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己之力,为国家历练栋梁,本就是鸿章分内之事。”李鸿章说到这,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鸿藻,“只是……总有宵小之流,动辄施以明枪暗箭,让人防不胜防,总是难以心无旁骛,专注于此啊!”
“少荃说的莫非是……”李鸿藻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南洋:刘”。
李鸿章点头道:“阁老真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李鸿藻意味深长地一笑:“少荃请放宽心,此等宵小之徒成不得大器!老夫知道该怎么做。”
“旭人兄,我的老哥哥……”翁同龢一见盛康,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颇为动情地说,“是哪阵祥风把您给吹来了?”
盛康起身笑道:“叔平翁同龢,字叔平。,一别多年,你还好吧?”
“旭人兄,快请坐。”翁同龢哈哈笑着说,“托皇太后、皇上的福,一切都还安好。”
盛康坐下说:“那就好。你若安好,皇上便安好,皇上安好,这天下万民才能安好。”
翁同龢诚惶诚恐地摆手道:“同龢只是侍奉皇上读书而已,旭人兄,可不敢这么说。”
“叔平何必自谦?”盛康端起茶,轻啜了一口,“常熟老家就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一门四进士,父子两帝师’,说的就是你翁氏一门。皇上是否从小便能立志成为一代明君圣主,自然同叔平的悉心教诲密不可分。我这番话,不过是据实而言。”
盛康的一席话,让翁同龢心里十分受用。可他还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话锋一转:“旭人兄这是从哪里来?几时到的京城?”
盛康说:“我是从老家动身,先到的上海,又从上海坐招商局的轮船到天津……一路之上,不知不觉已半月有余,直到昨日申时才到的京城。”
翁同龢点点头,故意问道:“旭人兄不远千里而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盛康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了我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吗?”
翁同龢说:“您是说……杏荪贤侄?”
盛康无奈地说:“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我这么不省心?”
翁同龢说:“杏荪和招商局一案,我多少有些耳闻。不知是言官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
“叔平,”盛康毋庸置疑地说,“我盛家都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我养的儿子,我了解。他要是真做出了营私舞弊的勾当,不待朝廷革他的职,我便先打断了他的腿。”
翁同龢淡然一笑说:“旭人兄,我没别的意思。您也知道,朝廷断案,向来最重真凭实据,不是谁说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在天津逗留之时,和李鸿章见了一面。”盛康从怀里掏出一份函稿,递给翁同龢,“这是他就此次招商局参案,上奏朝廷的亲笔底稿。”
翁同龢接过,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盛康继续说:“他和我说,杏荪虽在他手下当差,可他却绝无半点偏袒之意,也是据实秉公办理。况且,南北洋虽经核查,却找不到一丝一毫我儿营私的真凭实据。宣怀虽不争气,却也不能平白无故被人冤枉。”
翁同龢放下函件,心里已经做出了决断。他略作思忖说:“据我所知,现在南洋、北洋都是自说自话,各执一词。其中的事实究意怎样,我这个局外之人,更难以轻易知悉。”
盛康的脸色微微一变:“叔平,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
翁同龢苦苦一笑:“唉,旭人这么说便是在冤枉我了。”
盛康风趣地说:“你也知道,这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吧?”
翁同龢先是笑了笑,随即正容道:“不瞒旭人兄,这个忙我恐怕是帮不上。”
“噢?”盛康略带不解地望着翁同龢。
翁同龢说:“南北洋正因此案闹得势如水火,孰是孰非就连总理衙门、恭王爷都无从决断,我又哪里插得上手?更何况,其中的事实真相我并不知晓,你让我根据什么秉公直言?”
盛康问:“就凭李鸿章的这份奏章,这事实还不清楚吗?”
翁同龢故意显得颇有些为难:“可南洋刘坤一也有上奏,你又如何得知他说的就未尝不是真相?”
