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春坊右庶子陈宝琛接言道:“我听说刘坤一嗜好过深,广蓄姬妾,日中始起,稀见宾客,凡公事任听藩司梁肇煌所为,且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若果如其言,则是昏惰颓靡,不可收拾。两江乃是我大清腹心之要地,再任由此等糜烂之人统辖,简直就是陷万民于水火之中。我等身为人臣,若不直言进谏,则是陷我皇太后、皇上于不义之地啊。”
李鸿藻略作沉吟:“只是,这传闻之言未必属实。”
“老师,即便这些传闻未必千真万确,那也是无风不起浪。”张佩纶字斟句酌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只需了解一下他在任两广总督之时,其僚属是忠是奸,是贤是劣,便可反观其人品如何。”
“幼樵所言甚是。”陈宝琛意味深长地望着李鸿藻,“上个月,现任两广总督张树声所弹劾的臬司张铣、运司何兆瀛、总兵殷锡茂,皆是恶劣之州县,谬妄之营弁,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当日刘坤一的属官。”
张之洞愤然道:“这便是刘坤一用人姑息,任事苟且之明证。”
“是啊,老师。”众人纷纷目光恳切地望向李鸿藻。
李鸿藻想了想,断然道:“既然如此,我们就选择一个良机——弹劾刘坤一。”
“老师,眼前就有一个难得的良机。”陈宝琛的面上露出几许喜色。
“噢?”李鸿藻微微一怔,望向陈宝琛。
“西北边患刚刚平息,太后便一直抱病不起。‘天垂象,见吉凶’。人事如此,而天象已然示警。”陈宝琛站起身,缓缓朝李鸿藻走了几步,“钦天监夜观天象,六月初一夜里,彗星出现在西北,初二、初三接连显现,到了六月十二则又见此星,因此朝廷上下无不震动。钦天监据此星变占验,进而得出:‘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患、刀兵之劫。’”
张佩纶点点头:“不管怎样,星变总是天象示警,为君者自当诚意修省,将那些劣员污吏,该治罪的治罪,该革职的革职,从而感格天和,降福于我大清。”
李鸿藻听他们二人说完,便微蹙着双眉,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之洞望着李鸿藻,不禁催促道:“老师,借此天象变异之际,的确是掀翻刘坤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呀!”
李鸿藻闻言,双眉一舒,轻拍了一下桌案,对陈宝琛说:“陶庵陈宝琛,号陶庵。,就依你所言。先发制人,你就借这星变之际,好好言说一番。”
“学生明白。”陈宝琛躬身答道。
“幼樵、香涛,你们二人紧随陶庵之后,另行奏参刘坤一。”
“是。”
“学生明白。”
李鸿藻的目光中射出一股凌厉的杀气:“我再另外召集一些御史、翰林,群起而攻之,以期毕其功于一役!”
