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好意!我也要提醒你——我不是鸡。”约翰逊严肃地盯着布朗看了一会儿,毅然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布朗遗憾地摇了摇头。
约翰逊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这次我找你,是想让你跟我一起重新回到中国。”
“算了吧。我再也不想继续我的噩梦。”
“你难道被撞坏脑子了吗?”约翰逊轻蔑地撇了撇嘴,“那是一个遍地充满了发财机会的国度。怡和、太古能靠轮船在中国掘到他们的‘第一桶金’,我们一样也能。”
布朗再次摇了摇头:“我现在过得很安稳,不想再去赚那种昧着良心的钱。”
“可我需要你的帮助。没有一流的船长,我们的航运公司又怎么开得起来。”
“对不起,我现在是一名理发师。”
“理发师?我看你简直就是耶稣基督!”约翰逊把餐巾摔在桌子上,“不要在我面前假装清高,更不要跟我谈什么道德。谁拥有财富,谁才配做这个世界的主人。”
“好了。我不想跟你再继续这个话题。”布朗说到这,就去招呼餐馆的侍应生,“侍应生,结账。”
“好的。先生。”侍应生快步走过来,“11便士,先生。”
布朗掏出几枚硬币交给侍应生,然后站起身对约翰逊说:“我再说一遍,我现在过得很安稳,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听了布朗的话,约翰逊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换着。
布朗撇下约翰逊迈步朝餐馆外面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约翰逊说:“快回伦敦去吧,去跟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团聚,不要做那些发财梦了。”
约翰逊站起身,朝布朗喊道:“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会一直在约克郡住下去。”
“随你的便好了。反正我是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家了。”布朗摇了摇头,步出了餐馆。
约翰逊瞪着布朗的背影,狠狠地说:“你会的,一定会的。”
上海电报局。
“果然不出所料!”盛宣怀把盛康寄来的书信递给郑观应,“家父在信上讲,左宗棠真是想自办电报局。”
郑观应接过书信看了半晌说:“既然这消息是陈士杰亲口告诉世伯的,就应该不会有假。”
“左宗棠想把南洋的电报交给胡雪岩去办,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盛宣怀沉吟道。
“不错。总比交给洋人分我利权要好。”郑观应马上就明白了盛宣怀话中的含意。
盛宣怀起身踱了两步说:“陶斋,你以为,下一步我们应该做何打算?”
郑观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左大帅虽有跟中堂一争长短之心,但在办电报这件事上,却无意之中给我们指了一条路。”
“说说看。”盛宣怀听郑观应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
“先游说地方督抚,以陈说兴办电线之利。只要他们动了心,这电报就能办起来。”郑观应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继续说,“两江的地界上咱们架不了电线,不等于别的省份也架不得。”
盛宣怀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沪汉线既然办不成,那我们就不妨铆足了劲,在两江以外的省份发力。”
“不错。”郑观应豁然一笑,抓起桌上的几只茶杯,边摆弄边示范说,“杏荪你看,这是广东,这是广西,这是福建,向外可达香港、澳门,向内可达云贵、陕甘等内陆,只要我们把这三省的电线竖起来,就等于后发而先至……”
说到这,郑观应又拿过一只茶杯,摆在先前那几只的中间说:“即便南洋设立了自己的电报局,其线若要向外延展,就必然要途经此三省。而我们,就先在这儿等着他。”
盛宣怀笑道:“他们要想连通东南沿海及西北内陆的讯息,就必然要与我们的电线相连。这样一来,我们虽然没有架设沪汉电线,却可与他们共享沪汉电线之利——是个好法子。”
“如此一来,电线愈推愈广,国人便可大享电报之利。用不了几年,电报在中国,便真的可以落地生根了。”郑观应长出了一口气,眼里更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要是这样的话,就还有一件事要做。”郑观应的话启发了盛宣怀。
“什么事?”
“把天津电报总局迁至上海,更名为中国电报总局。”盛宣怀也踌躇满志地望着郑观应,“名正言顺,大事方可成就!”
