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能相提并论。”奕的语气透出几丝遗憾,“胡雪岩若生在太平盛世,他的钱庄会开得比整个紫禁城还大。只可惜……生不逢时啊!”
李观渔是阜康银号总号的大掌柜。为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不得不从杭州匆匆赶到上海。当他把两封北京阜康银号曾掌柜寄来的信交给胡光墉的时候,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才稍稍有了一丝缓解。
胡光墉比对着两封信看了半晌,若有所思地说:“恭王爷和文煜都要把银子转存到汇丰……这事有些蹊跷。”
李观渔接过话:“而且怪就怪在……一次都提出这么多,又都催得这么急。”
“原本储户到钱庄提取存银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80万两要是放在平时也算不得什么。”胡光墉端起茶轻啜了一口,“可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李观渔急得直搓手:“谁说不是,咱的钱都押在了生丝上,这么短的时间,上哪给他去凑这80万两?”
胡光墉默不作声,双手端着盖碗的底盘,用最下面那只手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敲着盖碗。
李观渔望着胡光墉:“更难办的是,这两位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到时候要是真拿不出银子,保不准他们能做出什么对咱不利的事来。先不说人家有多大的势力,就是跟别人说咱几句坏话,就能砸了咱‘阜康’的招牌。”
“我倒是不怕他们说咱的坏话,这种见不得光的钱想捂都捂不住,谁还敢拿着它四处跟人家乱嚼舌头。”胡光墉停下了敲击盖碗的动作,“我担心的是,要是不遂了他们的愿,他们给咱暗中使绊子。”
李观渔也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就是怕这事万一处置不当,给咱惹麻烦,所以才不得不让东家您来拿主意。”
胡光墉把盖碗放在桌上:“我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儿,这其中必有缘故。我现在跟洋行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他们这么一来,等于釜底抽薪,而暗助了洋人。”
“东家的意思是……恭王爷、文大人跟洋人暗中勾结?”李观渔似乎听出了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胡光墉沉吟道,“但不管怎样,人家当初存的是真金白银,取的时候咱总不能赖着不给。”
“可咱现在到哪去弄这么些钱?”李观渔焦急地说,“各分号的现银原本就因囤积生丝而紧缺,每日应付个三五千两的数目就得四处腾挪,要是有万两以上的取款,我都担心会把这根弦绷断了。您这边要是还捂着那些丝不卖的话……这生意可就难做了。”
胡光墉沉思了半晌:“现在不光是咱难受,洋行也不比咱们舒坦多少。只要咱能熬得过他们,咱就赢了。”
“东家,可谁知道熬到啥时是个头哇!”李观渔拿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摆在眼前的是这80万两咱从哪去弄。”
胡光墉拿起水烟,“咕噜,咕噜”抽了两口,一声不响地思考着如何应对的法子。
“要不然……”李观渔试探地问,“您囤的那些丝就先低价卖点吧,咱先把眼前这个坎迈过去再说。”
“不成。”胡光墉断然道,“只要咱一减价,别的丝商就都得跟着降,这么一来,丝价就得跟黄河决堤似的,一下子探到底。要是这样,咱苦心搞的联盟就功亏一篑了。”
“那我可就实在没辙了。”李观渔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垂头丧气地说,“人家取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咱总不能给人家运过去80万两的生丝作抵吧。”
“我说老李呀!”胡光墉竟然哈哈一笑,“亏你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
李观渔激灵一下从椅背上弹了起来:“东家,我就是随便说说,您还当真了?”
胡光墉摆摆手,笑道:“要是真给我们的恭王爷和文大学士发过去价值80万两的生丝,准保得把他们气个半死。”
李观渔颇为无奈地望着胡光墉,抱怨道:“东家,我这急得都火上房了,您还有闲心开玩笑?唉……”
胡光墉望着李观渔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笑道:“看把你急的!我有法子了。”
李观渔听胡光墉这么一说,蓦然一扫愁容:“啥法子?”
