堂既已认定筱帅同他的外交大政背道而驰,不如就索性急流勇退,另做打算。”
“老师怎么也说此丧气话?”袁世凯不解地望着张謇。
“慰亭可曾看过庄户人家插秧时的情景?”张謇淡然一笑。
袁世凯一怔,不由道:“这与插秧有何关系?”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张謇吟了一首禅诗,稍作停顿,“天下万事万物皆是一理。很多看似后退的事,都和农人插秧一样,其实是在前行。只不过我们身处其中,懵然无知罢了。”
众人闻听张謇之言,都不禁纷纷点头。
张詧看了看吴长庆,继续说:“李中堂既已存掣肘之心,筱帅若先行避退尚可不至于己有损,要是真等到调命一下,就难免处处受制于人了。”
“嘿!诸公怎么都这么说?”袁世凯急得一跺脚,随即把目光转向张光前,“张军门,您倒是说句话呀!”
张光前乜斜了一眼袁世凯:“这么大的事,筱帅自有打算,我就不多嘴了。”
“你们不替筱帅想办法,我自会去想。”袁世凯再次站起身愤然说了一句,然后对吴长庆躬身抱拳道,“筱帅恕罪,世凯先行告退。”
“你又要去哪里?”吴长庆露出一副不忍责备的样子。
袁世凯说:“我去求二叔父。他与李中堂相交甚厚,倘若他从中斡旋,想必李中堂就不会再做此打算。”
吴长庆忙站起身:“此事万万不可。”
“筱帅……”袁世凯还想再说什么。
吴长庆却对几个人摆摆手:“诸位都先请回吧。还是让我仔细想想再做打算。”
“是。”几个人起身施礼完毕,各自退了出去。
袁世凯还是想再说点什么,吴长庆早已看出了袁世凯的用意,便说道:“慰亭,你也去吧。”
“望筱帅三思。”袁世凯再次施礼,尾随在众人身后走出营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古应春把一张《申报》往桌上一摔,“山西众票号担心被坏账所累,也以本月为限,将放出市面之银百数十万,一齐收回,不再向钱庄放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光墉深吸了一口气。
古应春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依我看,倒像是外国银行早有图谋。”
“这几天我一直纳闷,这外国银行把钱都收回去是干什么用呢?”胡光墉看了一眼古应春,“难道他们不是为了提高拆息而故意玩的这么一手?”
“这可说不好。”古应春的脸色极为难看,“我只知道,要是一直再这样下去,势必会引起储民的恐慌。一旦挤兑成风,钱庄无钱可付……那便是一塌糊涂。”
古应春的一席话,不免让胡光墉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屋里焦急地踱了起来。过了一会,他停下脚步对古应春说:“我还有一张底牌可用。”
古应春疑惑地望着胡光墉。
胡光墉喃喃地说:“西征借款的合同规定,阜康既负责接收和经理借款,也同样负责归还本息。这笔款子由各省分摊还债,他们按期将款项统一汇至户部,由户部汇总后交由上海道,再由上海道交至阜康,最后由我们支付给汇丰。这笔钱要是到了,便可以暂作周转。”
“这笔款子有多少?”古应春忙问。
“80万两。”
“那就得赶紧跟道台衙门打好招呼,款一到立即给咱们。”古应春也站起身,“再晚的话,保不准还要生出什么事来。”
“来人。”胡光墉朝外面喊了一声。
一个伙计跑了进来:“东家,您有什么吩咐?”
胡光墉说:“备车——去道台衙门。”
上海平准股票公司,是一家仿效西方国家证券交易所而设立的一家股份公司。每天都定时公布当日的股票行情,并办理股票抵押等相关业务。
交易大厅里,前来交易股票的客商们接踵摩肩,人头攒动。人们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大厅内那块展示各种股票行情的大木板。
仅仅几天时间,显示开平矿务局股票的价格牌就已经从216两下降到了150两;招商局也从190两降到了135两。其他各种矿业股票下降的速度更快……
大家的眼睛望着价格牌上的数字,边看边发着牢骚。
杨桂轩也夹杂在人群中,喃喃地说:“要照这样一直跌下去,过不了几天就得跌破票面值。”
站在他旁边的一位陌生客商搭话道:“是啊。这行情到底抽的是什么风,一连几天了,就这么一直跌,这不是要亏死人吗?”