朝鲜。庆军大营。
袁世凯大步流星地从帐外疾步而入,来到吴长庆面前躬身施礼:“袁世凯参见筱帅!”
“你那边战果如何?”吴长庆摆摆手示意他起来。
“杀伤叛军数十人,生擒一百五十人。”袁世凯恭敬地回答。
“我军伤亡人数。”
“禀筱帅:我军仅轻伤两人。”
“好,好!”吴长庆起身走到袁世凯面前,当着一旁吴兆有等将领的面,大为称赞道,“这才是惜兵如命、爱兵如子的治军之道啊!”
受到吴长庆的称赞,袁世凯没有半点骄矜之态,而是不动声色地说:“标下还有一事禀报。”
“讲。”
袁世凯略作迟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吴长庆一愣:“慰亭,你这是为何?”
袁世凯斩钉截铁地说:“哨官张恕,率众擅闯民居,抢掠财物。标下身为一营主将,自然难辞管教不严之罪,今日特请筱帅降罪标下,以警策我军诸营。”
吴长庆又是一怔,愤然又坐回到帅案前,一拍帅案,厉声道:“上国义兵,却在属邦劫夺财物,如此玷污国体之举,你难道就没从严惩办吗?”
袁世凯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挑开帐帘,冲着外面喊道:“都进来!”
“是。”帐门外依次进来七名兵勇,每人的手里各提着一只沾满石灰粉的人头。
“啊!”帐内诸人不禁纷纷一惊。
袁世凯从怀中掏出银箭令,双手奉上:“标下已请出令箭,将张恕等七人正法,现在首级在此,请筱帅呈验。”
中军司马上前收回令箭,吴长庆面色肃然地看了看那几颗人头,刚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亲兵禀报:“张军门到!”
门帘一掀,张光前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一见袁世凯及屋中情形,心中就已经明白了。
“吴军门,你都看到了。”张光前指了指那几颗人头,“袁世凯为官不仁,滥杀军中弟兄,理应治罪。”
“仲明张光前,字仲明。,你错怪慰亭了。”吴长庆起身劝道,“张恕等人擅入民宅,掳掠财物,触犯军纪,理应严惩。”
“但罪不至死啊,筱帅。”张光前愤愤不平地说,“更何况,此事其中大有蹊跷,又怎能只听信袁世凯一面之词?”
“仲明,你先别发这么大的火气。”吴长庆对提着人头的那几名勇丁厉声道,“把这几颗首级挂到辕门之上,以示警策。”
“是!”众勇丁齐声答了一声,转身走出帐门。
“中军司马!”吴长庆又喝了一声。
“在!”
“传令各营:我军在朝鲜期间,胆敢再有擅入民宅,强抢民物者,杀无赦!”
“是!”中军司马匆匆出帐。
吴长庆复又对张光前说:“仲明,非常时期,必然要有非常手段。我以为,慰亭做得没有错。”
张光前悲愤交加,颤抖着说:“筱帅,袁世凯杀下媚上,您就不怕军中的弟兄们从此寒心吗?”
没等吴长庆说话,袁世凯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慷慨激昂地说:“王师勘乱,军纪废弛,标下唯恐大军之行贻笑属邦,玷辱国体,才不得不施以霹雳手段。张军门所说,标下不愿辩解,但求筱帅能理解世凯的一片苦心。”
张光前又上前一步:“筱帅,您看到了吧。袁世凯年纪轻轻,便把自己滥杀之举包裹得如此动听。其枭雄本性已然暴露无遗,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世凯问心无愧。”袁世凯摘下自己头上的官帽,“世凯愿辞去军中一切职务,布衣还乡,望筱帅允准。”
帐内顿时沉寂下来,所有人把目光都转向吴长庆。
“筱帅,”张謇躬身道,“慰亭的手段虽过于严厉,但事出有因,还望筱帅三思。”
吴长庆盯着袁世凯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说完,他亲手把袁世凯的帽子重又戴上,随后扶起袁世凯:“本帅从今日起,擢升慰亭为正营官。就请慰亭放手为本帅整饬军纪,不知慰亭意下如何?”