上海怡和洋行。
会议室里,聚齐了来自天祥、费礼查、公易等各英国洋行的经理们。会议的气氛颇有些压抑,因为他们都正在面临着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先生们,我今天不得不把诸位请到这里。”约翰逊扫视了一眼众人,“因为我们正在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的挑战。”
各家洋行的经理有的微微点头,有的若有所思,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表情都异常严肃。
约翰逊继续说:“上等的缉里湖丝已经从原来的480两一包,全线上涨至500两。多么让人难以置信,一包居然上涨了20两。而且,这种情形正在有逐步向其他江、浙丝商蔓延的趋势。”
“我们也遇到了这样的状况。”天祥洋行的经理弗里曼望了一眼众人,“凡是过去给我们供货的丝商,无一例外,全都抱定了500两一包的价格。”
费礼查洋行的希密特也说:“那些中国商人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一样,不允许我们还价,即使是1两银子也不行。”
“种种迹象表明只有一个原因——”公益洋行的布兰德双手抱着肩膀,沉声说,“有人在故意操纵生丝价格。”
“我同意布兰德先生的看法。”约翰逊靠在椅背上,用一只手托着下颌,“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捣乱,这些像散沙一样的中国商人根本不可能保持这样高度统一的步调。”
“究竟是谁在跟我们过不去呢?”弗里曼充满疑惑地望着约翰逊。
“这个人一定有从事生丝贸易的经验。”布兰德分析道。
希密特接着说:“还要具备大量的资金。”
“他还要有非同寻常的声望。要不然,这些丝商根本就不会听他的。”约翰逊说到这,他的头脑里之中,仿佛依稀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弗里曼也若有所思地说:“南浔丝商几乎垄断了缉里丝,而这次全面涨价又是从缉里丝开始,从这一点来看,这个幕后的主使人,极有可能是南浔丝商。”
“这个群体既世代从事生丝贸易,也拥有大量的资本用来囤积生丝……”布兰德继续分析道。
说到这,众人不由把目光纷纷投向约翰逊。
“各位分析的都很有道理。”约翰逊坐正了身体,“操纵生丝价格的主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他们哄抬丝价的目的是为了在我们手里赚取更多的利润,而不是眼看着自己囤积生丝在仓库里烂掉。只要我们再等上一段时间,隐藏在幕后的神秘人物就会走上前台,主动和我们接触。”
“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主动出击。”弗里曼提出了相反的看法,“正好可以借着这件事,提请驻华公使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让他们许可我们内地通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绕过丝商这个中间环节,直接从桑农手中收购新丝。如果这条更为直接的渠道建立起来之后,就可以把那些自以为是的丝商们彻底抛弃。”
布兰德摇了摇头:“这个要求,恐怕在短期内无法达成,其中的不确定性太多。”
“更主要的一点,是我们的对手绝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个缺口。”约翰逊意味深长地看了费里曼一眼。
弗里曼说:“你是说……他们早就已经买断了桑农手里的丝?”
约翰逊十分有把握地点了点头。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弗里曼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等。”希密特向前探了探身体,“要是错过了这三四个月的售卖旺季,就算转运到了英国,恐怕也是无利可图。”
布兰德也表示异议:“如果在手里压上一年,风险就更大了。明年的行情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我觉得,还是应该快点找到是谁在操纵丝价,然后跟他谈一谈,看看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既然这样,我就尊重先生们的提议。把接下来的计划分成两步:第一,弗里曼先生马上着手准备和我们敬爱的公使先生共进晚餐。”约翰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弗里曼,随后又看了看诸人,“我和诸位先生们一起,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快查出谁是幕后主使。”
大东电报公司的总经理滕恩再次盛气凌人地来到了上海电报局。
“盛大人,噢,不,盛先生……”滕恩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因为电报局的总办应该是商人,可您却是政府的官员,这让我不免对您的这种双重身份觉得有些困惑,到底是该称呼您总办、先生,还是大人呢?”
“贵国的领事不也向来以商人居多吗?”盛宣怀淡然一笑,“至于称呼,不过是个形式,您随意好了。”
经元善也不卑不亢地说:“不错,上海的商界往往称英国领事为‘领事商人’,美国领事为‘商人领事’。官与商的身份并不矛盾,重要的是,他能不能为国家、百姓做实事。”
“好吧,盛大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滕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给您的期限已经到了,我想听听您对大北公司这件事的解释。”
盛宣怀说:“大北已经承认了他们的违约行为,并会在这一个星期之内,提出新的合作内容。新合约议定后,他们就会拆除在吴淞和厦门违约架设的电报线。”
滕恩皱了皱眉:“算了吧,盛大人。自从跟贵国政府打交道以来,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中国的官员特别善于敷衍,总是把今天的事拖延到明天,明天再拖延到后天……直到我们知难而退。所以,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等下去了。”
盛宣怀目不转睛地望着滕恩:“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滕恩冷笑了一声:“既然您不给我们一视同仁的机会,我就只有自己主动争取了。”
盛宣怀的脸色一变:“滕恩先生还想强设电线不成?”