另一个外地客商也凑过来说:“唉,能卖就赶紧卖吧。我是从宁波过来的,我们那边的商号已经不收庄票了。”
杨桂轩蓦然一惊:“那不就成了只收现银吗?”
外地客商点头说:“是啊,一切交易皆凭现银。”
“不等了,我手里还有100股,赶紧卖了吧,再等下去就只剩下上吊的份儿了。”一开始跟杨桂轩搭话的那个客商说完,便挤出人群,匆匆朝交易柜台走去。
“唉,我也不等了,还是换成银子放在手里踏实。”其他一些人也垂头丧气地纷纷朝交易柜台走去。一时之间,人群之中便不剩几个人了。
“兄台,您是不是也持有开平股票?”外地客商问杨桂轩。
“是有那么几股。”杨桂轩故意扯谎道。
“看您的神情……恐怕不只是几股吧?”外地客商奸笑着。
杨桂轩干笑了两声,反问道:“这么说,您也有开平的股票?”
“150两一股——刚卖了。”外地客商露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
“赚了还是亏了?”杨桂轩又问了一句。
外地客商伸出五个指头,痛心疾首地说:“一股净亏50两。”
“哎哟!那可真没少亏。”杨桂轩颇为惋惜地说,“依我看,这股价还能再涨,您应该再等等!”
“涨不了!”外地客商一晃脑袋,“您要是信我的,就来个壮士断腕——赶紧出手。早点出手还能亏得少点。”
杨桂轩心里已经抱定了股票还能再涨的想法,对外地客商的点评不屑一顾,但表面上还是呵呵一笑,抱拳道:“多谢兄台指点。”
“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今天跟兄台有缘,才唠叨了这么多……”外地客商把杨桂轩拉出人群,低声说,“我细一琢磨,玩股票的可不都是些傻子吗?您看,拿自己的真金白银,满心欢喜地换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回来……您说,用银子换纸,这世上有没有比他们还傻的主儿?”
杨桂轩不以为然地说:“可那些一夜暴富的,不是玩股票就是卖地皮,这又怎么说?”
“那些个人,只要是赚到一笔就能抽身而退,这钱就算实实在在揣到他腰包里了。”外地客商憨笑了一下,“可他要是还想指望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捞到更多的甜头,不但一分银子他都甭想带走,先前赚的也都得赔进去。”
杨桂轩迟疑了一会儿,还想再与他议论,可对方却一拱手说:“兄台,在下还要急着赶路,就不叨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回见,您慢走……”杨桂轩也作揖道。
外地客商匆匆走出交易大厅,不一会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杨桂轩琢磨对方刚才的那几句话,不禁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逢低吃进,逢高抛出。连这个都不懂,还碰得哪门子的股票?”
言毕,他又在价目牌上依次看了一遍,目光最后定格在“上海机器织布局”一栏上。上面清晰地标示着:100两。
杨桂轩心中暗喜:“太好了,织布局的股价已经跌到了发行价,这时吃进正是时候。”想到这,他又看了看交易柜台那边人头攒动的情形,急忙快步走了上去。
“借过,借过。”杨桂轩分开人群,与柜台里面那个交易人员核实了一遍,“请问织布局的股票一股多少钱?”
“不多不少,每股100两。”交易人员头不抬眼不睁地边说边忙着手里的事,“您是想买还是想卖?”
“我想买。”
“您想买多少?”交易人员这才把头抬起来。
“这是10万两,我全买了。”杨桂轩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公事包,掏出一沓厚厚的庄票放在柜台上。
“啊?”交易人员张大了嘴,惊诧地望着杨桂轩,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蓦然站起身,冲着柜台里面大声喊道,“谁有织布局的股票,我要1000股……快点,凑齐1000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