“筱帅……”
“筱帅,三思啊。”一旁的吴兆有、张光前不禁齐声劝道。
“整饬军纪易,得筱帅信任难!”袁世凯黯然道。
吴长庆闻言,不禁陡然色变,他一把抓过袁世凯,两人一同走出营帐,其余的诸人也纷纷跟了出来。
两人走出营门,吴长庆举手对天盟誓:“吴家历代宗祖在上,不肖子孙吴长庆对天盟誓:方才帐中所说之言,句句发自肺腑。若日后偏听谗言诽谤而疑心慰亭,则非我吴氏之子孙。”
袁世凯闻言之后,躬身拜倒,哽咽道:“筱帅提携之恩,世凯必当永铭于心,没齿不忘。”
文煜这几年可谓官运平平。
自调离闽浙总督之后,便被诏回京城,授镶白旗汉军都统、左都御史,直至刑部尚书。事实上,这些官职与从前比都是平职,只不过京官听起来总比地方官要有一些面子。
日前,他又被授予了协办大学士的殊荣,这可让不少以此“虚名”为傲的廷臣们羡慕了好一阵子。可对于饱经宦海浮沉的文煜而言,却不痛不痒:一个虚职而已,没什么值得高兴。
这位出身于“正蓝旗”的满族权贵,唯一感兴趣的只有一样东西——钱。
再大的官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看得见却抓不住。只有钱才能攥在手里,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才最真实。
文煜“很会”做官。他知道官手里的权过期就要作废,但在有效期内,却可以把权与钱进行一种交换。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然而,文煜却在闽浙总督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六年。
就因为文煜对钱极为看重,所以他才更为重视胡光墉,这自然也就使他成为了阜康银号的大主顾之一。文煜究竟在阜康存了多少钱,除了他自己与胡光墉之外,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文煜今天接待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熙礼尔:汇丰银行北京分行的筹办人。
26岁的熙礼尔,看上去老成持重,给人的感觉要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熙礼尔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并熟悉中国文化与礼仪习俗,是个地道的“中国通”。
文煜陪同熙礼尔走在自己那座宽敞宏阔的私家园林之中,熙礼尔则表示出由衷的赞叹:“文中堂,您的府邸真让我耳目一新。我觉得这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似乎都经过刻意的布置,使它们与整座园林看上去是那样的和谐。”
“熙礼尔先生过奖了。”文煜不动声色地说,“住的地方嘛,不必太过于奢华,但可供游玩、垂钓,足矣。”
熙礼尔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文中堂把这里命名为‘可园’?”
文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熙礼尔称赞道:“文中堂对居住所抱持的这种不求尽善尽美的态度,让我万分钦佩。”
文煜豁然地甩了一下手:“什么事都不必太求真儿。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就行了。”
两人进入东南角的大门之后,便转到了假山上那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中坐下休息。
“我这次专程来拜访文中堂,主要有两件事。”熙礼尔开门见山,“第一,我们准备在北京开设分行。这样一来,就可以为贵国的中央政府提供更加直接、便利的服务。”
“欢迎之至!”文煜端起石桌上的盖碗,示意熙礼尔喝茶,“请……”
“谢谢。”熙礼尔彬彬有礼地喝了一口,继续说,“早在同治十三年,从汇丰对贵国借出第一笔福建兵防贷款开始,我们就和您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可以这么说,汇丰和文中堂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文煜也轻啜一口茶,淡淡一笑:“熙礼尔先生能这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熙礼尔放下茶杯:“我的第二件事,就是为了您而来。”
“为我?”文煜一愣。
熙礼尔笑笑说:“是的——是为了让您永远免除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文煜故作若无其事地哈哈一笑,“老夫有何后顾之忧?”
“嘉谟伦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熙礼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文煜,“他说有一位中国官员,在本国开设的钱庄内存了一笔数额巨大且来路不明的钱。结果被人告发,钱庄被彻底清查,钱庄老板为求自保,自然供出了这笔钱的出处……您知道这位官员最后怎么样了吗?”