滕恩缓缓地说:“大北的电线既然可以上岸,大东的电线自然也可以。”
盛宣怀“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我再重申一遍:大北违约私设的电线,不日之内即可拆除。滕恩先生要是以此为口实强行架线,那么由此所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您来负责。”
滕恩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盛大人,大东是一家讲道理的公司。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没有能力让大北守约,那我们就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求公正与公平。”
经元善见谈判已经陷入僵局,忙起身打圆场:“滕恩先生,就在这几天之内,大北必然会给我们一个交代。您难道非要甘心冒着违约的风险,却连这几天也不愿再等吗?您非要强行架设电线,恐怕就会演变成你我两国间的争端,到了那时,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我有一个特点。”滕恩不为所动,他转过身不再理会二人,而是迈步朝门口走去,“……别人越不希望我去做的事,我就越想尝试。”
就在他刚拉开门,试图想潇洒地把门一摔,从而昂首离开的时候,蓦然听到盛宣怀在自己的背后大笑起来。
滕恩莫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去,只见盛宣怀的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滕恩先生,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今天也把话撂在这:你要是能把一寸违约的电线架进中国的地界……”盛宣怀指了一下滕恩,“我这个电报局的总办就让给你来当。”
“盛大人既然这么说,我就更愿意试一试了。”滕恩先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此时,从里面传来盛宣怀充满挑战的喊声:“好啊。我等着你!”
养心殿。东暖阁。
慈禧的病略微有些好转,就不得不为清流弹劾刘坤一的事把众人召集起来。
“禀太后,刘坤一嗜好过深,广蓄姬妾,自任两江督臣以来,纵容家丁收受门包。且署两广督臣期间,属僚倚仗其势,结党营私,贪污腐化。此等疆臣若不严加惩治,朝廷之威信何以在?百官之激愤何以平?”李鸿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慷慨陈词,“老臣恭请太后,将刘坤一贬黜,以正朝廷名器,以服群臣之心。”
左宗棠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李师傅,你怎么不说刘坤一署理两江、两广期间,整顿治安,清剿‘哥老会’,并精简勇营以节省军饷,还不畏艰险,全力查办招商局人员营私舞弊这些有目共睹之事,反倒去听信那些捕风捉影,查无实据的虚言呢?”
“虚言?”李鸿藻冷冷一笑,尖刻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张之洞、陈宝琛、张佩纶这些国家栋梁所奏,皆是不实之虚言?”
左宗棠的面色也一变:“不管是谁,参劾朝廷大员,都要拿出真凭实据。寻常百姓家打官司还要人证、物证俱全,方可定罪拘拿。刘坤一是身负守土护疆之责的一品大员,又岂能只凭几句空口白话便随意贬黜?”
“正因他位高权重,才更应洁身自爱。《周易》有言,‘天垂象,见吉凶’。近来天象变异,正是此等劣员不知礼义廉耻之影射。”李鸿藻毫不留情地说,“此时正应顺应天意,当机立断,罢黜一批名实不符、毫无作为的疆臣,从而感格天和,降百福于我大清。”
听着两个股肱重臣的激烈争辩,慈禧表面上虽然还是那样沉静,可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她知道,刘坤一不能轻易罢黜,她更知道他背后的“湘系”力量的强大。
刘坤一的作用在于“钳制”——钳制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淮系”。
但以李鸿藻为首的清流,则是既钳制朝中王公重臣,又钳制地方督抚的另一种力量。如何平衡这三种力量,让此时的慈禧也不免真的犯难了。
“二位先别争了。事关重大,依我看……”奕此时走出来劝了一句,随后朝慈禧望去,“还是让太后圣裁吧……”
李鸿藻、左宗棠听奕这么一说,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慈禧。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刘坤一居然肯主动示好?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李鸿章把刘坤一写给自己的书信往桌上一撂,在屋内边走边思考起来。
“会不会其中有诈?”郑藻如略带些担心地问。
“刘坤一戎马二十余载,自然知道兵以诈立的道理。”李鸿章蓦然停下脚步,断然道,“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现在想挽回都已经来不及了。”
“中堂的意思是……”
李鸿章讳莫如深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周馥匆匆忙忙走了进来,递给李鸿章一封书信:“大大人从湖广总督府给中堂寄来的家信。”
李鸿章见信封上写有“加急”字样,心里蓦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过信,刚看了几眼,便脸色大变,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指尖一松,手中的信笺也滑落到地上。
“中堂……”周馥、郑藻如不约而同地轻呼了一声。
李鸿章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悲痛之色。他慢慢闭上眼睛,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周馥弯腰捡起信笺,刚看了几眼,脸色也骤然一变。郑藻如见此情形,不由走到周馥跟前,低声问:“怎么了?”