盛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翁同龢看了看盛康:“无论怎样,都请旭人兄放心,我既不会因私而偏袒杏荪,更不会帮着南洋对抗北洋。”
“我知道了。”盛康闻言,心中暗喜,可表面上却故意流露出一副愤然之态,“原来,叔平是在顾及自己的羽翼。你是想置身事外,南洋、北洋俱不得罪岂不是更好?”
翁同龢似乎被说中了心事,面色微微一红:“唉,想不到我在旭人兄的眼里竟是这样的人?我真是无话可说……”
盛康望着翁同龢,怆然道:“叔平,难道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同乡之谊吗?”
翁同龢听对方这么一说,便蓦然换上一副正容:“旭人兄,你怎么糊涂了。人情归人情,王法是王法。既然你我都不知本案真相,我看你就别再为此事白费心思了。静盼朝廷的公正裁决才是唯一的正途。”
“也罢!”盛康黯然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倏忽站起身,“好了,叔平,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言毕,对翁同龢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厦门道衙署。
千总和班头正在向厦门道孙宝琦汇报查勘大北电报公司电报线的情形。
孙宝琦听完之后,冷笑了一声:“大北公司不仅违规设线,还玩起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是啊,大人。”班头上前一步说,“小人也没想到,他们在川石岛的趸船只是做做样子,根本就没设电报线。”
千总也说道:“据乡民口供和实地查看,大北的水线确已上岸。并且是通过那条地沟,从海滨直达丹麦领事馆的。”
孙宝琦点点头,千总又说:“大人,要想真正知道电报线是否通到那里,光有人证还不够……只是,这洋人的领事馆,却不好进呐!”
“不妨事。”孙宝琦淡然一笑,“那里原本是领事馆。但丹麦始终没有派驻领事,他们的领事一直由法国兼理,所以,我们照进不误。”
“既然如此,那标下这就带人进去一探究竟。”千总抱拳躬身道。
天色渐暗。开平矿务局的空场上,挖出的煤已经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唐廷枢和丁寿昌站在空场之中,望着这些“煤山”,脸上的愁容始终挥之不去。
“铁路造不成了,我看,先让工人们停下来吧。”丁寿昌指了一下煤堆,“要不然,这里就要堆满了。”
“只好如此了。”唐廷枢迈步向前走去,“现在是煤的产量足,销路也好,可就是运不走……真是干着急!”
丁寿昌跟在旁边:“没有铁路,单靠人力和骡马拉车,自然装得少,运得慢。这样下去不行,咱还得想别的法子。”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唐廷枢停下脚步说:“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噢?什么法子?”
唐廷枢说:“我们在开平至芦台间凿出一条运河,与芦台到天津的蓟运河相接……陆路走不成,咱就改走水路。”
丁寿昌说:“这倒是个法子。”
唐廷枢说:“运河要是能开通,我们便可向闽局定购内河专用的小火轮,既可运煤还可兼揽客货,这无形当中就又多了一笔收入。”
丁寿踌躇道:“只是……这项工程的难度和造价恐怕比铁路要高得多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唐廷枢点点头,看了一眼天色,“我明天带上几个人,先去勘察一下四周的地势。”
丁寿昌吐出一口气说:“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上海。丹麦大北电报公司。
盛宣怀、郑观应、恒宁生还有劳伦斯,正坐在会议室里,为大北电报线违规的问题进行交涉。
“同治九年,也就是西元1870年,我国的总理衙门同包括贵公司在内的西洋四国签订了一份《电报合约》,其中对各国如何敷设电报线,作出了明确的规定。”盛宣怀稍作停顿,“我想请问恒宁生先生,您是否知道这份合约?或者说,您是否知道其中一些关键性的条款?”