文煜的手微微一颤,脸上却不动声色:“怎么样了?”
熙礼尔缓缓地说:“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而所有家产被罚没充公。”
“熙礼尔先生跟我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文煜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
熙礼尔没有回答,而是试探地问:“我听到坊间有传言,说文中堂在阜康银号的存款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文煜不以为然地一笑:“有人说,李鸿章暗中收了英国人的好处,是卖国贼;也有人说,左宗棠暗自提高了西征借款的利息,把多出来的那些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这样的传言在大清朝多了去了。你要是真把它当回事,就得被活活气死。”
熙礼尔说:“您说得对,既然是传闻,难免就会有捕风捉影的成分。普通人听了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万一被那些想对文中堂不利的人听到,难免不会借此大作一番文章。”
文煜的手又是不经意地一抖。
“再如果传到了贵国的皇太后、皇上的耳朵里……”熙礼尔的话说了一半,就转移了话题,“在英国,私人的财产神圣无比,会受到法律的保护。可在贵国,却做不到。皇上的一道谕旨,就可以无条件地把私人财产罚没充公。”
文煜还是没有作声,而是又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熙礼尔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不失时机地说:“汇丰的宗旨是——客户至上。他可以最大程度地做到两点:一是对客户个人信息的绝对保密;二是绝对保证客户存款的安全。”
文煜放下茶杯,示意熙礼尔接着说。
“凡是存到汇丰的钱,不经客户本人同意,任何人都无权知道与存款人相关的一切信息。譬如:存款人的身份、存款的数额等等;汇丰以自身的实力与信誉保证:凡是存入汇丰的钱,未经客户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查处、没收或者转移客户的资金。”熙礼尔说到这,又补充道,“当然,我所说的‘任何人’,也包括贵国的政府、皇上、还有皇太后。”
文煜依旧深藏不露地哈哈一笑:“熙礼尔先生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到了老夫这也不忘介绍生意。”
“中国有一句话:习惯成自然。”熙礼尔也笑着说,“汇丰所能做到的这两点,是包括胡雪岩在内的任何一家中国钱庄都做不到的。而且,您作为汇丰的老朋友,还会享受到高出国内钱庄1%的利息。”
“我知道了。”文煜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既然这样,我就先不打扰了。”熙礼尔见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就彬彬有礼地站起身,“今天我就回天津,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派人到利顺德饭店找我。”
“那好!多谢熙礼尔先生今天让老夫又长了这么多见识。”文煜也站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把熙礼尔送出了六角亭。
约翰逊这几天在约克郡也玩得非常开心。
他并没有急于去找布朗,而是拿着怡和支付给自己的那笔遣散费,开始了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日子。
这一天,约翰逊又喝得酩酊大醉,拥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妓女回到了自己的旅馆。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他就被右眼产生的一种灼烧感折磨得不得不从床上起来。
走入盥洗室,约翰逊开始对着镜子检查起自己的眼睛:分泌的眼屎比平时多了不少,已经牢牢粘住了睫毛,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眼角通红。那种令人痛苦的灼烧感再次袭来,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天呐,这是怎么了。”约翰逊拿起毛巾擦了擦眼泪,他觉得闭上眼睛还能舒服一点,就索性闭上了右眼,心里想:“等天亮了,我应该去看一看医生。”
此时,他觉得自己脑袋也好像塞满了糨糊,沉重得有点难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似乎有点热,但感觉还不是很明显。或许是昨天晚上喝得实在太多了。
“亲爱的,你在干吗?”屋里传来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喔,没什么。”约翰逊答应了一声。
“快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约翰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答道:“宝贝,我这就来。”
“快一点,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女人妩媚的声音让约翰逊不由心里一荡,于是,匆匆关了盥洗室的灯,快步走了出去。
大东电报公司的总经理滕恩在江宁洋务局道员王之春的陪同下,专程前来拜访左宗棠。滕恩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架设沪汉电报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