胡光墉收起笑意,正容道:“这个法子虽然咱们会吃点亏,却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那就好,那就好……”李观渔点头不迭地说。
胡光墉说:“老李,你现在就派人去把古应春找来,这件事得他去办。”
储秀宫。
慈禧把一份奏折“啪”的一声扔在奕面前的桌子上:“这份折子你见过吗?”
奕忙站起身,略带些惶恐地拿过来、翻开,越看越觉得心惊胆寒,手也不禁微微抖了起来。
慈禧反而若无其事地拿过桌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等待着奕的答复。
“回禀太后:臣……臣没看过。”奕缓缓地合上奏折,恭敬地放了回去。
“这么大的事儿,军机处和总理衙门连声也不吭一声,怎么?你们都哑巴了?”慈禧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奕忙说:“臣也是刚刚看了奏章才得知此事。”
慈禧又问:“李鸿章有没有专折陈奏?”
“这几日臣尚未发现,再过几日或许应该……”奕有些支支吾吾。
“再过几日?”慈禧冷笑一声,“再过几日,朝鲜恐怕就成日本人的了。”
“臣罪该万死!”奕忙又说。
“这么大的事,李鸿章能不知道?”慈禧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又把那份奏折拿过来翻开念道,“朝鲜为大清之外卫,唇亡齿寒,一旦被日本吞并,则直接威胁我东三省。现在若不早图根本,厘定对朝鲜之基本国策,则迟早必被日本所图……你再看看,这《朝鲜善后六策》,纲举目张,有条有理,哪一条不是真心为咱大清着想?”
奕说:“太后圣明。”
慈禧把奏折递给奕:“这份密折先放在你那。上面写的那些究竟是否可行,你和李鸿章好好商议一下,尽快拿出妥善的法子来。不能办什么事都拖拖拉拉的,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就要当机立断。”
“是。”奕接过。
慈禧看了奕一眼,语气之中透出丝丝寒意:“我还给某些人提个醒儿:王大臣也好,一方疆臣也罢,往后这样的事儿真不知道也就算了。若是知而不报,事事瞒着我,那可就要小心了。”
奕只觉得背上冒出丝丝的冷汗,忙躬身说:“臣,谨遵太后教诲。”
慈禧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李鸿章奏请修筑的那条运煤铁路,你还记得吧?”
“太后是说开平矿局的唐胥铁路?”奕回答道。
慈禧轻哼了一声:“有人跟我说,这条铁路上的火轮车所过之处,声闻数十里,像打雷似的,不仅会伤及地脉,更要命的是,东陵是咱大清历代祖宗的灵寝所在,叫它这么一折腾,还让老祖们在地底下怎么安心?”
奕蓦然一怔,忙说:“臣明白。”
“明白就好。”慈禧站起身,仿佛松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火轮车这东西到底好不好,都是各说各的理儿。可它就是再好,也不能让咱为了它,在历代祖宗面前,背上个不孝不忠的名声。”
仁川。日本兵舰上。
以花房义质为首的日本谈判小组正在同朝鲜派出的全权大官李裕元、副官金宏集就此次兵变后如何恢复朝日关系进行着紧张的交涉。
“六月九日贵国发生兵变,凶徒聚众侵袭我国使馆,致使多名职事人员惨遭不测。我国欲重新与贵国和好,提出以下六项条款,请贵国务必接受,以示惩前善后之意……”花房义质手里拿着一份合约,看了李裕元和金宏集一眼,继续念道,“一、自今日起,二十天之内,朝鲜国必须捕获凶徒,严究匪首,从重惩办。日本国派员协同办理,如果限期之内未能捕获凶徒,则应由日本国办理。”
“这一条没有问题。”金宏集递给花房义质一份函稿,“此次兵变已经平息,这是我们擒获和治罪的匪首名单,您可以随时查验。”
花房义质接过函稿,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继续念:“二、日本国在朝鲜国遇难者,将由朝鲜国优礼安葬。”
金宏集和李裕元对视了一眼:“贵国职事不幸在我国罹难,本该如此。”
花房义质点点头:“三、朝鲜国需拨支5万元,给予日本遇难者遗族与负伤者以加体恤。”
金宏集和李裕元低声商议了几句,随后对花房义质说:“这一条款,可依贵国所请。”
一旁的仁景礼范,双手抱着肩膀,盛气凌人地望了一眼金宏集,冷哼了一声。
“四、因凶徒暴行,致使日本国大受其害,不得不派兵前往保护在朝鲜居住之侨民,因此,需朝鲜国支付我水陆兵费共50万元。”
金宏集听罢,迅速又和李裕元对视了一眼,随即说道:“这一条尚需商榷……”
花房义质放下条约,淡淡一笑:“贵国兵变在先,我国出兵保民在后,要是没有这次事件,我们自不会出兵,也就没有兵费的支出。此事皆因贵国所起,兵费自应由贵国偿付,这还有什么可商榷的?”