恒宁生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对不起盛大人,我是1874年才到中国的。对您所说的那份合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或许,我们可以让总部查一查。”劳伦斯在一旁插道,“可十多年以前的东西,能不能找到,还真的不好说。”
“既然如此,就不麻烦二位了。”一旁的郑观应从公事包里掏出一纸已经泛了黄的合约原件,递给劳伦斯,“这就是那份合约的原件。”
劳伦斯接过合同,仔细看了看,随之面带异样地递给恒宁生。
郑观应继续说:“请看其中的第三条:大北公司不经中国政府同意,不得随意架设旱线;还有第四条:大北所设电报海线均需沉于海底,其线端不得牵引上岸,以分华、洋旱线界限。”
恒宁生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把当时的合同原件随身携带,他接过合约翻了翻,脸色阴晴不停地变幻着。
两江总督衙署。刘坤一正在对叶廷眷详加盘问。
“顾之,今天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听你说说招商局的事。”刘坤一努力地使自己显得和颜悦色。
“大人,卑职早已离开招商局……”叶廷眷的眼珠微微一转,故意装糊涂,“招商局的事,卑职并不知情。”
“你在招商局任会办期间,盛宣怀可曾设计排挤于你?”刘坤一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明白。
“这……”叶廷眷略作沉吟,自己当初在招商局之时,只是对唐廷枢、徐润不满,而刘坤一却把矛头直指盛宣怀,这已经与自己当初的本意相违。况且,以他多年担任县丞的政治头脑,他深知不能在这时卷入南北洋冲突的漩涡。更为关键的是凭刘坤一能不能扳倒李鸿章?他迅速盘算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明哲保身最为紧要。
叶廷眷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呀?”
刘坤一暗叫了一声“不好”,迅速和一旁的梁肇煌对视了一眼,梁肇煌向前迈了一步:“你可认识现任国子监祭酒的王先谦。”
“认识啊……”叶廷眷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王祭酒曾对我们大人说过,他曾听你亲口告诉他,你当日在招商局之时,唐廷枢、盛宣怀曾设计排挤于你,为何今日你反而矢口否认?”梁肇煌面色肃然地望着叶廷眷。
“我……我怎么想不起来对王祭酒说过这样的话。”
梁肇煌的眼里掠过一丝寒意:“这么说来,难道是王祭酒在扯谎?”
“这……”
梁肇煌逼近了一步,抬高声调说:“那就是我家大人有意冤枉你了?”
“卑……卑职可不敢这么想。”叶廷眷慌忙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说。
梁肇煌厉声喝道:“叶廷眷!你最好如实招来!要是敢有半点欺瞒,本官定当严惩不贷。”
“大人!”叶廷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露出一副可怜相,“卑职……卑职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王祭酒说过这样的话。”
刘坤一对梁肇煌摆了摆手:“顾之,你快起来,王祭酒的确曾跟本督说过,是在一次酒宴上,你亲口对他说的。”
“大人!”叶廷眷兀自跪在地上不动,“卑职真的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您方才既然说是在酒宴之上,那么卑职斗胆请问大人:酒后之言,又有几句能当真呢?”
“大胆劣员!竟敢如此狡辩!”梁肇煌又是一声暴喝,“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知道总督府的大门朝哪开。来人呐!”
“在!”两名虎背熊腰的勇丁闻声登上大堂。
“给我拖出去,杖打二十……”梁肇煌一挥手,“看他还敢不敢诡言狡辩!”
“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份文本。”恒宁生把合同交还给郑观应,对劳伦斯说,“今天的会谈一结束,你马上给总部发电,让他们查找一下这份合约。”
“好的,先生。”
郑观应说:“合约绝不会有假,上面清楚地盖着总理衙门的关防还有贵公司的印章,和一个‘伯格纳’的签名……”
恒宁生澄清道:“我不是怀疑这份合约的真实性,我只是按照我们公司的内部流程来确认一下而已。”
“贵公司的流程和我们没有关系。”盛宣怀补充了一句,“合同既然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往下继续?”