“老夫人……”周馥缓缓地说:“老夫人……谢世了。”
“啊!”郑藻如也一惊,顿时呆在了那里。
慈禧看了看左宗棠和李鸿藻,又把目光望向奕:“六爷,怎么一到了当口儿,你就非把我放在火上烤?”
“臣不敢。”奕一躬身,有板有眼地说,“太后圣心远虑,此等国家大事本应亲为裁断。”
李鸿藻上前一步,躬身道:“老臣恭请皇太后圣裁!”
左宗棠也不肯落于人后:“臣也请皇太后圣鉴训示。”
慈禧轻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国家的股肱之臣,说的都有道理。这么大的事也不好我一人做主……我看这样吧,先召刘坤一进京,至于究竟如何处置,等到时候我们再议。”
左宗棠傲然立于殿上,脸色不停地变来变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鸿藻则和奕对视一眼,忙道:“太后……”
“李师傅,”谁知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慈禧打断了,“本宫的身子刚好点儿,今儿实在有些累了,你们跪安吧。”
“这……”李鸿藻听慈禧这么一说,无奈地跪在地上,“老臣告退。”
上海电报局里,滕恩刚刚负气而走,经元善便疑惑地望着盛宣怀问道:“杏荪,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盛宣怀重又坐下。
经元善说:“你应付洋人向来是柔中带刚,绵里藏针,怎么今天对滕恩却如此强硬?”
“这件事和其他的事不一样,只因我有条约在先。”盛宣怀稍作停顿,“洋人的性情是:凡事我们若过于放松,他就觉得我软弱可欺,从而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这件事,我们若执约坚持,他反而会认为事情就该这样,从而存了一个应该应分的心。”
经元善微微点头,又略带忧虑地问:“可他们要真的强行架线,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盛宣怀想了想,没有吭声,而是找过纸笔,“唰唰”写了起来。经元善起身走过去,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
须臾,盛宣怀把写好的信笺交给经元善:“一会儿找个局员,去一趟上海道衙门,把信交给邵大人。”
“为防节外生枝,还是我亲自走一趟。”经元善接过信。
“这样最好。”盛宣怀继续说,“接下来我们要分两步走:既要禁大东架线,又要马上跟大北做个了断。我们给大北的期限就要到了。期限一到,我们立刻就去找恒宁生。”
经元善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说的那出《定军山》还唱不唱了?”
“那就要看大北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了。”
在李鸿章不遗余力的斡旋下,清廷终于允许开平矿务局兴建一条运煤专线——唐胥铁路。
唐廷枢在英国总工程师金达的陪同下来到工程现场。金达的几位助手正在勘测、丈量着准备施工的地基。两个人因为铁路轨距的问题而发生了争执。
“在轨距的问题上,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采取英国标准。”金达的态度十分坚决。
“金达先生,我非常尊重您对工作的严谨态度。”唐廷枢很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是您应该知道,矿局目前的财务状况很是拮据,如果按照4尺8寸半的英国标准,就会多增加近1万两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