李裕元看了看花房义质,谨慎地说:“据我所知,兵费是列入一国固定支出的常项。也就是说,有无我国的这次兵变,贵国都会对兵费事先持有固定的预算。并不会因为这次事件而增加,也不会因为没有本次事件而减少。”
金宏集也说道:“按照花房公使的逻辑,如果贵国侨民在我国年年平安无事的话,那么贵国政府是不是也要替他们支付给我们一定数额的酬劳呢?”
花房义质的脸色陡然一变,刚想说什么,却听坐在一旁的仁景礼范厉声说:“简直是强词夺理!数艘兵舰所费,数千大军所用,早已超出预算,让你们补偿50万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李裕元依旧力争:“不管怎么说,这一条我们不能答应。”
“那我们先搁置这条争议,向下继续……”花房义质再次拿起合约文稿,“第五、鉴于此次事件,日本公使馆必须设置兵营,配备兵员若干,以备不测之需。如果朝鲜国兵民守律,一年之后,日本公使可向本国提出,撤回守军。”
李裕元、金宏集蓦然一震,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一项,我们绝不同意。”
山县有朋意味深长地说:“两位特使,从这次事件可以看出,贵国根本没有保护日本国民的能力,我们驻兵保护,是不想让同样的惨案再次发生,这也符合贵国的利益。”
李裕元正色道:“我国虽然弱小,但也是主权国家。三位先生,如果其他国家要在日本驻兵来保护自己的国民,你们能同意吗?”
“不要以为有清国给你们撑腰,你们就可以这样放肆。”仁景礼范“砰”地一拍桌子,从腰间抽出短枪,指着二人,“你们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先杀了你们,然后再去剿灭那些不堪一击的清国军队!”
李裕元、金宏集被眼前的突然变故惊呆了。
“仁景君,你在干什么?”花房义质用双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
“仁景君,请冷静一下。”山县有朋站起身,夺过仁景礼范手里的枪。
“如果不同意合约的任何一条,仁景都会视为对大日本帝国尊严的侵犯。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你们承担!”仁景礼范恶狠狠地威胁道。
“仁景君,请先坐下。”花房义质朝仁景礼范会意地使了一个眼色。
“对不起,花房君。仁景只会在真正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带兵杀敌。对这种唇枪舌剑的谈判不感兴趣。”仁景礼范瞪了一眼李裕元,气冲冲地离席而去。
“二位都看到了,仁景将军很气愤。”花房义质摊了一下双手,“我忠告二位,清国绝不会置自己的利益于不顾,真正地帮助贵国。所以,贵国自己的事,最终还是要依靠自己。”
“花房公使提出的这些条件,我们二人都无法答应。”李裕元渐渐恢复平静。
“两位可以把这份合约的草件带回给贵国国王——让他来同意。”花房义质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的合约递给李裕元。
李裕元若有所思地接过。
花房义质站起身,已经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我还有两个忠告:第一、这些条款不可以更改;第二、在三天之内答复我们——因为仁景将军的耐心实在有限,我们都不希望看到他和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上海汇丰银行的会议室里,嘉谟伦正在同其他几家外资银行的董事经理们紧锣密鼓地谋划着“缩紧银根”的实施计划。
“先生们,通过前几次会议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因此,对于这项计划获利的可能性,已无需再作探讨了。”嘉谟伦随意地望了一眼众人,“当然了,也有一种让我们亏本的可能存在——那就是法国战败了。”
“这种可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真的很想看看,中国士兵是怎么用鸦片枪来打赢法国的军舰、大炮的……”
嘉谟伦的话音刚落,屋里便传出一阵哄笑。
“既然没有亏损的可能性存在,那不是更好吗?”嘉谟伦也轻蔑地笑了笑,随之摆了摆手,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今天把诸位请到这里,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下,我们该怎样实施这项计划?”