恒宁生苦笑了一下:“当然没问题。”
“合约对贵公司的权利早已做出了明确规定,可贵公司在上海和厦门敷设的电报线,却显然违反了合约中的第三条和第四条。”盛宣怀目不转睛地盯着恒宁生,“我代表中国电报局,请恒宁生先生对此作出解释。”
“劳伦斯,有这种事吗?”恒宁生故意把头转向劳伦斯。
“公司在吴淞口的确架设了旱线。”劳伦斯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可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盛宣怀意味深长地望着恒宁生:“既然你们违约在先,只要按照合约的规定,纠正过来就可以了。鉴于我们曾经有过很愉快的合作经历,我可以考虑不追究贵公司的责任。”
恒宁生哈哈一笑,也迎着盛宣怀的目光直视道:“盛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拆除吴淞口的电报线?”
盛宣怀答道:“不光是吴淞口。厦门的海线,贵公司也已违约上岸,也要一并拆除。”
“盛大人,我想您误会了,我们公司在厦门的海线是完全按照合约规定敷设的……”劳伦斯不待恒宁生答话,便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从来就没有上岸。”
“劳伦斯先生,您觉得我们要是没有依据,会随便乱说吗?”郑观应面带微笑地望着劳伦斯。
恒宁生还有些不甘心:“我倒想看看,郑先生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郑观应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封信函,递给恒宁生:“这是厦门道孙大人的亲笔信,信里说,贵公司原本应该连接海线的趸船之中并没有电报线,而是从海滨直接挖了一条地沟,把海线顺着地下连到厦门田尾西面的原贵国领事馆里。由于贵国一直未在厦门派驻领事,这座房屋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地地道道的电报房。”
恒宁生的脸色骤然一变,额头上不禁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万万没想到,为了这次谈判,对方的准备会如此充分。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如同被对方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当两名勇丁要架起跪在地上的叶廷眷拖出去行刑之时,刘坤一摆了摆手:“等一等!”
两名勇丁停下脚步,等待指令。
“大人!”梁肇煌不解地望向刘坤一。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扶顾之起来。”刘坤一笑着望向叶廷眷。
“是!”两名勇丁架起叶廷眷。
刘坤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吩咐道:“你们扶顾之过去,让他坐下说话。”
“卑……卑职不敢。”叶廷眷哆嗦着,还想站在原地。两名勇丁不容分说,架起他往椅子上一扔,叶廷眷顿时就像稀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本督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就在叶廷眷惊魂未定的时候,刘坤一的目光早已像利箭一样射向他。
“卑职不敢欺瞒大人。”
刘坤一蓦然问道:“盛宣怀既然未曾设计排挤于你,那你为何放着好好的会办不当,只身离开招商局呢?”
“大人!”叶廷眷在椅子上站起身,“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坤一不由一愣,他和梁肇煌对视了一眼,复问道:“顾之,你……这是为何?”
“大人方才问起卑职为何离招商局而去,实是因家中老母上了年纪,身旁又无人照料。唯有辞退局务,留家养亲,以报老母十余载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呐……”说到动情之处,又是涕泗横流,极尽哀伤。
刘坤一看了叶廷眷半晌,叹道:“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由此可见,顾之实是至情至性之人,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大人……”梁肇煌在一旁轻声提醒,意思是千万不要被对方的苦肉计给蒙骗了。
谁知刘坤一微微摆手,试探叶廷眷道:“顾之,我若现在委任你总办招商局,你可愿回来?”
“大人,卑职无德无能,只愿在家侍奉老母,还望大人成全。”叶廷眷忙不迭地一边哭一边叩头。
刘坤一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既如此,本督就成全你——你走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叶廷眷生怕刘坤一改变主意,忙站起身一边答谢,一边退出正堂。没想到,退到门中的时候,忘记了迈过那道门槛,被门槛绊了一个跟斗,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大门外。
梁肇煌望着叶廷眷狼狈离去,不禁忧心忡忡地说:“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可要是这样,叶廷眷这张底牌就毫无所用。”梁肇煌低声说,“大人的处境……就更难了。”
大北电报公司。双方的争论还在继续。
“郑先生,我们为什么没有使用趸船连接海线是有原因的。”劳伦斯看了一眼略带窘迫的恒宁生,接过郑观应的话头,“入海口风浪过大,趸船不稳定,这样就会影响收发电报的信号,所以,我们就把那个趸船废弃了。”