有利银行经理伯纳说:“这其实很简单。首先,我们的行动步伐要一致。另外,我们所要执行的全部政策都要保持统一。”
麦加利银行经理盖帝也表示同意:“伯纳先生说得对。这件事对于我们而言,并不复杂。我们三家银行的货币总量大约在350万两,而上海华商所需的正常周转资金是300万两,只要把这300万两收回来,就可以轻易地达成我们的目的。”
嘉谟伦得意地笑了笑:“可对于中国商人来说,他们却搞不懂其中的奥妙在哪。”
伯纳是个急性子,他望了一眼嘉谟伦说:“嘉谟伦先生,我看不如这样吧,三天之后,我们三家就统一宣布:一、紧急收回借给中国钱庄的那些流动资本;二、在回收的现银没有达到计划数额之前,不再给中国钱庄办理任何短期信用贷款,也就是中国商人俗称的‘拆票’。”
盖帝盘算了一下:“我看没问题,三天的时间足够我们去准备了。”
“帕特森先生觉得怎么样?”嘉谟伦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怡和洋行新任经理帕特森。
“我认为很好。”帕特森赞同地点点头。
嘉谟伦把身体朝帕特森凑了凑,低声说:“熙礼尔的行动就快成功了。”
帕特森兴奋地眨了眨眼睛:“你总是能带给我特别的惊喜。”
“文煜已经同意在汇丰开户,并存入白银40万两。”嘉谟伦继续说。
“这对胡雪岩来说,就是一枚重磅炸弹。”帕特森颇为肯定地作出了结论。
嘉谟伦点点头,随即望向伯纳和盖帝:“既然帕特森先生也支持两位的提议,我就更没有任何异议了。我们现在就各自分头做准备吧。”
“好的。”
“那就不打扰了……”伯纳和盖帝不约而同地起身准备告辞。
就在嘉谟伦和帕特森刚刚把两人送出会议室门口的时候,正碰见席正甫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是有事找我吗?”嘉谟伦一见席正甫,不由问了一句。
席正甫点点头,凑上前低声说:“是胡雪岩的事。”
伯纳、盖帝见嘉谟伦有事,很识趣地跟他道了声“再见”就一同离开了。嘉谟伦一听“胡雪岩”三个字,就让帕特森先别走,然后一行三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三人坐定后,席正甫开口就说:“方才古应春找到我……说胡雪岩想跟咱们借钱。”
“借钱?”这个消息让嘉谟伦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借多少?”
“80万。”席正甫一字一顿地说。
嘉谟伦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看了一眼帕特森:“这么说,胡雪岩的现金已经严重匮乏了?”
帕特森想了想:“或者说,熙礼尔先生的北京之行已经完全获得成功了。”
嘉谟伦显得有些兴奋,又问席正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席正甫继续说:“这次的钱……他借得有点怪。”
席正甫说完这句话,嘉谟伦和帕特森已经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席正甫的身上。
“他说,这80万两不用汇到他的账上,而是在咱们的内部进行调配:直接汇入天津分行。”席正甫说完,略带不解地望着嘉谟伦。
“我明白了。”嘉谟伦望向帕特森,恍然大悟地说,“被你说中了——熙礼尔已经成功了!”
帕特森的脸上也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胡雪岩为了缓解权贵们短期内巨额提款的压力,不得不想出这样的办法。”
嘉谟伦略带一丝嘲讽地说:“生丝不能贱卖,他就没有钱去满足那些‘大人们’的要求。因为那些‘大人们’存在阜康的钱,都被他用来收购生丝了。”
“嘉谟伦先生……”席正甫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两人,问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那我们到底借不借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